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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学书艳羡着隔壁庆有家的一切人和物,自打他还是个娃娃起,有些年头了。庆有家灶屋向西,屋前有一株梨树,梨是木疙瘩梨,小小的挺瓷实,啃起来跟石头一样硌牙,没人喜欢吃,任凭它们挂在树上干结萎缩变黑,像挂着一树秤砣,风一吹又跟空心葫芦一样哗哗作响。可是每年春四月,那一树梨花却是村里最美的,像雪片,像粉蝶,庆有一家每天早上就坐在这一树耀眼的梨花下吃饭,喝着米汤就着咸菜,那咸菜是乌黑的,散发着幽香,吃起来后味有点甜,不像学书家用芥菜疙瘩腌制的黄白的咸菜那么一口盐。妈妈说学书小时候常去隔壁梨树下蹭人家的饭吃,庆有爸喜欢学书的聪明劲儿,高兴让他吃自家的饭,庆有妈把脸拉得很长,下巴快砸到脚面上,给自己的男人脸色看,庆有爸假装看不见。“庆有爸是个好人,庆有妈不善。”学书妈公允地评判着邻居。可是学书记不得太小时候的事情了,他已经小学毕业,暑假结束后就要上初中。庆有家并不是村里最富裕的户,可在学书眼里,他家的什么都好,不是那种让人眼红的好,是那种心里实在觉得好的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好,学书也说不太清楚,很模糊,很朦胧,像自己的体温一样自然,像自家养的骡子一样亲切,反正是很享受。庆有家的一切都与众不同,很多东西在学书眼里都散发着毛茸茸的光芒,他家的猪圈和别人家一样都是在南边的院墙下挖了个深坑,坑北沿盖着猪窝,东西两边是两道矮猪墙,别人家的猪墙是从村西部队营房捡来的半头砖垒的,庆有家的也是,不一样的是庆有家的猪墙在砖头外面涂抹着黄土和碎麦秸和成的黄泥,抹得细腻光滑,晒干了就泛白,有着和人脸上的细纹一样的小皲裂,就像庆有妈的皮肤一样,好看。别人家喂猪用的是半个破面盔或者瓮底子,庆有家的猪槽就是一副真的石头食槽,老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崽并排吃食的时候,就很像那么回事。邻居福生家的胖媳妇撇着嘴揭发那个石槽是庆有从部队营房的养猪场偷来的,“庆有贼着哩!”她很不屑地说。可是学书不管这些,他就是觉得看着舒坦,最让他觉得看着舒坦甚至振奋的,是庆有家猪圈南沿上那株老杏树,杏树太老了,已经站不直了,歪歪斜斜地靠在南边的院墙上,把长满黑苔藓的院墙压得裂开一道大口子,可是因为有猪粪的滋养,老杏树还很茂盛,在最高的枝丫上总能结十几颗半红半青的杏子出来。村子里的大树太多了,学书家茅房里有一株大椿树,栅栏院门西边有一株大洋槐,东边和庆有家一墙之隔有两株大榆树,庆有家茅房里也有一棵大洋槐,猪圈东边有四株箭杆杨,这都是些参天大树,遮蔽着巷子和院子里的荫凉,让墙根经年的苔藓又厚又滑,那株老杏树太矮了,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她老晒不到阳光,叶子就不是皮肉厚实的墨绿,而是纤薄透明的鹅黄色,但一天里总有那么些时候,阳光突然就会从前排人家的房脊上斜射下来,黄澄澄明晃晃白花花地照到老杏树的半边身子上,让她那铁黑色的枝杈和鹅黄色的叶片散发出毛茸茸的毫光,让她成为被绿荫遮盖的阴暗背景上最亮最耀眼的一幅画,这种光芒穿过学书的眼睛直射到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脏膨胀、心跳加快,觉得快乐,觉得眼前和心里都是希望。学书最初感到的人生的诗意,就来自那束照射在老杏树上的阳光,他觉得,庆有家的很多事情,都和这株老杏树有关。

