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电话,想了半天没想出来他是谁,他就感慨地说贵人多忘事啊,我是上庄的。一提上庄,我就想起来他是上庄的村长老刘,尤其是那一身腥膻味儿依稀尚未散去。开完扶贫工作会议的第二天,是小年,我正在家里按习俗扫尘,他敲开了我家的门,一股腥膻味儿扑鼻而来,他提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装着一只宰好的羊,羊的两条后腿从袋口露出来,攥在他的手中。他至少过了六十岁,一脸的褶皱显示着岁月不饶人的沧桑。他说他是上庄的村长老刘,是找到了单位后才找到我家来的。上庄,是我要去扶贫的村子。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是来要救济的,就像春节前夕领导总要慰问贫困户一样,他们当然也不肯放过“过不了年”这个借口,也会走上级路线。这是下乡扶贫回来的老鸭子给我传授的。我让他进屋,他死活不进屋,说就几句话,说完我还要回去。我说我们单位你也去过了,楼都快倒了,文化口,没有多大的油水,别指望要这要那的,我们领导你见过了,还没开口就把口封了吧。他嘿嘿一笑说我没开口,我不是来要这要那的。虽然他举止表情看上去有些唯诺,甚至有些卑微,但眼神里透着精明。我笑笑说那你来干啥?不会是来叫我年前就下去扶贫吧?他说我来落实一下,别到时候没人去把人闪下了。我说人是一定会下去的,可是你别对扶贫期望太高。他点点头说只要人去就行,只要人去就行。然后把装羊羔的蛇皮袋子往我手里一擩,掉头就走。我一把扯住他说这你带回去吧。他说你看你这人,我几百里以外背来,你让我再背回去,往臭里背呀?他很生气,像是我不通情达理。我说那你等等。我进去装了两条烟两瓶酒提给他。他拒辞不要,我说你不收,那我也不收。我也很生气的样子,他搓搓手说这咋好?我拿一条烟吧。我摇摇头。
下乡扶贫按照常规惯例,老历年过了,阳历三月以后才陆续下去,这还连三月都不到,大年十五都没过,他给我打电话有啥事?莫不是上庄有人遭遇了欠薪,还是有人患了大病遭了大难?老鸭子说你要时刻准备着接待他们上门,你是他们在城里的代办,大使,你家就是他们在城里的办事处,大使馆,甚至旅馆,绝对不可以轻易许诺他们啥事,许诺下他们就会像你的影子一样纠缠着你。老村长说你务必赶二月二十七号来村上。我说有啥急事?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一定不能迟了。我说到底啥急事?他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费钱,来了就知道了,你坐小车到了草鞋镇往东向上庄来,走个三十多里到驴崾岘,小车就走不动了,有人在驴崾岘接你。我还想说啥,可他已经把电话扣了。这时领导的电话又来了,他对我说上庄的老村长打来电话,非要扶贫干部在二十七号到岗,你下去一趟吧,让祁师傅送你下去。只能下去了,扶贫一年少不了要和他打交道。动员大会上领导一再强调,到年底扶贫村不签字,扶贫干部就不要回来,啥时签字啥时回来。会上还通报批评了几家没拿到签字的单位和个人。
祁师傅开着跑了十几年的桑塔纳在跑了二百多公里后,山越来越大,沟越来越深,路紧贴着崖边,车轮挤压下去的石头土块在沟壑里滚落发出沉闷悠远的声音,不时惊起集栖在沟壁崖洞里的鸟儿扑棱棱飞起。祁师傅不敢再走,停了车。抬头看看,正是一个崾岘,仔细端详,却也不像驴样儿。四下看看,见山坡上蹲着一个汉子,筒着手,山风叼起他的头发像蒿草一般纷乱。汉子身边停放着一架驴车,一头青驴在山坡上啃着。其实坡上没草,虽然已经立春,但还是一派冬日肃杀的景象。那头青驴也不是在啃草,而是撵着舔食羊粪豆儿。那汉子却向我走过来,我才发现他是个瘸子。他说你是来扶贫的干部吧。我点点头,伸出手去,他嘿嘿一笑,手在身上擦了两下才伸过来,说我叫李谷,专门来接你的。说着一手提起我的铺盖卷,一手提着行李箱,我说我提一件。可他已经提着走了。帮着祁师傅艰难地掉转车头上路,李谷已套好驴车,冲我嘿嘿一笑说上车吧,打咱这“驴的”委屈你了。驴车上大大小小的纸箱子码了三层,六七个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大致能看出来有酒,烟,糖果,花生,煤油,黄砂糖、白砂糖什么的。他牵住青驴对我说坐右边辕上。我说走走吧。他说还有三十多里地,远着哩。我说在车上坐了几百里,窝屈的,腿都麻了,你坐吧。他说走惯了,没听说过瘸子的路多。我想他是觉得驴车太重了,心疼驴。我说开小卖店?他说腿瘸,再干不了啥,村长让接你,顺便进了点货。他递给我一瓶“康师傅”,我要掏钱,他摆摆手说村上出钱,村上出钱。
