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河村是个不大不小的村,百来户人家,李姓为多。一条河,从正中将村绕过,村名因此而得。田埂散开,眼界处开阔了许多。因为水好,这里便盛产了白桃、莲子、茶油、黄瓜和美女。从村里走到云城,一个来回大约要花去三小时。汝河人历来喜欢赶新鲜,云城的一些风气,传过来,也就是一阵风工夫。
在汝河,富得流油的要数村东头李爷家,开着一家榨油坊,又开着一家染布店,生意做到方圆几十个村。两样祖传手艺,传了十几代,传到李爷这一代,已滚瓜烂熟。每个细小的地方,都水头扣得十分好,让别人看不出半点漏洞,合着生意人讲究的公道。李家的祖上,从安徽迁移过来,图的是江浙地域的肥沃与平和。当时,汝河还是一片荒野,祖上在山头歇息,往下一看,发现眼皮底下竟出现了五龙拱珠图,心头一喜,断定此地是养人的地方。脚下像生了钉,再也挪不动步了。祖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村头村尾种下风水树。与其他村庄相比,汝河的历史要浅一些,但也留下一些旧东西:一座祠堂,一处古窑,一座独木桥,还有门廊青砖上汝河村三个草体阳字,写得龙飞凤舞。
李爷家的祖屋,建于明永乐年间,占地面积十余亩,大中堂大天井六个,大小房间百余间。在封建王朝,平民百姓只能开四门,李宅却是六个门,足见先祖生了个包天的胆。据李家族谱记载,当年光石料就开挖了二处打石塘。巨大的宅院,一般人进来,十有八九摸不出去。这样的房子,汝河还有一些,只是气势上要小下许多。早年先,汝河富足过,太平天国时村里出了长毛,后遭洗劫,村道就败落下来。
按汝河人的说法,有进钱的门道,就会有出钱的暗渠,阴阳相克,挡也挡不住的。像杀猪佬,好赌,钱从手指缝里漏出去;像裁缝佬,好女人,钱脆生生地倒在阴沟里;像算命佬,从娘肚子出来,身子骨就是败的,钱便成了保命的本。李爷却是扛得住,这几样都不沾边。归根到底还是心疼钱。这样,又过了几年,汝河的许多田地都归了李家,家底越撑越大。汝河人私底下议论,李爷家的田地往小里估,已经不少于千亩。都是良田,又厚又肥,那上头,每天都要落下不少的眼珠子。
李爷置地置上了瘾头,越发把钱看得性命一般,出了名的小气。去城里赶集,将鞋子小心夹在腋下,到城边才舍得穿上。有一日,买了一只芝麻饼,看见几粒芝麻脱落在柜台上,不肯离开。故意问伙计往大水门怎么走,用手指蘸蘸口水在柜台上画路线图,画一下就将芝麻一粒粒沾起来,甚至连脱落在缝里的一粒也顺手一拍,让它跳将出来,用指头一沾,舌头一舔,将它吞下去。家里只要吃回肉,脸色起码要阴三日,连吃毛芋,也是将皮剥开翻过来整只吞进肚子。李婆的娘家人,每次来借钱,都空着手走。李婆也懒得遮面子,直不笼统地说,“一家不知一家事。反正,这个世上,见过有人怕这,也有人怕那,就是没见过有人怕钱多的。不过,我家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做出来的辛苦钱,是牙缝里省出来的节约钱,谁也想不去。”亲戚那点指望落空,心里不爽,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牢。走出几米远,冲着李爷的老屋跺了几下脚,又吐出一口痰,咒道,“钱多了也会发霉,迟早有你们家哭没眼泪的那一日。”
村里有家私塾,招了些光头儿。三丫想上,李爷死活不同意,说汝河这么多年的规矩,都是把儿子当宝,把女儿当草。一群孩子中,除了儿子李大君有学上,其他几个丫头,想都不让想。三丫头不满,当面顶嘴道,“爸这辈子和谁都是生分的,就跟钱最亲了。”李爷听了,也不生气,说,“算你眼睛毒,看人看到骨头里。”又说,“女孩子,一生想过得顺,最要紧的就是管好自己的裤腰带,识了几个字,反会想七想八,很花泡,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两句话一出口,就堵了三丫的嘴。三丫上面的大丫二丫,还才刚刚长开,就许给了殷实人家,不让在家里多呆一日,怕生出什么事来。见三丫还在私塾门口探头探脑,一把拉回家,找了一本《三字经》,胡乱地塞给她。
这年春天,稻苗刚刚扬穗,李大君回村了。西装革履,拎着皮箱,白面上还架着眼镜,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一前一后,还跟着两个面生的人,都是体面的样子,挺拔得像村头的那片翠竹。李大君向村里人招手,见一个上去抱一个,流着眼泪说,“故乡啊故乡,我终于回来了。”村里人被李大君的激动弄得有点不知所措,都搓着手,缩着身子,直愣愣地看着他。算来,李大君出去念书已经快十年了,从县城念到省城念到了北平,最后漂洋到了日本。李爷盼星星盼月亮,把眼睛都快盼掉了,总算把李大君盼回来了。汝河讲究耕读并举,重读书人,出过的三个进士,一个举人,都留下厚名。在李爷眼里,给自己长面子的,一个是钱,一个就是儿子李大君了。接到报信,李爷特意换上那件出客衣,早早等在屋门口,把脖子伸得鸭般长。只是,李大君在村里磨蹭了老半日,才慢吞吞地走向父亲。
李大君这次回来,满腹心事,说话都是半句头,眉头皱着,看一样东西看进一个洞。李爷不经意的一声咳,都会吓他一跳。每日早出晚归,来往的都是和家里不相干的人,有时候出去好几天不见人影。李爷心生疑问,让三丫跟在李大君的脚后头。三丫回来说,“哥一天哭了三回。见瞎眼婆婆没饭吃,哭了。见二傻光着屁股,哭了。见懒汉睡在灰寮里,又哭了。”李爷听了,发了一阵呆,整个人看上去有点蔫。慢慢地扶着墙蹲下身子,叹出一口气,说,“也不知道读了些什么书,好端端的,读出那么多的眼泪,快变成眼窝子浅的女人了。再这样哭下去,汝河都要满大水了。他是愁六月没日头。”再看李大君,每一个地方都是陌生的。那双眼睛,整日蒙着一层水汽,忧伤的表情,像受了一世的苦。有时候又会突然兴奋起来,在月光下自言自语一番。李大君喜欢在月光下游荡,这个爱好,打小就有了。李爷越想越不对劲,在心里骂自己,对儿子心还是软了,早点让他收心,事情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有一天,李大君把村里人都召集到李家祠堂里。他站在台上,让村里人跟着喊口号。汝河人第一次看出了李大君的身份。汝河人平常也只顾得填饱自己的肚子,肚子外的事,不知道也懒得知道。李大君说的,在他们听来有点像天书。女人们更是听得懵懂,她们看着李大君干净得像女人似的脸庞,马上交头接耳起来,说这个儿子男人女相,怎么看,都不像李爷生出来的。接着,捂着嘴巴笑了,没心没肺的样子。有好几次,李大君的话都被她们粗壮的笑声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