学书从小跟着庆有玩大,只是庆有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学书还是个娃娃样儿。庆有七年级就辍学了,每天背着个挎篓割猪草,学书就缠着他妈也买了个挎篓,暑假里提着镰刀跟着庆有到野地里,割猪爱吃的野菜:马齿、灰条和仁汉。庆有用的是厚实的弯头镰刀,把儿是枣木的,紫红紫红,有讲究的弧度,光滑顺手,庆有把刀刃儿在半块细沙石上磨得锃亮,走在路上,忽然就挥出镰刀去,把大拇指粗细的小树拦腰削断,让学书领教一下刀口的飞快。学书的镰刀是淘汰下来的麦镰,刀刃打了口儿不能割麦了,爸就扔给他去割猪草,麦镰的把儿太长,又细,握着很不得劲,刀头脆薄,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又很容易生锈,别说砍树,就连草根都能把它崩断。学书羡慕和庆有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的镰刀,但他一点也不嫉妒,他只是觉得亲切。学书的爸是村干部,庆有的爸是乡干部,可庆有爸在别的乡工作,所以不是学书爸的领导;学书家用人力小平车往自留地里拉猪粪的时候,庆有家用的是手扶拖拉机,庆有辍学后,家里买了这台“小手扶”,他几乎没有怎么学,就能熟练地驾驶手扶拖拉机了,他能拉着满满一车斗猪粪,从巷子里拐上村街的时候一捏一放地操纵车闸,让巨大的鹿角一样的扶手听话地扭头,而不会把自己甩出去,他还常常找借口开着拖拉机拉上学书去大路上兜风,跳动的车斗震得学书上下牙咯咯地打架,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他扶着车斗的前挡板站着,幸福而骄傲地和庆有大声说话,风把他们刚离开嘴唇的每个字都吹跑了,把庆有所有的头发都吹得向后倒伏,那个时候,学书觉得庆有比家人还要亲切。学书的爸和叔叔联合起来买了一头部队上退役下来的骡子,让村里的木匠小喜打了一辆新大车,骡子养在叔叔家的牲口棚,出猪粪的时候学书爸就去叔叔家套好车赶过来。那头骡子屁股上烙着编号,是头骑骡,没驾过车,但脾气好,能塞进车辕里,可怜的家伙套上车只会走直线,不会拐弯,遇到弯路,就停下来硬生生转过一个直角,然后接着走,车辕把肚皮都蹭出了老茧。学书妈经常埋怨学书爸和这个骡子一样脑子不活络,人家当村干部的都能占公家点便宜,学书爸从来没往家拿过一根线,他总是嘿嘿地笑着说:“心里踏实比什么都强!”这个时候,庆有家把手扶拖拉机卖掉,买回来一台正儿八经有方向盘的小四轮拖拉机,庆有常常只开着一个车头去集市上接他妈,红色的拖拉机在村街上飞驰,握着方向盘的庆有像个大人一样威风,让学书觉得有些陌生。庆有家真的不是村里最富裕的户,庆有开小四轮拖拉机的时候,村头的二福戴着鸭舌帽和白色线手套驾驶着跟房子差不多高的依发卡车轰轰开过,在村街上腾起的烟尘半下午才能散去;村尾在乡里种子站当站长的云良家已经有了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日本进口货,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三位一体,每天天擦黑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扛着板凳去他家院子里占座儿,像看露天电影一样热闹,后生们再也不用为了看电视把部队营房的墙掏一个洞,还得和新兵们打架了;巷子东头的白蛋爸在省里一个大工厂上班,白蛋是村里第一个捧着面包吃的家伙,虽然学书无法抵御那散发着煤油香味的面包的诱惑,曾跟在白蛋屁股后面捡人家掉在地上的面包渣吃,他可从来没羡慕过白蛋家的生活。