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意义上的青翠蓝碧,源自清代流入滕紫晖的一首诗:“梦里不觉上天台,龙津一线决山崖。万里长轴徐徐展,青翠蓝碧次第开。”据说诗人得仙人襄助飞升上天,获得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鸟瞰到了地面上无法得见的壮丽景象——一脉活水从小山沟里流泻出来,从涓涓细流到波澜壮阔,千回百转,奔涌不息,绕得一个缠绵坚韧,一去竟是千八百里。于是水边留下了一串带着色彩与水气的地名,即指青泉、翠溪、蓝河、碧湖这四个村、镇、县、市。滕紫珲点睛传神的绝佳妙笔,被后人镌在碧湖风景区的一块迎门石壁上,至今仍然无可替代。
青泉村的先民都是逃荒过来的,经过几代人的垦殖与生息,渐渐就显现出高低错落来。李家成了富甲一方的大户,可突然之间,李家的男人们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发了邪疯似的,比赛着吃喝嫖赌抽,很快就把田产败光了。唐家始终以李家为追随的榜样,勤勉躬耕,省吃俭用,还做了几单山货生意,手上有了几个积蓄,就把这些田产买了下来,取而代之,成了青泉村的头排。哪想到世事犹如击鼓传花,这边花刚刚传到手上,那边鼓就停了,土改时老唐头就成了地主,而邻居老李头就成了贫协主席。这真是一出让人啼笑皆非的大幽默,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既然是翻身解放,老李头就想换换祖坟,旺一旺子孙后代。那天偷偷找来一个阴阳先生,领到山上,捧着风水罗盘左看右看的,忽然惊讶了神色说,好一个山形水脉,还隐隐有青烟紫气升腾,合该孕育大富大贵之人。老李头不想肥水外流,就藏了私心,屏住呼吸问,咋个弄法?阴阳先生说,麦收过后,生出的头一个男娃就是了。老李头跑回家去,盯着儿媳妇的肚子深抠细问,再放眼全村衡量比较,根本就没有同一茬揣崽的。简直就是天意玉成,老李头喜不自胜,从此是活不叫儿媳妇干,精草细料地喂养着,只盼那一天如期到来。
那天出民工修河堤,老李头把村里所有的男人全都打发走了,自己留下,亲自给老牛婆打下手,隆重迎接贵人的诞生。儿媳妇凌晨就开始挠炕席,孙子也探头探脑,却又千呼万唤不出来。老李头站在屋外,又搓手又跺脚,等得心焦麻乱,且喜且忧地叨咕说,狗日的不愧是贵人,报个到还慢吞吞的,跟我们拿架子哩。突然来了一阵鞭杆子急雨,老李头赶忙贴在房檐下避着,就见邻居唐家的儿媳妇拿一顶草帽,很疯张地跑出来,原来是怕大酱淋了雨,用草帽来盖酱缸的。雷鸣电闪之际,突然脚下一个出溜,滑出三五步远,一个闪失,竟然瓷实地跌坐在泥地上。
老李头心里一紧,就凑上去问,有事吗?
唐家媳妇有事也不敢说有事,就煞白着脸说,没事没事,啥事都没有,就是把裤子弄脏了。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意外的腚墩,竟然把明摆着的大好形势搞乱了。原来那女人也有孕在身,经过外力的作用,孩子就提前两个多月报到了。身边没有援手,唐家媳妇就自力更生,从裆下拽出那块血饼子,侍弄干净了,看着那不足月的小生命,不禁凄然说道,儿呀,你不过就是少走了一箍节,却眼睁睁投错了胎,这一辈子,恐怕没你的好果子吃了!老李头听到孩子的啼哭,还以为是自家的胜利捷报,待到弄清了究竟,脸色都变了,厉声骂道,狗日的地主阶级,已经注定永世不得翻身了,瞎凑什么热闹?裆松得夹不住一个软蛋,憋两天再下也不迟嘛!
