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清楚,我们走的那天是处暑。那天是个大晴天,日头红艳艳的,有两朵白色的云彩像炸开的棉花团子一样轻飘飘地斜在头顶上。出了大门口,狗日的大黄在西墙下骑着一条小花狗打连连,眯着两只狗眼,腰身弓成了个河虾,瞧它狗日的那个恣儿哟。丁阿四还招呼它,让它听海娃的话,守好家门,可它理都没理丁阿四,眼皮子都没抬一抬。我和老钱在一旁直乐,老钱笑话丁阿四,说看你养的这个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日日得连你都顾不上了,看来你的嘴巴还比不上个狗。丁阿四气坏了,骂了老钱一句,走过去朝大黄屁股上就是一脚。大黄被踢得一仄歪,连带着把那条小花狗也扯坐在地上。俩狗爬起来,大黄翘着屁股使劲儿努了几下子想把家伙拔出来,可是没拔出来,俩狗就蹦蹦跶跶地跑了,跑到前边的丁字路口还没分开,估计转个弯儿又去美去了。那天你穿的是件枣红色汗衫,肥肥大大的。你呢,不知道跟谁学会了臭美,穿了件天蓝色的裙子,是不是跟小三?嘿,可是你是小脚,穿裙子不好看——唉,都啥年代了咱们这儿还兴裹脚,把个小脚裹得像是砸碎了骨头的小鸡仔子,人家城里的姑娘可有老多都放开了,叫天足,听听,天足,多气派?小三那天刚洗完头,头发湿漉漉的,像刚漂过的黑绸子一样披在肩膀上,头发上还有皂角的香味。哦,那天你穿的是那件黄色的旗袍吧?上面有一些蓝色的碎花花,我也没留意是啥花,光看你旗袍底下露出来的两条腿了,又长又直又光溜,要知道,我当初可不光是瞧上了你这副白生生的瓜子脸,还有这双腿呢。大家那会儿都在笑狗,我忍不住在你腚尻子里摸了一把,你“嘤”地叫唤了一声,他们都转过身来瞧你,你脸红了,都以为是你瞧不得狗在大天白日里做那勾当,大娘说你脸皮子恁薄呢。嘿,也是那两只骚狗弄的,要不是好几个人都在等着我,非得拉你到房里乐呵乐呵……
呸,不要脸,真不要脸!
二娘啐了一口,铁青着脸色掉头走了。走到门口,停下脚步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扭头回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气鼓鼓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上了路,沿着老路,准备走河底、盂城、十八里铺,再过东梁就是太原了。原本八九天的路程,因为没啥要紧的营生,走走停停的谁也没上心。头三天跟前些年一样,风平浪静风和日丽啥事也没有。过了盂城,第四天因为大意,错过了打尖吃饭,在一条山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寻了山坡下一棵核桃树,把马车拴住,坐在下面就着凉水吃些干粮。大晌午头子,狗日的车里要烤死人,我就让丁阿四照看着马车行李,自己干脆躺在树下打了个盹。谁知这一觉睡到了大下午。我被吵醒的时候,日头已经下到了山后面,阳光照在对面的山顶上,黄灿灿的,像一朵涂了金水的野蘑菇。我一睁眼就看见丁阿四他俩在和一群人面对面地理论,对面有十几个人,都提溜着真家伙,环耳大刀,枪矛子什么的,还有几个手里是长枪筒子。带头的是个锅底一样黝黑黝黑的大汉,拎着一把短枪——你们几个都没见过,那东西叫手枪,枪屁股上缀着个红布带子。我走过去,看见丁阿四和老钱都很紧张,老钱的声音像是得了寒症,告诉我说,我们碰到了山匪了。
亲娘哎!……
这可不算啥二娘,更瘆人的在后头呢。我当时吓了一跳,我们带了不少的法币,更要命的是还有百十块银元和十根金鱼儿呢,这可咋办——大娘你别这样看我,金鱼儿的事我是瞒着你了,可是人能回来就不错了。当时,金鱼儿就在我怀里呢,我心慌意乱的,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豆粒子大的汗珠子哗哗地像下雨,眼里都是,嘴里都是,我也顾不上去擦它,光想着,娘的,咋办呢?这可咋办?到底这些山匪是劫财还是劫命?你们也听说过,窦家庄的老财主窦天德就是死在山匪手里,在黑风寨碰到的,把身上的钱全塞给了人家,命还是没保住。就是有些泥腿子打心眼儿里恨咱们这些人。娘的,他们咋不怪自己没托生好呢?