那次学书跟在白蛋屁股后面捡地上沾了土的面包渣,被庆有妈看见了,庆有妈跑到他家里“嘎嘎”地笑着说了半天,过后她还把这个笑话当着学书的面讲了很多年,可学书一点也没恨过她,他还是对他们家感到亲切。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干得最多的是偷西瓜,头两回学书太紧张,他只能假装无所事事地站在路边,胸口压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勉强支撑着给庆有放哨。庆有背着他的挎篓消失在密密匝匝,叶子带着软毛锯齿的玉米地里,忽然就把学书一个人丢在了泛着盐碱亮光的田间大路上,太阳晒得学书快晕过去了,路边沟渠里的野草野菜都软塌塌地趴在那里,被日头晒得绿色都快蒸发掉了,玉米林带跟长城一样长,左边望不到头,右边望不到尾,天地间没有风也没有了任何声息,只有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学书,他害怕路上有人走来,问他站在这里干什么,又盼着能有个人出现,打消他某处庄稼地里藏着一头狼的幻想。就在学书都要忘了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的时候,庆有从玉米地里出来了,玉米那么高那么密,他居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就像一只夜行的猫,但那时学书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庆有是个老手了,他光顾着体会世界突然回到他周围的奇异感觉,就连燥热都换作了凉爽,他感激地望着庆有。庆有脑袋上落满了淡金色的高粱花子,睫毛上也有,这使他看上去有点像电视剧《八仙过海》里的张果老。庆有的脖子在阳光和汗水的双重作用下,产生了月光下黑猫身上一样的不可捉摸的毫光,跟学书家那头骡子的皮毛相仿,像一匹上好的黑缎子那样有着温柔的光泽,只是这个时候他的左肩被挎篓把儿拉扯得凹陷下去,连带着这边的脖子也青筋暴突,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他从玉米地里出来,脚步根本就没有停,只低低地对学书说了个:“快走!”学书赶紧跟上,他看到庆有的扁挎篓被重物拉扯得几乎要从弓形的木把上脱落下来了,拴在木把中间和挎篓边沿的绳子被绷得展展的,而篓里那些巨大的蜘蛛一样的马齿蕨和显然被均匀撒开的秀气的狗尾巴草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分量的。庆有穿着千层底的布鞋,被草汁染成墨绿的鞋底踩在盐碱路上,留下一排不易觉察的黄色脚印,他的脚步又沉重又轻盈,学书不愿意跟在他屁股后面闻从他布鞋里散发出来的呛人气息,他赶上两步和他并排走,哑着嗓子问:“偷下了吗?叔!”庆有白他一眼,笑着说:“办到了。”从那个时候起,庆有就没有说过偷字,他每次都说“办”,“知道吗,这就叫暗号,别人听不懂,只有咱俩能听懂。”他得意地教训学书:“你还大学生哩,连这个都不懂!”学书说:“我上大学还早哩。”庆有不屑地笑笑说:“你反正迟早要上大学的,不信咱走着瞧。”

