滕吟的独生女儿滕爱诗,比唐莫扎小一岁,蕙质兰心的,一见到唐莫扎就脸红,常常扒着门缝偷听他和父亲谈话。滕吟老师看出了端倪,当着两个人的面,多次半真半假地说过,唐莫扎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这就算遗嘱了。
不幸的是,滕吟一语成谶,“文化大革命”很快就开始了。因为有右派的底子,滕吟一开始就是横扫对象,又剃鬼头又戴高帽,实在受不了非人的折磨,为了让自己安宁也让造反派省事,就自觉地吊死在学校的秋千架上。唐莫扎当时读到了高二,并没待在学校,因为别人都胳膊上缠着红箍造反,他却因为成分而不能,只好扛着铺盖,回到青泉村眯着,得此噩耗,就连夜返回翠溪镇,和李富贵招呼了一些不怕忌讳的同学,把滕吟老师送到火葬场。看着那缕袅袅升腾倏忽飘散的青烟,所有的同学都哭得一塌糊涂,唯有最该哭的唐莫扎却一声没吭,坚强地挺立在那里,把嘴唇都咬破了。李富贵问他,他擦擦口血说,男人不该轻易流泪,哭是没有用的,有泪也该流进肚子里。李富贵就跟别人嘀咕,唐莫扎的血里有冰碴子,不那么容易沸腾,这样的人日后肯定是非同小可的。
青泉村也在动荡中完成了人事代谢。老李头带着懵懂和遗憾,睡进了自己选定的坟地。村里正经牌号的老贫农已经所剩无几,而且都是昏聩老者,印把子三传两传,就落到了狗剩子秦三发手上。秦三发是不希望李富贵和唐莫扎回乡的,因为他没上过中学,觉得凡是学问比他高的就是潜在威胁。他们也是时运不济,一个造反的,一个不造反的,最后还是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口号,统统回到农村撸锄杠了。秦三发觉得他已经把握了时代的脉搏,轻易就做出了一碗凉水看到底的判断,当众散布说,不过就是多读了几天书,球事不当。也不是我嘴损,李富贵将来能开上拖拉机,那还得借老一辈的光;唐莫扎能娶上媳妇,生几个地主狗崽子,那就不错了!
秦三发这话是很刻毒的,却也是很真实的。收拾别人还有些犯忌讳,收拾地主子弟唐莫扎就名正言顺了。便打发他干苦累脏险差的活计,还常说些贬损话,不给满工分。唐莫扎表面上很驯顺,其实是鸭子凫水——暗中使劲。他赶着送粪的花轱辘大车,从萧索的田野里辚辚走过,看着天上飞翔的鸟儿,臆想着那种根本就不存在的大鹏,暗自立下毒誓,一定好好干,早日混出个人样来,起码要把狗剩子秦三发压下去,如若不然,唐家世世代代就难有出头之日了。
到处都在轰轰烈烈学大寨,秦三发学得更为出彩,不仅神似,还求形似,索性把山上的树木都剃了,也修起层层叠叠的梯田来。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并不是想多打粮食,而是想踩着梯田一步一步往高处走。这事儿涟漪般传开去,一直传到了京城里,那位头上包着白羊肚手巾的农民副总理听说了,非要亲自来看一看。消息一经传开,碧湖市(当时还叫地区)的领导立刻毛了鸭子,生怕露馅,赶紧从各处抽调来数百个青壮劳力,摆开一副战天斗地的壮观场面,以待副总理参观检阅。唐莫扎和李富贵自然都在这个浩大的阵容里,而且被明确告知,如果首长说同志们好,必须回答首长好;如果首长说同志们辛苦啦,必须回答为人民服务;如果首长亲切接见,必须做出簇拥和烘托的队形,朝着首长葵花向阳一般微笑,也可以适当涌出激动的泪花来。
所有的人都想近距离看看这位极富传奇色彩的农民领袖。唐莫扎是浏览过《史记》的,其中无论陈胜、吴广,还是刘邦、项羽,见了秦始皇威严的仪仗全都激动得发晕,甚至在刹那间膨胀出取而代之的狂妄构想。人们的骨子里充满了对大人物的敬畏和妒羡,这种感觉似乎辈辈遗传,从娘胎里就带来了。唐莫扎当时是这样想的:如果能挤到首长跟前,说不定就能和首长握握手;首长一高兴,顺便拍拍他的肩膀,也许他此生的命运就改变了。他就从边缘地带,一点一点踅了过来。那是春天,遒劲的季节风刮起漫天尘土,朦胧了亦真亦幻的历史时空。陪同前来的有各级领导,光是小汽车就排出二里地去。小小的青泉村一时静谧非常,鸡犬不闹,鸦雀噤声,连村边的翠溪似乎都凝住不流了。
