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的事情,汝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肯相信是真的。平白无故地从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汝河人拿着怕烫手,不拿心里又不甘。倒是几个有名的懒汉泼皮,死猪不怕开水烫,捞到肥田好地,抢先占了便宜。汝河人虽然拿到了李爷的地,但心里总像搁了一块石头,不上不下的,路上碰到李爷,装着没看见,低着头一晃就过去了。算命佬夜里睡不安稳,摸黑到自己刚分到的田里,看到李爷在田里跑老跑去,两只手举得高高的,疯掉一样,吓得半天僵硬着身子动弹不得。这种事,自古到今从来没出过,古书上没有,皇历上没有,戏里也没有,算命佬不要说算不到,连做梦也梦不着。
几乎所有的人,都和李爷说的一样,那就是李大君脑子肯定被人灌进了黄汤,搭牢了,或者是得了魔怔。只有两个人的说法稍有不同。算命佬的话是,“三岁看到老,李大君开口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长大我要当皇帝。他从小就是个异想天开的人。”瞎眼婆婆的话是,“李大君小时候,看见一只鸟死了,都会哭的,良心这么好的孩子,汝河眼睛撑起来找也找不着。”
在汝河人的记忆里,李大君的命很大。五个月大小让大水冲走,被人从下河救上时,还在木盆里睡得正香。三岁在蛇窝里睡了一夜,一块皮也没擦着。六岁从屋顶掉下来,爬起来,照样会小跑。村里还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李大君的先生问瞎眼婆婆讨葱,瞎眼婆婆说,“我有两个问题,你答对了就给。你知哪儿最深,哪儿最浅。”先生答,“五湖四海最深,墨砚池最浅。”瞎眼婆婆直摇头。李大君在旁边听到了,回答道,“喉咙三寸最深,我的眼睛最浅。”瞎眼婆婆怔住,说,“你的眼睛怎么会最浅呢?”李大君说,“眼浅才会向你讨葱呀。”瞎眼婆婆笑得满面都是花,说,“果然聪明。”
整个学堂,就数李大君第一会读书,什么时候说安静就安静了,任凭外头怎么闹,都闹不到心里去。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问的问题,先生想半日,也答不出。几个毛笔字,早好过了先生。不像懒汉他们,屁股是尖的,坐不住三分钟,看见书马上打磕睡,见了吃的玩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李大君不一样的地方,是从不把自己当少爷,和讨饭人都是亲的,和猪牛羊也有话头。有一次,懒汉听到李大君在叹气,很奇怪,就说,“人都讲,缺什么想什么。不过,我还真想不出,你缺什么。”李大君眼睛看着很远一个地方,说,“全村只有我一家人生活过得好,有什么意思呢。”懒汉懒得听了,说,“没见过像你这样会想的人,早晚要想死的。吃死喝死快活死总还值得,想没头没脑的事想死太冤枉了。”再看李大君,小小年纪,额头上已经长了皱纹,小老头的样子。懒汉虽然比李大君年长好几岁,但遇事总得问李大君讨主意,李大君说一,他就听一。还经常对赖皮他们说,“最怕李大君的眼睛,生得太亮了,心里藏的什么事,都能让他看到。在他面前,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再接下来,李大君还教会汝河人几样新鲜事:扭秧歌、刷牙与女人放脚。这让汝河着实热闹了一番。像懒汉这批年轻人,每天都跟在李大君的屁股后头,连李大君放个屁都说是香的。三丫也忽然长了性子,走起路来头翘着,不大要看村里其他人,说的三句话里,有两句是李大君的。听到谁说句不大中听的,三丫马上顶过去,说,“你懂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我哥肚里的墨水多得可以撑得了船了。”村里的一些女人,在家里都有些坐不住,连平素最老实的,缝衣针都拿不稳了,好几次戳了指头。
李爷一下子老了三十年。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日,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转都不转一下。这三日,李大君在床前低着头,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他说,“汝河家家有饭吃,人人有衣穿,这种社会,才是最合理想的。”李爷听了三日,到第四日才开口应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长,你说的理想,也就是骗骗黄口小孩。你做的那些,也就是女人之仁。读书人就要做读书人该做的事,谋学问才是正经。世上的事,也不是你一个书生能操心得了的。一个人的心太大,会有苦头吃的。”李大君觉得对李爷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很失望。他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不应该做父子的。”李爷冷笑一声,打了李大君一个巴掌,说,“我算是想开了,是我前世欠了你。还是老话说得好,不是怨家不聚头。我就等你说出这句话。现在,我们两清了。”李爷突然起床,穿上那双穿了半辈子的鞋,走进城里,咬了咬牙,买下一只夹肉的烧饼,一口咬去大半。吃着吃着,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
汝河村的斗地主分田地,作为一件大事,被记载在汝河村志里。李大君革了自己父亲的命。那是1947年。李大君是怎么分了父亲的财产,汝河有好几个猜测。最后,比较肯定的一个说法是,李大君动了武力。有人看见,李大君带来的两个人,把枪搁在李爷的脑袋上。这种说法比较可信,地是李爷的命,不出这一招,李爷死活不会松口。
没过多久,李爷变了一个人,变得汝河人不再熟悉。整日穿着一件破棉袄,蹲在墙角下晒太阳,很安静的样子。他走路都很小心,怕踩到蚂蚁。性子软得像面团,由着别人来,连三岁的孩子也敢爬到他头上捉虱子。李爷是劳碌命,早先起早摸黑,生怕少赚一分钱,精神头提得高高的。失了心劲后,生意上的事从不搭把手,连问也不问一句。过作坊,也不进去看一眼,照直走过去。之后,病马上寻上来,很快就死了。临死前,村里人听到他喊了一夜的李大君。三年后,世道变了,邻村的一些地主,不是挨了枪子,就是坐了班房,比这两样下场好一点的,也都在村里低着头过日子,大气不敢出一口。这个时候,汝河人回过神来,私底下嘀咕,还是李爷命好。千好万好,不如死得好。
汝河村革命之后,李大君就走了。解放好几年,连个音讯也没有。有消息说,打仗死了,也有消息说去抗美援朝了。汝河人走到云城就算是远到天边,传来传去的事都是作不了数的。三丫想出去打探,被她妈拦住了。李婆说,“这个儿子,我早就看出来了,心向着别人,胳膊往外拐的,你想他也是白想。都说人是有根的,他倒好,六亲不认,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三丫怪李婆还是农村妇女的觉悟,满脑袋的旧思想,跟时代慢了一拍,说,“哥不是一般的人,他的心里装的事,我们闹不明白的。”李婆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他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和我不相干了。我就不相信,人能一辈子在天空里飞,不着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