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个七岁的小孩和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像两棵长了脚的小树和老树,一前一后移动在清晨阳光下的乡村机耕路,风把他们的叶子吹得哗哗响。
让冬青高兴的是,老人并没有像别的啰嗦的人们一样,好事地询问他多大了为什么一个人出门没让父母领着,甚至会无事生非地强送回家。三个月前冬青有过这样一回经历,当时他恨不得在那个多事的村妇的手上咬上一口。
当然老人也问了一些,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属什么平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冬青很愉快地回答了,他叫冬青属羊喜欢捕蝉掏鸟窝吃烤番薯,还喜欢看电视。
那叫电视机,是冬青有生以来目睹的唯一一件无以言喻的高级东西,那种高级是冬青所有认识的东西加起来都不够表达的高级。看电视时,冬青会晕眩很长时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这真是一个令人震撼的世界,它们明明待在那个黑匣子里会哭会笑会说话唱歌跳舞还有打打杀杀,可绕到背后一看,什么也没有。
老人专注地听冬青这样说,脸上的表情随冬青的言说变化而变化,这使冬青心中无比舒适。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如此认真地听他说话,好像他平时说的不是话而是一阵风,吹过就算了。
基于感动,冬青除了叙述看电视的幸福感,也顺带讲了其后的微妙细节。比如,他看电视的晕眩幸福感不会持续很久,他很快会被那四个或五个孩子遮挡住视线,并被驱逐离开。冬青默默地回到母亲身边。彼时母亲和姨妈坐在一张狭窄的床上,用只有她们能懂的语言,交换彼此的生活场景与心态,比如她们把每一分钱使劲掰成数瓣也抵挡不住越来越压榨肚子的强烈饥饿感,比如太阳底下田地之上日日耕作的疲惫厌倦,比如糊每一个火柴盒纸盒的手忙脚乱心烦意乱……
冬青的耳朵起初还用力捕捉隔壁漏过来的电视声,半梦半醒的迷糊之际,他似乎听到母亲向姨妈要钱。她的口吻并不低三下四,还理直气壮,好像姨妈欠了她很多钱似的。间或还有姨妈的啜泣声。这让冬青不解,他们白吃白喝白睡还跟人要钱,这好像有什么不对。很快,他在嘤嘤嗡嗡声里沉沉睡去。
老人跟着说,我也看过电视,是我们村长家的。第一回我去看的时候,他们招待了全村人,每个人喝茶嗑瓜子吃糖果,像村长娶小老婆一样喜庆。第二回,村里人喝了茶没嗑瓜子也没吃糖。第三回,所有人吃了闭门羹,人们从村长家厚厚的窗帘外看到鬼火一样蓝荧荧的光在屋里跳跃燃烧。
冬青考虑了下说,我长大了会买一个电视机,我会让你看。
老人谨慎地点点头,我会自己带茶水过来。
冬青摇摇头,我会让老婆给你泡茶。你带一个茶杯就行了。
老人说,那也好。
冬青说,杯子也不用带,我给你一个。
老人笑着摸冬青的脑顶,你是一个好孩子。
冬青觉得又舒服又别扭。他刚试着与老人平等对话,很快又被当作小孩。不过冬青很快又有了别的话题,因为他没问过老人任何事。于是他问了老人第一个问题,他去松花镇做什么。
老人走在冬青的旁边没说话。冬青看到他的眉头像一堆凌乱不清的草。他不明白这个简单问题为什么让他这样难以回答。
老人清了清嗓子说,你去松花镇做什么。
冬青到松花镇的第二天,姨妈会带他和母亲到镇上走一走。
冬青对诸如棉布店、南货店、供销社、铁匠铺之类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一是街头的老鼠药摊,一是泥人摊。卖鼠药的兼售鼠夹鼠笼,总有一只血肉模糊的老鼠垂死挣扎于鼠夹,另一只则在鼠笼里惊惶失措地蹿跳。卖鼠药的安然地看猎物们生死奔窜。冬青心头无数次跳过想把它们拯救的念想,随即他的目光转向泥人摊。冬青会用泥巴打垒成碗口状,用力甩向地面,由此获得一声响亮的爆响。可同样的泥巴,在泥人摊会变成鸡鸭牛羊兔青蛙小鸟。冬青长久地看着那些涂染成五颜六色的可爱泥玩意儿,在被母亲和姨妈带离泥人摊之际,他绝望地想,这辈子不可能拥有它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了。此外,冬青最大的渴望是坐一回木马。然而他知道这比救一只老鼠或得到一个泥玩意儿更困难。
冬青说他去松花镇坐木马。
虽然木马不可能带他奔跑在草原,他还是渴望坐一回,闭着眼睛想象骑马奔腾飞跃,耳边风声呼呼。
老人重复着说,木马,木马,木,马。
冬青说,木马,就是木头变的马。
老人沉默片刻后说,我坐过马。真马,不是木头变的马。
冬青惊讶地看老人,有点气馁。他看过电视,老人也看过。他看过木马,老人却坐过真正的马。他依然没法和大人平起平坐。
在老人的叙述中,冬青渐渐听清了事件真相。老人当过兵,扛枪骑马在子弹嗖嗖飞的战场打过仗,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蓝眼睛黄头发的美国佬。
冬青惊呆了。冬青打量眼前矮小瘦弱、佝偻着背的老人,怎么也想不出他骑在马背打枪的样子。冬青觉得他有点骗人,可那严肃的表情找不出一丝骗人的缝隙。这真实得太假了。冬青想了想,还是决定相信他说的,因为就算是假的他也没办法证明那不是真的。接下去他又问老人去松花镇做什么。他把自己的去向目的说了,对方理应让他知道。
老人说他去松花镇拍照。
自从二十年前他抱着十岁的儿子拍过一次照,再也没有拍过。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因为他家连一面镜子也没有,没有女人的家要镜子做什么呢。他有时去河边挑水,会往水面看一眼。看到那个胡子拉碴面容模糊的老头,他会拒绝承认那是自己,还会拿石子把那个张皇的糟老头的面孔砸破。当然他承认了也一样,因为没多少人会注意到别人的渐渐老去,以至于消失。
冬青说,那你儿子呢?他不告诉你长得怎么样?
