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面,巨大的苍穹倾覆下来,世界因此变得越发广阔无边。小久把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往外看,铁轨近旁的景物一闪而逝,仿佛列车没动,是大地在迅速地后退。抬眼眺望,田野似乎在缓慢旋转、隆起和下沉。远方的山梁下,偶尔能看见少许稀疏的灯光。列车在天地的合围里,像一根发光的箭镞,刺破黑暗,又被黑暗淹没。
如果当年齐老师不调走,小久想,他也许就不会遭遇后来的牢狱之灾,而是像班里其他同学那样,考中学、上大学,毕业后找份稳定的工作。但是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没有假设。
丹城殡仪馆离城有五公里,到了读书的年纪,早出晚归上学不现实,小久便被父母送到城里的外婆家寄养。外婆家在丹城的毛货街,街道逼仄,空气中整天飘散着烧碱的味道。那条街集中了丹城所有做皮货生意的商人,有做皮子加工的,有做毛货缝制的,石板路上,偶尔还会碰到几个背着狗皮或狐狸皮的乡下农民。生皮得用清水浸泡,再放入碱水中,去掉毛皮上的油脂。
一开始,小久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好孩子,尤其是班主任齐老师心中的好孩子。齐老师当小久班主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六岁,喜欢穿一件丝绸白衬衫和一条扎染的裙子,她长得好看,右脸上有一个酒窝,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明显。小久比其他孩子早熟,他喜欢站在齐老师身边,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香甜味。那气味让小久既兴奋又不安。齐老师的丈夫是军人,在遥远的地方保卫祖国。齐老师教小久的语文,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在黑板上写上“用越……越……造句”。她刚写完,小久就举起了右手。“小雨越下越大。花儿越来越红。同学们越来越快乐。”得到批准后的小久起身大声答道。如果齐老师不阻止,小久很想说,齐老师越来越美丽。
为了表示对齐老师的喜欢,小久周末回殡仪馆,会偷偷到灵堂里,把绑扎在花圈上的纸花拔下来。白色的纸花不吉利,小久就会花时间,用红墨水,把那些纸花染红,星期一早晨去上课的时候,送给齐老师。齐老师很高兴小久送她花,用手抚摩着小久的头顶,鼓励他要好好学习。偶尔,碰到有人来殡仪馆用鲜花祭祀死者,小久会趁他们悲痛欲绝的时候,把花偷走,拿去送给齐老师。齐老师找来一个罐头瓶当花瓶,老师们集体用的办公室,因为齐老师办公桌上的鲜花,变得格外温馨明亮。
如果不是好朋友锅盔告密,小久会继续每周一都把从殡仪馆带来的花送给齐老师,并继续享受她的鼓励。但有一天,当小久拿着辛辛苦苦染红的纸花送给齐老师的时候,齐老师的脸色有一些难看,她把小久拉到教学楼后面,问这些花是怎么来的。
“捡来的。”
“哪儿捡来的?”齐老师弯下腰望着小久说。
“我爸爸的单位里。”
“你爸爸不是在民政局工作吗?”齐老师气呼呼地说,“要不是郭小山,我都不知道你爸爸在火葬场工作!”
也许是看到小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齐老师的语气突然变得柔软起来,她又用手抚摩小久的头说:“我知道你喜欢老师,但以后不要再把火葬场的花拿来送老师啦!那是人家用来祭奠死者的,知道吗?”
“知道了。”小久低着头,委屈与愤怒变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久在丹城就读的学校是六小,不清楚校园以前是一座地主庄园,还是一座庙宇,总之那座学校的建筑,除了后来修建的工字形教学楼,其余的楼房给人感觉鬼气森森。学校操场边有棵巨大的槐树,每到夏天,树上长满了槐花,淡黄色的花束,呈圆锥形,倒悬于绿色的浓荫之间,可以捡起来食用。但不知道是谁造的谣,说槐树下曾吊死过一位女老师,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裙,绕着大树一遍遍兜圈。每当有新生入学的时候,这个传说就会在他们中间秘密流传。以至于放学以后,没有学生愿意留在校园里。
在那棵槐树下,小久与锅盔打了一架,原本温暾的小久,从此变得强悍,只要谁说他是收尸的,小久就会毫不犹豫挥出拳头。后来,是青头出面,小久才与锅盔握手言和。
小学三年级的下半学期,齐老师第一次在课堂上讲作文,她问班里的同学:未来的理想是什么?回答千奇百怪。自从被锅盔出卖以后,小久再也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了。金碧琼说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为患者解除痛苦;夏明瑛说她的人生理想是做一名科学家,至于科学家是做什么的,她根本不知道,还狡辩说科学家就是科学家;锅盔的理想是做一名大厨,他家住在清华园餐厅的隔壁。锅盔说,他经常看见大厨炒好菜之后,先尝一筷子,这让他非常羡慕。别人都是举手回答问题,而小久是被齐老师点名的。
马长久,你的理想呢?齐老师问。
小久本来想说,他以后的理想是做一名解放军,但一想到齐老师的丈夫就是解放军,小久就不说话了。他站着,低下眼盯着桌子上的一块墨迹。回答不出问题的孩子,让教室陷入沉默中的安静。其实,小久在心里说,他长大了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想再住在殡仪馆,听哀乐。那个时候,因为锅盔泄密,班上的同学都知道小久父母是在火葬场工作。因为这个,他们都不愿意靠近小久,这让小久既恼火又无奈。
齐老师在小久四年级结束的时候调走了,她丈夫做了营长,可以带家属。那时夏天已经来临,丹城殡仪馆的花台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有月季、玫瑰、鸡冠花、菊花和太阳花……小久母亲是殡仪馆的保洁员兼花工,趁她不注意,小久摘了一大捧鲜花,从殡仪馆小跑到学校,准备送给齐老师。可是当他抱着花汗流浃背赶到的时候,载着齐老师的那辆绿色三菱牌小货车刚刚开出校门。齐老师没注意到小久,她正坐在驾驶室里与司机交谈。隔着一条街,小久站在校门对面的屋檐下,目送着齐老师的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口。小久觉得自己的童年,在此刻突然结束了。
因为齐老师的原因,小久至今最喜欢读的书,就是成语词典。他把父亲为他买的《小学生成语故事》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他后来说话的时候,总是无意识地带上几个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