他们正走着,突然就从天上掉下来一辆大车,驾车的人脸很熟悉,但是学书一时紧张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他挤着庆有要往玉米地里躲。庆有只是站下来,望着那辆马车,没有要躲避的意思,他故作悠闲地把挎篓放在脚边,半个身子探进玉米地里去,用镰刀勾出来一根秸秆发红包谷瘦小的玉米秆,削去秸秆顶上像部队里的发报机天线一样的樱子,“咔咔”砍成两节,一节递给学书,一节咬进了自己嘴里,汁液就从他唇齿间飞溅出来。“吃吧,甜着哩!”他提醒学书。这种营养不良的玉米的秸秆,比南方的甘蔗还要甜一些,在晋南这块地方,不但娃娃家喜欢嚼,大人们口渴了也是顺手砍下就往嘴里塞,“唆甜甜”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果然赶车的朝他们吆喝着:“这些个唆甜甜的鸡巴娃,别祸害庄稼啊!”就像夸父驾着太阳车一样飞驰而过了。庆有扭了他一脖子,鼻子里哼哼着,低声说:“我尿你哩!”

他们沿着一条枯水渠走进栽着几棵大梧桐树的谷子地,梧桐树巨大的根系夺走了地面土壤里的营养和水分,树荫的范围内除了几根纤弱的狗尾巴草和蛇蔓子,寸草不生,谷子在周围形成一道环形屏障,让树荫下成为乘凉的天然小广场。他们把挎篓扔地下,靠着树坐下来,大地带来的安慰和坦然瞬间让他们浑身舒坦,学书看到一大一小两颗西瓜从庆有翻倒的挎篓里滚出来,大的滚了几圈站住了,小的一直滚到密集的谷子根部才被迫停住。庆有哈哈大笑着说:“这两个西瓜像不像我和你?——一个大一个小。”他指挥学书:“你去把那个小的捡回来,你就吃小的吧。”学书站起来低头弯腰走过去把那个小西瓜抱起来,他惊异地发现,西瓜像冰球一样凉爽。他抱着西瓜走回来坐在庆有身边,庆有看看他,示意让他跟着学,他用厚实锋利的镰刀把那个大西瓜瓜蒂那边切掉一个像茶壶盖大小的瓜皮,露出鲜红的瓜瓤,就手把镰刀扎进土里去,一手扶着瓜,一手呈鸡爪子状,先抠出一块西瓜来捏出液汁洗洗手,像沾了满手的血,然后他扭头笑着望了学书一眼,跟只狗熊一样把爪子探进西瓜里去,一把接一把地把瓜瓤掏出来塞进嘴里,鲜红的液汁从嘴角一直淌到脖子那里,在他肋骨突出的胸前形成一片亮晶晶的水洼。庆有埋头专心地享受着吃瓜的乐趣,黑色的瓜子从他左咧右咧的嘴角连贯地流出来,居然形成了一条不断头的线,像叼着一只黑色的大蜈蚣。学书出神地看着变成一头熊的庆有,他对于这颗偷来的西瓜依然心里不踏实,但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他就把那颗小西瓜高高地举起,摔在自己两脚之间的土地上,瓜皮裂开了,碎成了几瓣,学书急不可待地捧起那块最大的来,送到了嘴边,只一口,就甜到了心里,太甜了,他都想打个哆嗦来表达一下。庆有忙里偷闲地扭头望了一眼学书,赞赏地冲他笑了笑。

庆有把那个已经成了空壳的西瓜罐子在地下放稳当,冲学书神秘地一笑,解开红布裤带,褪下裤子,把自己的屁眼对准罐子口儿,学书就听见一阵闷雷般的声音。庆有痛快了,拿块土疙瘩把屁股沟子蹭了蹭,提上裤子,捡起先前削掉的那块带瓜蒂的盖子,盖住了西瓜罐子的口儿。他得意地对学书说:“这是咱的地盘儿,放个西瓜地雷看住!”学书也感觉肚子不舒服起来,他用镰刀头在地下刨了个深坑,解到了坑里,然后把土回填埋住。庆有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是埋地雷啊?”学书说:“不是,明年这个地方就会长出西瓜蔓子来。”他不是胡说,他们在庄稼地里钻来钻去割猪草的时候,经常会在玉米地、谷子地里发现孤零零一株西瓜蔓子,结着一棵圆滚滚的西瓜,纹路和瓜地里的不大一样,吃这样的西瓜不算偷,因为它是去年的偷瓜人无意间种下的。

他们就近在谷子地里割了一阵马齿蕨,马齿耐旱喜欢在谷子地里生长,而且长势好,谷子地里常常会像生了斑秃的人头一样,有几块地方不长庄稼,在这样的空当里,就厚厚地铺着一层马齿,红色多汁的茎,绿色的马齿状的多肉叶片。找见这样的地方,很容易就能割满两挎篓,这个时候他们都不说话,埋头干活儿。庆有力气大,镰刀好,干活儿也利索,他把自己的挎篓割满后,就会帮学书割,学书也不会感激他,他觉得这是应该的,谁让他叫他叔呢?

