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了夜幕垂落的时刻。
大卫欣喜地听到那又大又沉的幕布,“啪”一声撞击在地上。这种声音只有他听得到,因为他听惯了。爹和娘吵架,不知是谁将茶缸、水瓢、火钳、椅子摔到地上,他们家总是充斥着这种声音。从他开始有记忆起,脑海中就回荡着这种声音。起先,他觉得那是一种巨大的声音,大得无以复加,就像山崩地裂般,要把他的小脑袋裂成无数瓣。渐渐地,那种声音在缩小,他的脑袋在长大。当他的脑袋停止长大的时候,那种声音正巧缩到与他的脑袋一般大,就再也不缩小了。此后,那种声音每次响起,都会满满灌他一脑袋,不留下任何空隙。他想过赶走这种声音,但似乎不是他的能力所能办到的,无论他如何愤怒地哭喊、嚎叫,这种声音就像他家的茅屋顶,怎么也不肯消失。后来他发现,可以一口一口吃掉这种声音,就像吃发饼。他有幸得到一个发饼时,恨不得却又舍不得一口吞下去,便想出一个妙计:圈着吃,先吃发饼最外围那个圈,再往里,又吃一个圈,一直吃到只剩下点面屑……这样,一个发饼可以啃上半天。吃下去之后,再一个嗝翻上来,又可以嚼上半天。他的三个姐姐在旁边大眼瞪小眼,一个劲往肚子里咽口水,心却碎了一地。他用吃发饼的办法来消化爹娘炮制的噪音,竟然慢慢地上瘾了,以致爹娘之间一天不发生大战,他便觉得冷清、寂寞,连玩的心思都没有,在家里东奔西窜,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狗。好在,爹娘难得一天不发生战事,他就心安理得地在他们这种异常的哺育下长大。
随着身体的发育,他的瘾越来越大。耳膜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对这种声音的贪婪程度使大卫自己都感到害怕。而爹娘在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消耗了大量精力,大卫的三个姐姐出嫁后,家里可以吵得起来的事情大为减少,加上在外念了几年书,大卫对家的依恋消失殆尽。
这是1983年。7月的夜晚黑得很勉强。断黑的那一下似乎迅疾无比,可黑着黑着又亮堂了些。挂在西边山上的月亮虽然脸色苍白,像生病的太阳,可病人脸上时常焕发出一种容光,让健康的人都黯然失色。大卫小声地命令左侧的二狗、右侧的三猫戴上面罩。他们将黑府绸做的面罩箍到头上。二狗脸盘宽阔,绷得紧,鼻子完全消失了,像只猫头鹰;三猫脸窄而长,松松的,两侧的带子耷拉着,倒像只哈巴狗。大卫自己什么样,他看不到,也不想问。他觉得自己可能像从黑土里拔出来的萝卜,看上去黑不溜秋,其实里面是白的。
吴希果说,他对大卫这鬼崽子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他那张白脸,白得像个石灰模子。他对吴希果说,白好啊,我可以装鬼吓死别人,不然怎么叫“白色恐怖”哩。吴希果说,你这个鬼应该去读大学才对,古时候会读书的都是白面书生,何解你读得像团屎啰!他笑着说,不是我读得像团屎,是书像团屎,老子不去读它!吴希果拍拍他的肩膀说,有种,跟老子干吧。
前面的柏油公路像一条蛇,蜷曲在丘陵山峦间。在晚上看来,这条蛇尤其漂亮,简直像条蛇精。白天粗糙如鳄鱼皮、在太阳蒸发下气味难闻的柏油,一到晚上则变成细腻莹洁的肌肤。它在山间穿梭,时而停下来抬起头,时而潜伏在树林中,时而如离弦之箭,射向远方,却莫名其妙地不中靶心。那是一支永远在射程中行进的箭。早些年,大卫是伙伴们中的弹弓高手,他舅舅给他做了一把檀木弹弓,那可是弹无虚发,百发百中。有个晚上,他梦见自己将这条柏油马路变成皮筋,装到檀木弹弓上,他从罗岭山捡到一块最大的石头,夹进弹皮里,然后扯开马步,全身使出吃奶的劲,拉——瞄——射!一气呵成。那块大石头迅速变成一粒小石子,像流星一样,朝着远方的远方射去,竟然击中一栋门楼上一张人像的嘴角,看上去,仿佛是那个人的嘴角长出了一颗黑痣。他醒来后全身冒汗,乏力得几近虚脱。他从没把这个梦告诉过任何人。
还有个问题总在大卫的思索中,没有得到解决。
为什么会叫马路,而不叫蛇路?就算不叫蛇路吧,可也不至于叫马路呵!我大卫十六岁了,还只见过纸上的马哩。乡下有蠢里蠢气的牛、只会造粪的猪、死皮赖脸的狗,都是一伙孬种、瘟神。有马多好啊,骑在马上的感觉多好啊!如果有马,我也可以成为秦皇汉武成吉思汗。可偏偏只有马路,没有马,我就要成为马路上的马:快马加鞭,骏马奔腾,神马、神马都是浮云……
“喂,走神啦?那边有货。”二狗用手指着西边,从两个山丘的缝隙里挤出一粒人影,看他两边摇摆的艰难上坡的姿势,显然是一位骑车人。
“不要作声,等他一上坳就行动。”
无声无息。
又有了一丝声息。骑车人的喘气声隐隐传来。