老人指着前方告诉他,他们到池塘了,要小心走路。他记得这个小池塘总共淹死过四个人,两个小孩一个老头一个钓鱼的中年汉,另外还有三只羊。
所以一定要会游水,会游水就不会淹死。你会吗?老人问他。
冬青羞涩地说会一点点。他家门前有条小河,此岸游向彼岸,只需换一口气就到了。冬青再一次重复了他的问话,那你儿子呢?他不告诉你长得怎么样?
老人捶了捶腰背,说他们还要经过两条石板桥一条独木桥还有个抽水站。他认识那个戴着草帽终年蹲踞其旁,像一截枯树一样一动不动的钓鱼老头。他可能会给他们喝点水,吃点麦果饼什么的,这家伙做的麦果饼很好吃。他们可以在那里歇歇脚再上路。
冬青从帆布包里掏出旧军壶,喝下两口水,递给老人。老人喝了口,擦了擦壶口还给冬青,水珠沾在他拉碴的胡须,像被露珠打湿的一把凌乱的枯草。冬青犹豫了下,掏出咸菜饭团,掰出一小半给老人。
老人慢吞吞地咬着饭团,用含糊的声音再次强调,到了抽水站他的老伙计会给冬青吃麦果饼。老人称赞饭团里的咸菜腌得很好,他很多年没吃过这么地道的咸菜了。老人问冬青吃过什么好吃的零食。
冬青在贫穷的记忆里搜索了会说,他吃过艾青果,麦果饼,爆米花,花生瓜子,炒倭豆,还吃过奶油饼干,很香很香。冬青颇为骄傲。
老人的话很快让冬青泄气了,他吃过比奶油饼干更好吃的奶油蛋糕。
冬青曾经差一点就要吃到这种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半年或者三年前,姨妈把这些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香味的美丽零食分配给他和四个或五个孩子。
冬青的表哥姐弟妹们很快吃完蛋糕。冬青蹲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两手托着两根手指粗细的淡黄褐色的东西,像艰难跋涉许久后发现金子的淘金者,眼里闪着不可置信的做梦般的惶惑。他不知道要怎么吃才对得起这块梦中降临的奶油蛋糕。奶油蛋糕,奶油,蛋糕——多么好听的名字……
此时一个带风的身影从他旁边掠过,顺便把他从小板凳刮到地上。坐在地上的冬青看着大表哥的脸颊突然鼓出两个大疙瘩,嘴在欢乐地咀嚼,冬青还能听到他的牙齿与牙齿之间的清脆嗑响。冬青想,要有多好吃的东西才能让一张嘴嚼得如此欢乐,而这美好的感受原本是属于他的。
冬青哭着撞向大表哥,不记得当时有没有撞到可恶的表哥,只知道母亲和姨妈把他们拉开时,他的额头出血,大表哥欢快咀嚼的嘴里吐出一颗牙。后来他们被关在黑夜的门外,听各自的肚子辘辘作响以及屋里传出的碗筷叮当声。
老人安慰他,说蛋糕的味道其实跟嚼棉絮差不多。接着他说那些好吃的来自一次美军飞机的错误空投。打蓝眼睛黄头发美国兵的时候,那天半夜他们像死去一样疲惫地躺在战壕里,突然天上砸下巨大的冰雹——当然不是冰雹,他们很快发现从天而降的是美式罐头、饼干蛋糕、图片等。罐头肉就是肉装在铁罐子里,吃的时候像挖咸菜一样挖出来,味道像肉像鱼还有点像蛋糕。
冬青有点忧伤低落,他不熟悉的东西太多太多。他想了想谨慎地说,如果我生得早一点,就是说我跟你一样大,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去打仗,那么就能吃到天上掉下的罐头和蛋糕了?
老人认真地想了想说,会的。也许那时你是我的班长,也许是连长,排长。
冬青的眼睛闪闪发光,说不定还会是团长,那能吃很多很好吃的东西。我吃了东西就有力气打敌人,打死敌人就更有力气吃东西。
老人摸摸他的头说前面就是抽水站了。
冬青说,你知道现在哪里还在打仗?
老人说,国家现在不作兴打仗了。
冬青惋惜地叹了口气。
老人说,比如我们去松花镇,路上一个炮弹打来,桥啊路啊炸断,我们还怎么去松花镇坐木马,拍照片?
冬青点点头,觉得这倒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