可是黑风寨远呢,盂城一带没听过闹匪呀?
那是咱们不知道,这一群山匪闹了也不是一天半日了,小两年了。当时,我就看着丁阿四在和人家交涉。丁阿四不愧是练过把式的,有胆识,他俩拳抱成个合字,对那黑大汉说,左脚踏下是太行,右手一指是吕梁,爷娘酿的陈醋酸淋淋,圪梁梁上的祖宗是平阳。那黑汉子“咦”了一声,说,原来是娘子关的,黑黍子窝窝红腌菜,白马青鬃黑鞍毡,满天天的那个星星一颗颗明,白云谷的崖头它九丈九。丁阿四抱拳说,是白云谷的好汉,人说白云谷呀么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唉,你们也知道,我记性不太好,听着他俩夹夹缠缠地咕嘟半天,意思大概听明白了,丁阿四是在跟人家套近乎,可是人家不理会。后来丁阿四没办法,就说那好,能不能跟兄弟过过手,要是兄弟侥幸赢了,就请好汉高抬贵手放咱们过去,要是兄弟输了,不光把钱财留下,咱们二话不说折头就回。那个黑家伙笑了笑,就把上身的褂衫给脱了,哟,你们是没见他长得那个凶,满身的黑毛,活脱脱就像海娃去年扛回来的那头黑熊。更绝的是,那家伙耳朵眼儿里也长着老长的黑毛,又浓又密,一边伸出来老长的一撮子,看着都让人发怵……三儿,你给我倒碗水,面做得有点儿咸了,这个李婶,做的饭菜可真是赶不上海嫂。可惜海嫂,人一瘫下,恁么好的手艺就废了……
刚才说哪儿了?嗯,现在想想,那黑汉子还算不错,要不然人家一抬手里的家伙,不费劲儿就把俺们几个给收拾了。人家是山匪,又不是开馆授徒的架子师傅,跟咱们有啥好比划的?还是说丁阿四和那个黑汉子吧。那天一看我才知道,啥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平时咱们看丁阿四不含糊吧?大洪拳小洪拳耍得转风车似的,可是他跟人家一伸手,没两个照面就让人家给踹了个仰面朝天。我当时吓得不得了,心说亲娘啊这可咋办。幸好老钱见机快,抖搂出包袱来,把里面的孙小头袁大头都给了人家,百十块呢,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可是人家没搜我们的身,也算万幸了,要不然那些法币跟几条金鱼儿也保不住。后来,我们就照原先说的,原路往回走——唉,要是照老钱他们的意思回来就好了,可是回到盂城,我还是觉得不甘心。中了邪似的,非要走这一趟。后来我们就往北绕了道,打算走武义去太原。要么老辈人说呢,听人劝吃饱饭,要是回来了不就啥事也没有了?
