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饭的时候,桌上的荤腥除了狍子肉,还有李婶炖了一整个上午的老山鸡。叶玉梅一口没吃,跑去门后干呕了好一阵。二娘冷眼看着她,嘴里吐出一根骨刺,说,老爷不在,耍这些幺蛾子也不知给谁看!
叶玉梅脸上红了红,没吭声。秋风里的艾草深宅里的小,这道理她老早就懂。在来陈家之前,她也是想清楚了的。叶玉梅低头吃了两口饸饹,眼前依旧吊着几个光溜溜的眼球球,又欲呕,便拨一碟酱焖茄子,端回了自己房里吃。二娘“哼”了一声,看着那风摇柳摆的背影,尖声说,吃个饭也穿得花花绿绿的,小狐狸精!不是小嫩×能夹住老爷的魂儿么,怎么夹又夹不紧?
大娘的眼睛一直在叶玉梅身上,转过头来,用象牙筷子敲了敲莲花釉的搪瓷碗,说,吃饭。
二娘抿了抿嘴唇,不再吱声,端起碗用筷子挑了挑有些发糗的饸饹面,拿起汤勺向碗里舀了两勺鸡汤。吃了几口,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大娘,又说,大姐,你瞧老爷这次,会不会再带回个小四儿来?
筷子上的扁豆停在了大娘嘴边。终于放进了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即便真带回来一个,你也不能有二话,要怪只能怪自己的肚皮不争气。嚼完了,大娘又挟了块狍子肉放在碗里,然后对狍子肉说起了几个女人的肚子。你来了也有十来个年头了吧?那是因为我的肚子不喜庆,才让老爷纳了你,谁想也是块盐碱地。陈家这么大的家业,总要有个后,所以老爷前年把小三儿带来了,那也是我点过头的——没错,小三来了后,老爷去你房里就少了,可男人和女人不就是这样么,圆溜溜的榆钱儿会落,水嫩嫩的小女子会老,想想三儿刚来那会儿,再想想你当初的光景,还不是一样?日子长了谁都一样,别希图谁不腻烦谁,再来一个还是一样。大娘把嘴里的扁豆嚼完了,说,慢慢熬着吧,日子久了就好了——吃饭吧。
大娘端起碗,筷子粗的饸饹像泥鳅一样跐溜溜蹦跳着钻进嘴里,由于吃得紧,不过片刻,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液。正午的秋阳透过窗棂子斜照进来,平展展地铺在屋当央,像一块裁得方方正正的白布。二娘拿眼睛悄悄地看着她,忍不住想,再过十年,自己是不是也要变成这个样子?身体圆成个刺猬,脸面像饸饹床子,荞麦大的褐斑散布在两个腮边,眼角的皱纹织成了蜘蛛网?唯一能让人依稀瞧到她昔日风采的是那双眼睛,双眼皮儿,依然很大,可惜,已经干枯得仿若两口荒井。要是自己是老爷,也绝不会再沾这样一个人儿——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哪怕她曾是这里最漂亮的女人呢。这样想着,二娘觉得心里有些凉。
傍黑儿,叶玉梅正要闩门,孙氏进了叶玉梅的厢房。大娘的娘家姓孙。孙氏坐在当门的八仙椅子上,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叶玉梅。一盏马灯靠墙挂着,灯光如豆,孙氏的笑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三儿,是啥时的事儿?
叶玉梅不由瞪大了眼睛。啥事哩?
孙氏笑得更加隐晦。好了好了,别再藏着掖着的,今儿你那么一折腾任谁都能瞧出来——这可是咱们陈家的喜事呀,喜事!
孙氏站起来,一直走到叶玉梅的脸前。孙氏的神情有些干涩,两腮上的肥肉堆在一块。说实话,对孙氏,叶玉梅打心底里还是充满了感激的。自打自己来后,孙氏挺照顾,每次二娘使绊子找茬,都是孙氏给挡住的。但孙氏的话究竟是啥意思哩?叶玉梅性子糯糯的,任啥事都是随遇而安,不该问的从来不问。孙氏笑得古怪,叶玉梅便没再吱声。到底还是孙氏忍不住,说,我说的是娃娃呀,你有了老爷的骨血了,莫不成你自己还不知道?
叶玉梅心头一惊,豁然明白了,顾不得脸红,赶紧把头摇得像筛箩。不是,不是你想的……叶玉梅将白日里的事讲了,吐出一口气,说,都怪那个海娃。
孙氏脸上的神情松下来,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可也怪你自己个儿,好端端的一个三姨奶奶,干嘛整天价去跟外院子那些人麻缠?都是些下人,没的掉了身份——那个闷声不响的娃娃,年纪轻轻的也不是个善茬子,别看瘦邦邦的,可野得很呢。你那会儿还没来,我是听说过的,就他手里那张弓,瞧着黑糊糊的不起眼吧?却不知是啥做的,丁阿四那么剽悍悍的一个人都扯不开,但他十二三的时候就能拉满。整日蹿腾在山林子里,山上那么多的野物,还有野豹子还有黑瞎子哩,愣是没把他给伤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老爷看他是个神射手,经常能打些野味回来,那娘俩也不能在陈家呆得下去。不就是一个瘫了半边腿的婆娘嘛,早给打发走了,陈家又不是养闲人的地方——虽说她给咱们家做了几年的饭。总之,你以后还是少去沾惹这家人,不知根不知底的外乡人,指不定先前是啥样的人家呢,要不然谁会平白无故地把他们撵到这里来?说是得罪了什么仇家,嘁,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杀了人呢,也可能是偷了人家啥贵重的东西逃出来的,反正你得当心一点,别把啥人都当好人……
叶玉梅听得将信将疑。莫非,海家真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当初海娃还是个小孩子,海嫂又不像是坏人……
陈炳涵拖着臃肿的身子回到娘子关的时候,身边除了账房老钱和丁阿四,并没有什么女人。进门的时候,叶玉梅看到陈炳涵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暗,胡子拉碴,嘴片子干裂得像大旱年月里的河床。叶玉梅试探着问了一句:回来了?陈炳涵一句话没说,都没瞟她一眼便急匆匆地闯进了屋,然后像受伤的土狗一样一下子瘫卧在炕上。叶玉梅赶紧兑碗温水,然后站在床头看他饮牛一样咕嘟嘟喝完,才发现他走时新做的砖蓝色长袍已经变得山石一样灰突突的,垂在炕沿的下摆被什么东西刮成了烂渔网,那些星罗棋布的小洞洞幽暗,深邃,像一只只死不瞑目的三角眼。
回来了老爷?太原之行可还顺当?
孙氏和二娘闻讯进来的时候,陈炳涵正对着一盆面条狼吞虎咽。两人脸上的笑容很快不见了。咋了这是?是不是……遭了啥事了?
陈炳涵将最后几根面扒拉进嘴里,又捧着圆月般的瓷盆子喝了几大口,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抬起眼睛来,目光从孙氏面上挪到二娘面上,然后看着叶玉梅说,娘的,亏得菩萨保佑,不然险些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几个女人互相看了一眼。叶玉梅凑上前,伸手将沾在陈炳涵肉嘟嘟嘴角边的一片青菜擦去。到底咋回事?孙氏说,是不是遭到啥坏人了?还是,犯着了帮派上的什么人?
叶玉梅心里惊了惊,睁大眼睛看着陈炳涵。当初还在太原城的时候,便听说过不少帮派中的事,那些事情隐蔽,晦暗,见不得人,神不知鬼不觉;那些人神秘,凶残,心狠手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不死不休。叶玉梅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凉。
别瞎猜乱想。陈炳涵说,是日本人,日本人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