他们背着满满两挎篓猪草从谷子地里走出来,折上大路,庆有嘱咐学书:“记住这个地方,以后咱办到西瓜,就背到这里来吃。”学书问他:“你娶了媳妇还用出来割猪草?”庆有说:“早哩,谁说要娶媳妇,说不定你先娶呢。”学书笑了:“我还是个娃娃呢。”庆有说:“那咱打个赌吧,你要先娶媳妇,让我把你媳妇睡一回。”学书说:“你要先娶媳妇,让我把你媳妇睡一下。”庆有说:“行,就这么说定了。”学书的心突然就跳了一下,他有些担心,到时候庆有说话不算数了,也没个证人啊;他更担心,要是庆有娶了媳妇真让他睡,那可怎么办。

那天回到家,学书得到了奶奶的表扬,猪吃马齿爱上膘。奶奶从学书割下的那一篓马齿里,挑出一小篮子鲜嫩的来,准备拌了面粉上笼屉蒸,晚上全家就吃马齿团团。马齿团团蘸着蒜醋吃,滑溜酸爽,是难得的美味。剩下的马齿被奶奶都摁进了猪圈旁的一口大缸里,她在厨房烧了一锅开水,舀出半桶来,让学书提到缸边,一下都倒进去,马齿的香味就被蒸腾了出来。开水涮过的马齿变得通红,给里面撒些玉米面,拿根棍子搅匀了,最后拿棍子在中间捅出个气眼来,可以保鲜。喂猪的时候,抓出一把来扔到猪槽里,猪就吃得“咣咣”响,涮过的马齿猪爱吃,生马齿猪吃了可要拉稀。

第二天下雨,下午雨停了一会儿,地下还泥泞着,庆有又背着挎篓来叫学书去割猪草,学书想趁着雨天看看书,庆有冲他直眨眼睛,他只好也背起挎篓跟着出了门。爸妈抓紧着难得的休息时间缓解过劳的身体,睡着不起来,奶奶说:“看下雨割的露水草猪吃了胀肚。”学书已经背着挎篓出院门了,她还坐在堂屋门口喊叫:“这娃不听话,看鞋湿了雨水脚痒痒!”

他们跳着水洼出了巷子,已经有不少人走出来到村街上找人说闲话,他们从他们跟前走过,不理睬他们的调侃,一直走到田野里面去。田间的路不瓷实,下过雨看着挺平坦,一脚踩上去就被吸住了鞋底,再提起脚来就是烙饼那么大片泥,半干不干,十分讨厌。庆有就踩着路边的草甸子走,学书跟着他,鞋很快就湿了。“今天专门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办西瓜的,学一学。”听到庆有这话,学书的心又开始“咚咚”跳,在这寂静的雨天灰白的天空下回响着。

他们钻进一片玉米地,玉米地和高粱地,连环画里叫青纱帐,确实能提供最好的掩护。学书弓着腰,眼前是庆有翘得高高的屁股,屁股上打着补丁,平时衣服后襟盖着看不见,学书发现庆有妈的针线活儿真好,针脚细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不像自己膝盖上奶奶粗针大线缝的两块补丁,离二里远就能看见。玉米叶子边缘的锯齿在学书的脸上和胳膊上划出很多红道道,沾上露水火辣辣地疼,可这比钻高粱地好,高粱叶子能分泌一种黏黏的蜂蜜一样的液体,沾上很不舒服,洗也洗不掉。而且很快会变黑,就像是罪证。钻了不知多长时间,学书都觉得永远要这样走下去了,庆有停了下来,他回身把挎篓放脚下,低声吩咐学书:“你就在这里看着咱的挎篓,我钻出去办西瓜,你接应我。”学书才知道到了玉米地的边缘了,一阵清凉的微风吹散了难挨的燠热。他蹲下来,守着挎篓,看着庆有提着他的好镰刀往前走,走了两步,庆有说:“把你的镰刀给我,我的把儿太短了。”学书把自己可笑的长把儿麦镰刀递给他,庆有就俯低身子四脚着地地趴到了玉米地的边上,学书尽量蹲到最低,试图从玉米比较稀疏的根部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庆有的头并没有伸出玉米地的掩护去,他伸长了猩猩一样又瘦又长的胳膊,把学书的长把镰刀伸到和玉米地接壤的瓜地里去,镰刀头灵巧地转动一下,割断了一颗大西瓜的瓜蒂,然后他用镰刀头一勾一勾,大西瓜慢慢就滚到了跟前。庆有伸出手去把西瓜扳过地垄来,滚到自己的脚下,脚底使劲一蹬,西瓜就摇摇晃晃到了学书的面前,学书心潮澎湃地把湿漉漉的西瓜抱起来放进挎篓里,他惊异地发现,雨天的西瓜是热乎乎的。

