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把房间按自己的想法摆弄收拾停当,老村长提着一大桶水来了,溅出来的水在他的裤腿留下了一个个冰坨,就像铁皮碰出的声音。他把水倒进缸里说你先洗洗。我洗漱完毕,他说去吃饭吧。出了校门,老村长指着前面那道山岭上的一座山峰说那叫老疙瘩峰,上面有信号,打电话可以到上面打。我说那道山岭叫什么?他说挡山。我说是哪个挡?他说挡住的挡,还能是哪个挡,你看像不像一堵墙。我说像。他嘿嘿一笑说谁能打那么厚那么高的墙?老天爷!
老村长家在村子的中部,房子,院墙,老胳膊老腿的,和别的院落没啥大的区别,一点也不突出。炕上摆着一张四方四正的小桌子,桌上摆了五六个菜,酒已经打开,味儿很醇。我说:“家常便饭就行了,这……”老村长脱鞋上了炕,四平八稳地坐下,拍着旁边说:“鞋脱了,往里头坐,里头热乎。”我就脱了鞋,坐在他拍过的地方。老村长说:“靠在被摞上,城里人腿盘不拢,你就抻开,往展里抻。咱这里就是坐在炕上吃喝这么个习惯。”说着端起酒杯,“今儿个咱爷儿俩好好喝几杯。”然后在我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又斟上了酒说,“我说咱爷儿俩你不多心吧,按你的年龄,我做你的父辈该合适。”我说:“不多心,我父亲今年七十了。”他说:“我六十有九了。”说着又端起杯酒来说,“我敬你一杯。”我忙端起酒杯说:“应该是我敬您,哪有您敬我的道理。”
老村长往我的碗里夹了几块肉说:“自从老眼镜退休回了城里,上面就派不下来老师,老教师有老资格不愿意下来,年轻人来了呆不住,硬不要这份正式工作,也不愿到这地方来教书,唉,也能理解,咱这里山大沟深,到了咱这里连找对象也成问题。后来上面想了一招,招代课教师,倒是招了两个高中生,可干了一学期就都跑了,一个月几百块钱养不住人,到外面去打工一月一千多两千地挣哩,世界又热闹。上面没招数了,就要把学校撤并到庙台去,说啥来着,对,叫资源整合。”
我说:“撤并学校,咋能这么做呢?”
老村长叹口气说:“唉,上面也有上面的难处,没办法的办法。”跟我碰了一杯酒,又说,“一开始要把庙台学校撤并到上庄来的,那时间庙台学校才72个学生,可咱上庄有87个学生。再说庙台也偏,高堡、王庄、老寨子离上庄都不超过七八里路程,可去庙台都过了十里,我一步一步量出来。可人家庙台朝里有人,张万顺的儿子在县里做官,背后鼓捣了一下,翻了个过儿,把上庄学校撤并到庙台了。上庄离庙台十里,六七岁的碎娃到庙台上学还不都走了路了?再说要翻两道大深沟,阴森邪气,咱这里两只手紧刨慢刨日子都过不下去,哪像城里人按时按点的接来送去?”
我点着一根烟递给他,他狠狠咂了两口说:“你说到哪儿说理去?”
我说:“现在有多少学生。”
老村长说:“四十二三个吧。”
我说:“噢,还没城里一个班的学生多。”
老村长说:“现在一家就一个两个娃,对娃念书看得越来越重了,谁也不愿意娃大了和老子一样打牛后半截,年轻力壮的携家带口进城去了,边打工边供养娃娃读书,打工挣下点钱的,就在川道有水的地方买了地,家也搬过去了,刚从村里走过你也看到了,许多人家都空壳了,村子里学生娃就越来越少,可还有些家里拖累大,进不了城的,学校撤并了,娃娃念书咋办?现在这社会不念书还能有啥出路?”
老村长说:“我跟他们喊,可没人理我。把我当疯子待,我就蹬着书记的门槛,蹬着镇长的门槛喊,镇长说你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又没有孙子在学校读书,这么辛苦值不值?我说值。他们还是执意要撤,我急了骂他们腐败。你说上面明显做得不合实际,他们却不抵抗,这不是腐败是啥?他们急了,就把我停了。可停了我还得喊,在上庄我不喊谁还喊?我到县上去喊,他们说县长办公会定下的事,不能更改。我这人能缠,一遍一遍地跑,往镇上跑,往县里跑,我在教委主任家门口坐了一整天,我说只要学校不撤,老师的问题我来解决。他问我有什么办法解决。我想到的办法是年年上面给我们村派扶贫单位,按要求扶贫单位要专门派一个人来村上扶贫一年,我就想让他们教书。他想想说那就试试吧。但最后还是把四五年级撤并到庙台去了。”
尽管老村长点的是古老的马灯,玻璃擦得也明光闪亮的,但窑洞很深,还是很暗,隐约看到有一老人在锅台上忙活,我说:“婶,来炕上坐,等会儿我下去炒两个菜。”
老村长就对着灶台说:“秀芝,叫你炕上坐哩。”锅台那面传来微弱的声音,老村长说,“不管她了,一辈子没拉展过,越老越憷了,来个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钻进洞里去。”
老村长端起酒杯又在我的酒杯上碰了饮了,说:“每年扶贫会一开,单位定下来,我就去找扶贫单位,跟领导提出不要金不要银,只要一个大学生来教一年书,就算完成扶贫任务,我就签字。扶贫单位都很支持,不支持也不行啊,我不签字,年底考核他们就麻烦了,上面对扶贫很重视的,通报批评哩。”
我说:“教书可不是一般工作,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老村长嘿嘿一笑说:“不但干得了,干得好着哩,扶贫下来的都是年轻人,大学生,文采得很,活也干得认真,今年是第四年了,前三个比老眼镜教得还好,镇上、县里,包括省上,举行个啥比赛,咱上庄学校都能拿上名次哩。盼香的娃马鹏程二年级在县里拿了一等奖,三年级在县里拿了一等奖,省里拿了二等奖。镇上的小学还没拿过奖哩。用领导讲的话来说,这是个英明决策哩。”
我笑了,他又说:“再说,老师都有参考书,有教学大纲哩,我全买回来了。只要照着上面的规矩把课本上的知识教给他们就成了,大学生教小学生还不跟耍一样?教书这东西其实不难。”
我说:“您是村长,可更像校长。”
老村长说:“没办法,几十个娃娃哩,一双眼睛扑棱扑棱的,看着不忍心不管。”
我说:“我知道许多扶贫干部下来都是绕一圈子就回城里呆着,哪能踏踏实实呆上一年,教学生可是点对点卯对卯的活儿,万一来扶贫的干部不愿在这里呆,您咋办?不把娃娃耽误下了?”