这一路上我们就小心多了,绝不贪多走道,也绝不走那些山旮旯子道。走了两天,啥事也没有,也没碰上几个人,倒是听说了不少关于日本人的事。你们不出门可是不知道,现在日本人张狂得很呢,没几天就从东北一直打进了关里,老蒋的部队压根儿就拦不住——这些人呀,整天价你杀我打争来抢去的,其实照我说,就是田地闹得祸,中国的田多了,他们心里就不忿,跟太平军一样,拉杆子抢地盘呗。还是像咱这样好,地不多,光溜溜一个买卖人,谁也不跟谁争,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月多好?唉,你们是没见到那个惨。到了忻口我们就再没敢往前走,听说日本人过了卢沟桥,一路占了天津卫,占了北平,现下又占了大同了。当时天麻麻黑了,我们就在那儿住了一宿。夜里翻来覆去也没睡好,也说不清到底担惊害怕啥,反正就是觉得不踏实,像是有事儿要发生。谁说不是呢。第二天鸡一叫我们就起来了,准备收拾东西回来。可是说打就打起来了。日本人的目标原来是太原,他们经过雁门关南犯,攻陷了代县、原平,在忻口被截住了。开始的时候堵在城外的一片乱石岗子里打,天天往城里抬伤员。那些娃娃年岁轻得很,也就十七八岁,让枪子儿钉在身上那算好的,老多的胳膊呀腿呀给炮筒子炸没了,你说让这些娃娃以后可咋娶婆姨?那几天,整天就听着噼噼啪啪地打枪,就像过节放爆竹一样,那个密匝,不是一家两家在放,也不是十家八家在放,是天底下的人都在放。还有山炮,那个动静可大,说不上来像啥,就像……嗯,像一座山塌了一样,“轰”,反正就有那么响。那么多炮都在响,仿佛天都要塌了。到了晚上看吧,一整边天都是红灿灿的。吓得几天几夜合不拢眼啊,老觉得耳朵边在砰砰地穿枪子儿。在客栈里闷了三天,后来实在是憋不住了,我和丁阿四想出门瞧瞧能不能回来。出了门,就看见伤员都堵到大街上来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下。部队里的郎中少啊,城里的先生也被邀来帮忙,可还是忙不过来。刚好碰到抬来的一个汉子,四十来岁吧,跟我的年岁差不多大,疼得哭爹喊娘地叫啊,像是要把嗓子眼儿给扯裂似的。他从我身边经过的当儿,我瞧了一眼,喏,从这儿,多半条右腿齐茬茬儿地给炸没了,那些血淋呼啦的碎肉沫子,就像那些个包饺子剁的肉馅儿一样,糊得浑身都是,都糊上了脖颈,都糊上了脸。他嗷嗷地叫着,嘴角边就挂着几块碎肉,被血粘住了,又没粘结实,就像树上的山里红果果儿那样滴溜溜挂着乱颤。不怕你们笑话,我就那么瞧了一眼,就把肚里的东西全给吐出来了,把苦胆汁汁都吐出来了。知道回来为啥饿成那个样子?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都没吃下饭……唉,又要吐,不能再想了。那汉子后来死了,生生给疼死的,生生淌血给淌死的。唉,还不如干脆给炸死呢,当时给炸晕了,不知道后来咋又醒过来了,活受罪呢……
堵着日本人的部队是哪儿的呢?
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扎着绑腿,听说是中央军——大娘你放宽心,不会是二兄弟,我问过老多前边抬下来的,都不认识他。
后来?后来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一只只像张着翅膀的大鸟似的,飕飕地刮得头皮生疼,不时有炮弹掉在城里边,炸死了老多人。我们客栈隔壁是一家卖蓑衣的,早晨起来刚开门,一颗炮弹弹掉在房顶上,掌柜的和那个女娃娃当时就给炸死了。那个女娃娃才七八岁,扎着两个麻花辫子,红扑扑的圆脸蛋,爱笑,见了我们谁都喊叔伯。剩了个婆娘去隔壁借饸饹床子,回来连孩子的尸身都没找着,只扒出一条花裙子。那是掌柜的前几天给娃娃买的,想早起穿呢,放在炕头了。你们想不到有多险,那铁弹弹再往西边两丈远就是我住的屋子。后来不敢在那儿住了,到一个婆婆家的红薯窖里躲起来,再没敢出来。直到又过了几天,听说日本人在阳明堡的飞机场让陕北来的八路军给炸了,头顶上才清净些。后来不知咋回事,打得不那么凶了,估计那边日本人也死了不少,两边就那样像掰手腕子一样给僵住了。我们才随着逃荒的人群跑了出来。
就给你们说这些,反正大家以后都别出门就行了,咱们就在这个院子里过咱们的日月,管他们打来打去,跟咱们狗屁不相干。好了,你们走吧,我得好好睡一觉……哎,三儿你别出去,你得陪着我,走前儿想干的事还没干呢……嘿嘿,咋么了二娘,要不你也留下?嘿,还脸红呢,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