大卫正要喊“上”的时候,爬上半天的月亮忽然像被拨了一下灯芯的煤油灯,贼亮地一闪,大卫赶紧将张开的嘴合拢,轻轻说了两个字“别动”。二狗和三猫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没有望他们,而是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骑车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月亮亮得像在盯着我们,而且我看这人骑车的样子觉得眼熟,放他一马吧。
他们又趴下来,二狗取下面罩,说要去屙泡尿。大卫说,你一泡尿冲得倒一堵墙,臊得死一头牛,给老子滚远点。二狗一骨碌滚到黑暗深处去了,却依然听得到他放水的声音。对于大卫来说,那声音如雷贯耳,他的耳膜贪婪地吃了起来。
约莫半个小时后,前面马路上又有人踩着自行车上坡了。那人的身子几乎趴伏在龙头上,大卫生怕他骑不上去,会下来推着车子走,那就要麻烦很多,特别是当一个人推着车走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远不如骑在车上使劲爬坡来得集中。一块浮云正好遮住月面,大卫手一挥,二狗、三猫像影子样从山上壕沟飞掠出去,迅即扼住骑车人的咽喉。二狗利索地抽出一把虎钳,在那个圆脑袋上猛地一敲,将他放倒在地。
大卫急忙冲过来问道:“没搞死他吧?”
二狗把钳子插进衣兜:“放心,我是打铁的,这点轻重还把握不了?”
三猫双腿一跨,就到了座凳上。大卫跃上后座,二狗单脚独立在后轮的横轴上,一只手扶着大卫的肩,风驰电掣地开到了罗岭桥。大卫与吴希果约定在这里会合。
“希哥!”大卫喊道。吴希果和陈立生、易武荣站在桥头。
“两个多钟头才搞到一辆车,效率不高呵!”
“今天他娘的月亮操蛋,我怕暴露了更麻烦,弄一辆交差吧。”
“到底多啃了几年书,就是有素质。车况不错,八成新的永久牌,一顶俩。先放到学校去,多搞几辆一起处理。”
所谓学校,不过是村里学校的遗址,它原来叫罗岭小学。大卫、二狗、陈立生、三猫都是在这里发蒙,只不过二狗他们早辍学了,而大卫在镇上念过初中后,还去县城读了一年高中,是他们中公认的知识分子。
在罗岭小学当大卫班主任、教他语文的,是一名城里来的女知青,白面长身,杏眼桃腮。大卫的白跟她的比起来,就像浮云与明月。大卫从女知青那里学到的第一个词是“漂亮”。这不是女知青教的,根本不需要她教什么,她到那里一站,她一开口,她笑起来或者将笑收起来,都在诠释着“漂亮”这个词。她身上无处不在板书着这个词,大卫对这堂课上得最认真。
在他心目中,女人只有两类:漂亮的,如女知青;丑的,以她娘为代表的乡下妇女。他曾信誓旦旦地告诉陈立生,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打屁的。一贯对他推崇备至的陈立生这回有点不相信,说,我姐姐长得那么漂亮,不照样打屁!大卫不禁嗤之以鼻,你姐那算漂亮?要她撒泡尿照照自己啰!陈立生问,那怎样才算漂亮?大卫朝女知青的办公室努努嘴,陈立生自然心领神会。从此,他有事没事总跟在女知青屁股后面,大卫则一副鬼脸地尾随着陈立生。有一天下第三节课,女知青一反常态,比同学们还快地走出教室。陈立生立即跟了上去,大卫紧随其后。女知青刚走到办公室兼卧室门口,她拿着教科书的那只手和拿着粉笔盒的另一只手,突然同时捂住自己的肚子,腰弯下去,屁股顺势撅起,从中间夹着的那条裤缝里冲出一个响屁:“噗——”陈立生兴奋得用嘴叼住这个屁的尾巴,甩到大卫面前。大卫笑得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他指着陈立生说,好,算你赢。陈立生比吃了一个发饼还开心。
自从女知青当了他的老师之后,大卫似乎改变了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学习成绩出乎意料的好,在班上名列前茅,他上课小话、小动作特别多,经常捉弄女同学,让她们哭哭啼啼地去老师那里告状。女知青刚从城里的学校毕业出来,她似乎喜欢调皮一些而又成绩不错的男生,所以,对那些五花八门的告状姑妄听之。大卫实在是表现得不像话了,比如趁午睡时,用小刀片将一个长年拖着鼻涕龙的女生的裤带子挑断,用蓝墨水在文娱委员的肚脐上画了一个圈……她就把大卫叫到一边,嘴巴上狠狠地斥责几句,白净的面庞却挂着一束温存的笑。这笑更加激发了大卫调皮的欲望和创造性,他在教室里有恃无恐,坐无定席,往往冷不丁出现在某女同学后面,将她们的辫子钉在课桌上,或者在背上写一行“×××是表子”之类。
“表”应是“婊”,大卫到初中才知道这个错误。
期末,女知青对大卫说:“你不拿个第一名,看我怎么整你。”脸上自然还是那温存的笑。大卫不敢怠慢,两只眼睛圆瞪瞪地在课本上逗留几天,果然给女知青拿了个第一名回来。
大卫读书的所有动力,在于女知青的这句话。虽然他偶尔灵机一动,想只拿个三五名,看看老师如何“整”他,他觉得那一定会很有趣。临到考试,他又放弃了这一想法,他怕老师真的不高兴。如果老师真的不高兴,那我怎么办?那我读书还有什么意思!