庆有用同样的方法“办”了四颗西瓜,他激动得鼻翼像大牲口一样张大,呼扇呼扇地大口吸气,眼神慌乱,手脚可一点不乱,把两颗大的放自己挎篓里,两颗小的放学书挎篓里,问学书:“背得动吗?”学书一使劲把挎篓上了肩膀,让他看,庆有赞许地说:“有点劲儿么!”他把挎篓也上了肩,斜着身体急急地往原路返回,学书弓下腰来紧紧跟着他。出来玉米地,他们上了小路,小路土松草多不黏脚,两边也有庄稼掩护。学书一路不敢说话,担心着种瓜人追上来,要是被人家找上门去,那爸妈会把自己打死的,不像庆有妈,遇到这种情况,会反咬一口把对方骂走,所以庆有有恃无恐。学书担心地提醒庆有:“叔,是不是割点草盖上点?”庆有坚决地说:“不用,刚下过雨,连个鬼也碰不上。”

他们走小路绕到村边的打麦场上,麦季刚过没个把月,麦场上密密麻麻都是山丘般的麦秸垛,庆有似乎早就侦查过了地形,他一直走进三个麦秸垛形成的三角地带,这个空间被错落的麦秸垛遮挡得很严密,学书感到一种浓厚的安全感。庆有把手插进麦秸垛里去,抽出一把把干燥金黄的新麦秸来,铺了厚厚一地,两个人席地而坐,摔开一个西瓜吃起来。天气潮冷,他们连一个西瓜都没吃完就没胃口了,学书望着剩下的三个西瓜问:“怎么办,也不敢往回拿呀?”庆有嘿嘿一笑说:“给你变个魔术。”他站起来,抱起一个西瓜,走到麦秸垛那里,把手掌放平,把一整条胳膊都插进了麦秸垛,肩膀使劲往上一扛,弄出一道缝隙,把西瓜往缝隙里一塞,那颗硕大的西瓜就奇迹般地不见了,庆有抽出胳膊来,麦秸垛就恢复了原样儿,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就这样把三颗大西瓜分别塞进了三个麦秸垛,以至于学书担心连他们也找不见塞到什么位置了。“你记住,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仓库,办不下西瓜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吃。”庆有得意地望着学书笑,鼻梁上都笑出了竖纹。

他们没有忘了把麦秸垛下长出的那些韭菜一样麦苗割了半挎篓背回去,掩人耳目的事情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晚上,居然月亮出来了,照得人间一片清明。月光让孩子们激动不已,都在村街上大呼小叫地打架乱跑。纯粹是为了验证白天那些不敢相信的奇迹,学书一个人抡着根木棍壮胆,心花怒放地从村街上一直跑到打麦场,趁着月色找到那三个麦秸垛,他学着庆有把胳膊插进他记得塞西瓜的地方,却没有摸到那个圆滚滚的东西,也许是他的胳膊太短了,抽出来换个地方,还是没有。他把三个麦秸垛都插遍了,那三个西瓜不可思议地全部都找不见了,学书抬头望望天,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头上那轮明晃晃让人莫名其妙地激动不已的月亮还是圆滚滚的。

很多年之后,学书想起那个人间被月光笼罩的晚上,还是心悸不已,他疑心是那天晚上月光太亮,小孩子承受不了月亮的吸引力,脑电波被干扰到了,所以才会和水里的鱼一样在月光里到处游荡。又像前村那个爱追着娃娃家乱跑的疯子一样心里犯了迷糊,因为学书能确定那天晚上自己并没有发烧,而当他和娃娃们一起在村街上和巷子里撒欢时,他不能确定自己是清醒的,他甚至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更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灵,那时他完全被月光掌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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