假戏真做的民工们散在大野地里,在一面面红旗的掩映下,煞有介事地刨着头年留下的玉米茬子,是拖着镢头烟尘滚滚地聚拢过去的。唐莫扎不是正经庄稼把势,干农活稀松二五眼,家什也就马马虎虎,这是可想而知的。他的镢头容易掉头,平时白天用过,夜里总是用水浸胀了楔子才派用场;偏偏那天就忘了这档子事,又加上风干物燥,拖着拖着,觉得后面轻飘飘的,回头一看,镢头的头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一根柞木把还攥在手里。作为农民的后代和现役农民,他深知手里的家什联系着生活的一饮一啄,具有须臾不可或缺的重要,即便是一根镢把,也是祖辈传承,不该轻易扔掉。来不及去找镢头,就把那根光杆镢把背在身后,掺在七长八短的人流里涌过来,离老远脸上就绽放出又似虔诚又似愚蠢的微笑。
事情恰恰就出在这里——有头的镢头是农具,没头的镢把又是什么呢?偏偏又拿在一个地主后代手里,这就不好界定了。就悄悄上来三五个魁梧的便衣,机智勇敢地把唐莫扎屏在外围。可怜的唐莫扎并不知道究竟,看看挤不过去,便又跷脚又蹿跳,还用镢把拄地,作孙猴儿爬竿状,却只能看到首长头上随风拂动的白手巾。副总理眯起眼睛,看了看完全是照搬照抄的梯田,眉头就攒起了大疙瘩,大失所望地说,画虎不成,像个狗啊!轻轻一掌,就把往上猛蹿的秦三发打落尘埃了。这边首长一离开,那边马上就有人缴下了唐莫扎手里的“凶器”,不容分说,用细麻绳拴了,解到蓝河县里审讯起来。
村里人极为惶恐,都以为唐莫扎犯了天条,一道绳加一道锁,恐怕永远回不来了。专案组下来调查,因为成分的忌讳,秦三发虽然没说坏话,却也没敢说好话。人们都从唐莫扎家门前绕着走,生怕沾上不好抖搂,唯有李富贵一直待在他家里,陪着唐莫扎的父母说话,还帮着劈了一大堆烧柴,一劲儿安慰说,莫扎没事,球事都没有。他怎么可能谋害首长呢?他巴结首长都巴结不上呢!
唐莫扎在小号里蹲了三天,着实吃了几顿拳脚。起初都以为是捉住了大鱼,后来越审查越不像,甚至连小鱼都不是,只好带着遗憾和恼怒,浑抓浑放了。唐莫扎却站在民兵指挥部门前不走,执拗地要他的镢把,这就很有意思了。蓝河县很多人都看到,他又粗又硬的头发在春风中倔强地飞扬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灼灼不熄,就像刚从魔窟里走出来的志士仁人那样。那几天滕爱诗一直在县城候着,当时就站在离他不到三米远的地方,看着她父亲最喜爱的学生,她心里暗自许下终身的人,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翠溪中学前后左右的毕业生,有的就业,有的参军,有的随同父母搬到了别处。唐莫扎比谁的境况都惨,被阶级斗争的大筛子筛落到了最底层,连基干民兵都不让参加,怕他摸到枪杆子,一时性起实行阶级报复。有一次,村里有人扒了女茅厕,秦三发分析来分析去,就赖到唐莫扎头上,因为他一直刨粪送粪,条件最为便利。唐莫扎还没怎么样,李富贵就不干了,用他强劲的膂力,揪住秦三发的袄领子来回搡着说,狗日的狗剩子,你王八咬人不撒口啦?唐莫扎又没弄你妹子,咋就非跟他过不去!秦三发只好把水搅浑说,就是个怀疑,不是讲究怀疑一切嘛,连我本人都是怀疑对象。
这年秋天,翠溪公社组织民工修水库,又是一个轰轰烈烈,能参加的青壮劳力都参加了。当时都住着简陋的茅草窝棚,好一点儿的则是油毡纸搭建的工棚。做饭的伙夫欺负唐莫扎出身黑五类,就给他最小的窝头,最稀的米粥,还拿他当狗一样呵斥。李富贵气不忿,绾起袖子就要挞伐,却被唐莫扎拽住。他们来到一个避人的地方,嘀嘀咕咕一阵,李富贵就明白了。这一天,李富贵帮助食堂烧火,一不小心就将油毡纸棚子点了大蜡。别人只顾大呼小叫,唐莫扎就奋不顾身冲了进去,把身处险境的李富贵扛出来。由于火势凶猛,两人的头发都被燎着了,胳膊上腿上还有几处水泡。这一幕自编自导自演的活报剧无疑促成了唐莫扎命运的转机,李富贵大肆张扬,逢人就讲,还眼泪汪汪地添加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把唐莫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演义到了极致。上面正好需要这样的典型事迹配合形势的需要,就把唐莫扎树了起来,成分问题也忽略不提了。唐莫扎的文字才能和嘴上功夫终于得到了展示,真个是讲一处响一处,讲一地红一地,很给公社长脸,自此告别了镢把,调进翠溪镇,当了一名跑跑颠颠到处打补丁的代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