暑假,女知青到了大卫家里,说是家访。爹娘破天荒一起晾着热情的笑接待老师,娘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翻出来,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大卫头一回看到这样的事,很不习惯,竟不由得害羞起来。
女知青盛赞大卫的聪明,说他学得轻松,反应快,接受能力强,这样的苗子在城里都难找。娘说,还不是搭帮老师教得好,我们一屋文盲,没有文曲星的命哩。爹在一旁插嘴,莫听她乱讲,我爹读过好几年私塾,现在还念古书,方圆十几里地没一个可以超过他的。
女知青连忙说,对,对,这叫隔代遗传。
刚好,大卫的爷爷从屋里出来,老人家脑袋光得像一盏灯,系一条青色围裙,脚上穿着草鞋,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女知青站起来,喊了声“爷爷”。爷爷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没有任何反应,不紧不慢地出了门,仿佛还要去很远的地方。娘说,他耳背。
女知青礼貌地笑了笑,对大卫的娘说,我今晚值班,学校在山上,我一个人有点怕,大卫跟我去做伴好不好?娘说,只要老师不嫌他汗臭。
“山上风大,凉快,没关系的。”
吃过晚饭,娘要大卫冲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女知青牵着大卫的手上了山。
学校躺在半山腰的丛林之中。从老师的房里出来解手,要穿过一条扭曲在校舍与山壁之间的小路。那里本是大卫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上学时他无数次在这条路上奔跑、穿梭,如入无人之境。但晚上,这条小路被黑暗那头巨兽吞噬,要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巨兽的肚腹里去,他便心生怯意。大卫打开门,他用手挠着脑袋,不敢迈过门槛。
老师说,我带你去。
老师将他引到那个土墙围子边,要他进去。她站在外面等。
大卫奇怪的是,睡觉前,老师怎么不解手?
回到房里。老师问,作业做完了吗?做完了。有什么不懂的?没有。
“你睡里头吧,怕你从床上滚下来。”
“老师,我最喜欢听你上课讲故事了,你现在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那好,你闭上眼睛,我就讲。”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大和尚讲故事。大和尚说,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一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大和尚讲故事。大和尚说,从前……”
“你这是什么故事?老是一些现话。”
“不好听吗?”
“现话念三遍,狗都不闻。”
“臭小子!”
“哦,老师,你信不信,我爷爷是个和尚。”
“你爷爷是和尚,哪会有你爸爸?”
“我搞不清,他在家里一天到晚就念些‘阿弥陀佛’。他还看书,跟我们的课本完全不同,都是黄草纸编的,要竖着念。有回我憋急了,撕了两页刮屁股,被他狠狠地打了一顿。我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平时天塌下来他都不管的。”
“那是经书。你爷爷在念经……”
“为什么要念经呢?”
“因为,因为念经能让他安心,让他得到满足,就像我们天天要吃饭一样。”
“我不懂。老师,这么热,你还穿长衣长裤睡?”
“山上风大,老师怕着凉……”
“老师,你继续讲。你讲的现话我也喜欢听。”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一座庙……”
老师柔缓的声音像一股清流,洗涤和揉捏着大卫的耳膜,并从那里渗进肺腑、肝脏、脾肾,乃至全身每一个毛孔。大卫从没感受到如此纯净、安宁和踏实,他倏然滑入了黑甜乡。
自行车正是安置在原来女知青住的那间房里。只见砖瓦零落,杂草丛生,壁上一张“农业学大寨”的年历画,被岁月的无形之手撕去了一半,左边角上“1975”的篆体字在枯缩僵化的纸筋里显得瘦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