小路宛若鸡肠在山间缠绕穿梭,时断时续。李谷说其实师傅胆子要大一点,小卧车能开进去的,村里进去过小卧车。又说不过城里司机都不敢往里开。因为驴车拉得有些重,上坡时我们推车子,下坡时他扛在辕上帮驴往后坐坡。二百多公里的路程用了四个小时,三十多里的路也用了四个小时。见过马槽的人,就能想象出上庄所在。两道南北走向的山岭平行着向南延伸了一段,交汇在一起,就像一个巨大的马槽,上庄就坐落在这巨大的马槽里。到了村部,老村长披着一件军大氅蹴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他迎上来握住我的手说你辛苦一下,事急。说着带着我就往外走。我跟着他沿着村巷往前走,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虽然猜想不出我即将要遇上什么事,但我想要面对的一定是个大难题。老鸭子说一进村,他们就会把你团团地围起来,把所有困难都摆给你,纠缠着你,那可真是一半泪水一半火焰。他讲过这么一件事,说一个女人来了月经,要让他给买卫生巾。他说你以为我是你老公。那女人却说那咱不敢高攀,可是你是来扶贫,你扶了个啥?我骑的还是烂棉花和娃写过字的本子,连包卫生巾都骑不起,你们扶的个啥贫?说着,把他的一卷卫生纸顺手牵羊走了。
刁野的风从村巷里穿过,扬起一阵一阵的尘沙,打在脸上生疼。有几只鸡被风吹得羽毛乍开像刺猬一般。不时有狗从一个个院门中扑出来咬上两口,又钻进院子里去了。有些箍窑和房屋塌了,黑乌乌的,一些院墙倒了几堵落院,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脱落了牙齿,院子里长满了干枯的荒草,在风中瑟缩呜咽。有几扇铁大门,风蚀雨浊的,脱落了铆钉,铁皮在风中啪啪啦啦咣咣当当的,锤头大的铁锁锈成了褐红色。上庄的村巷是简陋的,破败的,尽管鸡鸣狗叫,牛歌羊唱的,但掩盖不住这个村子的破落与贫寒。孩子们是快乐的,就像冲击风浪的鸟儿活蹦乱跳叽里喳啦的。倚着门楣探出脑袋的几乎全是老人和女人,把目光投过来。我担心他们像老鸭子说的忽然扑向我,把我团团裹住。我睨了村长一眼,他神情威严,目不斜视,双手高高背起,走得刚拔有劲大大咧咧。偶尔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嗯”“哼”地应着,多一字都没有。有几个孩子尾随过来,他回头瞪了一眼,他们立刻又踅了回去。
没想到老村长带我来到的地方是学校。大门上挂着木制的“草鞋镇上庄小学”的牌子,漆皮脱落,裂了几道口子,用铁丝捆了又捆,字的笔画都错位了。只有门墩,没有大门,校园中央有一座四方四正的水泥台子,铁旗杆耸入半空,没有挂旗,挂旗的铁扣子垂在旗杆的半腰被风拽动着,很有节奏地敲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仿佛寺庙中挂在檐角的梵铃。校园里没有学生,一派清寂,只有风卷着沙尘挟裹着蒿柴、塑料袋和驴粪蛋满院子疯跑。
我说:“咋还没开学?城里都开学几天了。”
老村长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就等你哩。”
我说:“等我?”
他不说话,抹了一把清鼻涕,掏出钥匙打开一间房子。一个大铁炉烧得正旺,屋里十分暖和。屋子显然是刚收拾过不久,地上洒过水,还有些潮湿,床单是新的,折叠的印痕还很明显,桌子、椅子和窗户玻璃擦抹得干净明亮,桌上摆着教案、教材、参考书,还有一台老式的木壳录音机。案板、菜刀、锅、碗、瓢、盆等灶具齐全,有米、面、土豆、萝卜、红薯。靠后墙摆着两口大缸,我往缸里看看空的,老村长说:“盛水的,冬日没人,屋里不生火,盛上水结了冰会把缸冻裂了,明天就会有人给你送水来。”
李谷把行李提了进来放在床上,看着村长:“我回去了。”
老村长说:“回吧。”
李谷就对我笑笑说:“有事,你就喘一声。”
老村长说:“你先收拾收拾,我这就回去通知娃娃明天开学,吃饭的时候我给你细说。”他往紧里裹裹大衣,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