他说:“不会的,来了只要看上那些娃娃一眼,都不会丢下就走的,他们没别的路,就指望读书哩,你不教,他们就辍学,谁忍心让娃辍学。是遇上了这么一个,一来就嚷着要回去,说这里太荒凉了,太闭塞了,会把人圈疯,扶贫干部也没要求非要住在村子上,我又不是来教书的。好说瞎说就是不愿意呆。我说就算是帮我个人的忙,教上一个月,别把娃娃的功课耽误下了,我找到能替你的人你就走。”
我说:“找上了?”
他说:“哪能找上呀,能找上我还这样作难?我想到的就是熬时间,熬他。只要他能教上一个月,就会留下来教一年。结果,一个月后,他对我说你别找人了,我教,一年,全心全意。后来教得可好了,盼香的娃马鹏程上学期在县里拿了一等奖,省里拿了二等奖就是他教的。”
看看我,他又说:“耽误这些娃的学业有罪哩,谁都不忍心啊,你说是不?那一双羊粪豆儿一样黑幽幽的眼睛最能说服人了。读下书的人都是懂大道理的,有两个走后还买了些本子书包文具盒来看过这些娃娃,有个事找他们也都很帮忙,朱小三的儿子往城里转学,就是小牛给办的,没花一分钱就办成了。”
我敬了老村长一杯,说:“那扶贫的事咋办?”
他跳下炕去,从枣红色箱子里取出一个印着“扶贫工作笔记本”,递给我说:“你看看。”
我翻开一看,连一页纸都没写满:1994年市水电局扶贫水泥5吨,面粉2车;1995年市农贸处扶贫大米12吨,面粉5吨;1996年市畜牧局扶贫绒山羊种羊4只,面粉5吨;1997年县宣传部扶贫大米3吨,书籍200本;1998年县公安局棉大衣500件,单衣1000件,面粉4吨;1999年……
我懒得看了,合上本子。老村长说:“都扶了十几年还这样,扶跟不扶一样,也不是扶贫单位不出力,咱这里条件差,穷根子扎得深了,老天爷不下雨,谁都没治。”
我说:“上面要求争取项目,带动乡亲们致富哩。”
老村长说:“你信?连他们自己都不信,咱这里山大沟深的,又没煤呀油呀的啥资源,能争取来啥项目?讲话都讲得好听着哩,要真像他们讲的,早都奔小康了,要我说把娃教了就是最好的扶贫项目哩。”
大婶又端上来一个菜,放下就走,我说:“我给大婶敬一杯。”
老村长说:“她喝酒比喝药还难怅,我替她喝了。”
只看清了大娘一头白发,她又蹴到灶堂去了。
老村长说:“挖过你的底子,领导说你学问大着哩,教过十年书,还是专门写书的,作家,写书,那多日能。”他嘿嘿笑笑,“派你来扶贫是咱上庄的福气。”
我忽然想起来,说:“您跟我们领导咋说的,他怎么一直没告诉我?”
他说:“你们领导说不用说了,说你这人善良,又是写书的,要下乡体验生活,只要到了村子上就离不开了。只要你把娃好好教上一年,扶贫任务就算完成,所有的字我都给你签得好好的,年底村上还写表扬信送到你单位上。”
“从一个热闹的地方一下子放到这天聋地哑的地方呆一年,真是难为你们了。”他端起杯又一饮而尽。
酒杯太大了,碰得又勤,没一会儿工夫,一瓶酒就见底了,他又开一瓶酒,我说:“不喝了,您年岁大了,应该少喝点。”
他说:“你别替我担心,人生有时间,死有地方,老天爷都安排好了,阎王叫你三更死,小鬼不留你到五更。我三岁上爷爷就拿筷顶子蘸着酒喂我。酒量是练出来的,你放开喝,不一定能喝过我。这酒是好酒哩,纯粮食酿的,你还记得?”
看看酒瓶,我想起来是我回他的酒。
他又往我碗里夹了几块肉说,“人终归是要死的,不知道哪天眼睛闭上再也睁不开了,能做一点事就算一点事吧,我这一把年纪了,能做一点事,到那世受的罪就少一份。以前啊,老想着家里的事,恨不得把整个村子都弄成自家的,恨不得跺一下脚挡山都抖哩,可越老越觉得一个村里谁都像家里人一样,他们都把我叫老村长,你说村里的事,你不管谁管?看着那些娃娃正是念书的年龄,放了羊,你说你心里不难受么?”
我想,每个来扶贫的都是经历过这么一场酒,他还能走开么?谁不死心塌地留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