为这事儿老李头耿耿于怀,觉得唐家是故意跟李家过不去,在抢夺贵人的名分。就给自己孙子起名叫李富贵,还半强制地命名唐家的孙子叫唐末渣,想在称谓上就把他永远压住。老唐头老老实实,哪敢乱说乱动?只好横钉子竖咽,就把孙子叫唐末渣了。
偏偏李富贵的娘是死奶子,怎么也嘬不出汤水来。老李头心里着急,便灵机一动说,唐家媳妇不是有两只奶子么,反正闲着一只也是闲着,抱过去让她喂,就当是打土豪分田地了。为了让自己的孙子口粮充足,老李头托人搞来不少好东西催奶,当然唐末渣也跟着借光。老李头送了东西,还不肯就走,坐在一旁,闪转着阶级斗争的锐眼,监督整个哺育过程,着急了自己还亲自上阵,伸出一双糙手扯住唐家媳妇那暄软白嫩的肉馕,直往孙子的嘴里塞,还故意做出贪馋的样子,吧唧着嘴,引而不发地吓唬说,娃呀,你倒是快吃啊,你要是不快吃,爷就吃了!唐家媳妇的奶水像山泉一样汩汩流淌,把李富贵喂得比唐末渣还壮实,唐家感谢李家,李家也感谢唐家,不知不觉中,就把阶级界限弄模糊了。
都是光腚娃娃的时候,还看不出山高水低,一天天长大了,老李头才发现,自己的孙子李富贵有些愚钝,干农活倒是十分夯莽,一摸书本就犯困,根本不像个贵人,倒是个十足的贱人坯子。唐末渣整天少言寡语,看人的目光都很畏葸,村里常有大孩子欺负他,把他摁矬了,从他头上一偏腿跨过去,叫跨臊,据说被人跨过臊的,就不爱长个了。李富贵和唐末渣都吃一个娘的奶,自然向着他的,如遇唐末渣吃亏,必定冲上去护住,一来二去,就有扈从和警卫的效果了。老李头失望之余,就把昏花的老眼四下里撒眸,发现贫农后代秦三发还算不错,因为大了几岁,心眼也足够用,就成了当然的孩子头。老李头就移情到了他身上,很贴己地托付说,狗剩子啊,你好好干吧,老天爷分配给咱们村一个贵人指标,咋也不能瞎了。我在孩子堆里扒拉来扒拉去,只能落实给你了!秦三发也觉得舍我其谁,老早就进入了角色,举手投足,都有了与众不同的派势。
当时突然升起的明星是姜国涛。他已经十九岁,是大人了,刚刚穿了新军装,过几天就要走人,想突击多给家里弄些烧柴,就和孩子们一道上山了。他看秦三发自我感觉特好,心里不舒服,就拿着弯把子锯逗弄他说,我这是德国钢,一冻可甜呢,比糖精还甜!秦三发脑袋少了一转,伸出舌头一舔,果真是一个凛冽的甜麻,随即就牢实地粘在了上面,再想拿下来就很难了。
事态如此严重,所有的人全都慌了手脚,就一叠声喊唐末渣。唐末渣已经显露出过人的早慧,从林子里钻出来,看到这副情景,想笑又不敢笑,不笑又撑不住,就半笑不笑的,叫秦三发蹲下别动,随即掏出小鸡子,往嘴和锯的结合部浇了一泡热尿,立马就把一场危机化解了。孩子们无不钦佩之至,觉得这很像司马光砸缸了。秦三发脸上讪得发紫,呸呸地吐着,却又不得不感谢唐末渣,要不是他的机智搭救,他很可能就得变成秃舌尖儿了。
中秋时节,村里人放河灯祈望平安,孩子们也跟着放纸船,人们默立在河边呆看,却发现河灯和纸船怎么都走不出眼前的山弯,有的被树枝和石头挡住,有的则被激浪打翻了。老李头被牵动了心事,表情愁苦,眉头紧锁,倒剪着双手站在河岸上,像当年孔夫子那样望着逝者如斯的流水,抚今追昔地感叹说,苦命的农人,一辈辈被锁在大山里,都想让心思走远一些,可谁都没什么好办法。
翠溪中学语文老师滕吟,原是滕紫珲的后人,也生在青泉村,因为饱读诗书,想法就比别人多,正好村里分到一个右派指标,老李头掂掇来掂掇去,别人都不沾边,就顺手给他戴上了。好在镇中学唯才是用,把他发掘去了,竟然成了青翠蓝碧一带的名师。领着小女儿滕爱诗回村探亲,也在河边伫立,见状便说,找唐末渣嘛,也许他有办法。
唐末渣正在翠溪镇读初一,滕吟对他喜爱有加。他就在乡亲们的千呼万唤里站出来了。
唐末渣看看河水说,我有办法。不过,得给我家摘帽。
老李头将信将疑,就说,帽我摘不了,可我能让你头上的帽子虚戴着,起码不勒得慌。
唐末渣就颠巴颠巴跑回家去,又颠巴颠巴跑回来,把攥着的拳头展开,手里竟然是一个灰白的乒乓球,就当着众人的面抛进河里。那种轻飘而浑圆的东西看似不起眼,却又神奇得不可阻挡,穿破重重障碍,一直流出了人们的视线,流向了不可确知的远方。大人们惊讶得不行,孩子们则欢呼雀跃。滕吟爱怜地看着他说,格物致知,真是鱼中之龙啊!老李头则带着酸涩的情感,抚摩着唐末渣的头感叹说,都是同一天出生的,都是嘬一样的奶子长大的,咋就有成葫芦有瘪葫芦呢!
唐末渣就这样悄悄成长起来,虽经多次跨臊,人却愈发标致。不过,阳光雨露极少能洒到他身上——李富贵刚刚迈进小学的门槛,脖子上就缠上了红领巾,而唐末渣直到三年级下学期才戴上;李富贵读到中学二年,胸前就有了闪闪发光的红珐琅团徽,而唐末渣装猫装狗的,使出了牛劲,直到走出翠溪中学的校门,依然是白丁一个。唯有班主任滕吟老师对唐末渣十分看好,认定他“终非池中之物”。觉得唐末渣的名字又土气又牙碜,含有诅咒成分,有损人格和形象,无论如何是叫不响的。索性因势利导,洋为中用,替他改为唐莫扎了。唐莫扎知道自己身份的异己,常常孤雁一般游离人群,没事就偷偷跑到滕吟老师家里找书看,还把李太白的诗贴在床头上用以励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而这些李富贵是看不懂的,他很同情唐莫扎,人前人后经常说,什么这阶级那阶级,其实就是我爷把驴牵走了,他爷拔了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