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久在丹城六小读书的时候,青头是学校里的老大,他一直罩着小久和锅盔,而他俩也跟在青头后面惹是生非,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小久高中毕业前,省城一家驾驶培训学校组织学员长途实习,他们离开省城后一路北上,穿州过府的年轻人,有上百人之多。正值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纪,每到一座县城,他们眼睛里的小镰刀就将大街上一切美色当场收割。一路上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碍,驾驶着东风牌卡车的学员,浩浩荡荡,来到了丹城。
当时,青头正在狂追小久班上的一个女生,每天放学后,他就会跟在女生的后面,隔着几十米距离,护送她回家。但是那天,女生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几个驾校学生,他们对着青头的女神吹口哨,弹响指。
一场血腥的打斗在丹城南门的街巷中展开了。由于受到太多武打片的教唆,此时的打斗早已不是小久当年与锅盔点到为止的切磋。匕首、铁棒、榔头、自行车的链条……空中飞舞着这些器械夺命的影子。那是个血色满天的黄昏,夕阳西坠,残存的阳光涂抹在高高的院墙上,阴暗的街巷里,追逐声、惨叫声、咒骂声窜来窜去。小久捅伤了人,也差点儿被人捅伤。混战中,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破青头的心脏,血从刀口处涌出,就像里面藏着一根打开龙头的水管,怎么都止不住。本来,锅盔也参加了这场打斗,但当青头被刺中后,他就不知去向。关键时刻,锅盔总是逃之夭夭。青头躺在小久怀里,他身上的血流了小久一身,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小久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突然一沉,就像是有一只透明的小鸟,从身体里飞出,刹那间消失在渐渐昏暗的天空里。
抱着青头慢慢冷却的尸体,小久没有害怕,有的只是茫然。
当天晚上小久就进了看守所。双方都死了人,也不知道最致命的那一刀究竟出自谁手。参与群殴时,小久还没满十八,被从轻判处了五年徒刑。
小久想:如果不参加那次打斗,自己会不会在毕业后参加高考,考上一所大学?这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晃而过。上了高中,小久除了偶尔背诵成语,从来没有认真听过一节课。
小久从来不愿谈及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哪怕对锅盔也不说。在他看来,那里根本没有隐私,他总是觉得有许多双眼睛在暗中窥探。不过小久有时会想起青头来。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小久发现,他们与驾校学员打斗的情景,已经在大脑中变得很模糊。也许是小久选择性遗忘,他只记得当时压抑的气氛,追逐和逃亡时的刺激,以及青头被刺死后带给他的打击。
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小久的高中同学大多已经工作。小久不与他们中的任何人来往,除了锅盔。锅盔的父母都是从奉城到云南插队的知青,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们所在的丹城土产公司破产,夫妻二人买断工龄下了岗。就在锅盔高考名落孙山后不久,他们带着儿子返回了老家奉城。
如果锅盔不离开丹城,小久会约他一起去凤凰山公墓看望青头。小久出狱的时候,清明节刚过不久,公墓里的许多墓碑下面,插满了用于祭奠的纸花和塑料花,色彩比真的还鲜艳。小久想起了当年给齐老师送的那些纸花。低劣的材质,如果仔细闻的话,还能嗅到上面淡淡的芒硝味,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过之后,芒硝的味道随着青烟四散。小久发现,公墓里的味道,与自己童年生活过的殡仪馆的气味,是如此相似。
青头的墓地在公墓里最不显眼的位置,边缘、偏僻,墓碑小得像侏儒,周边杂草丛生,冷清、卑微、灰头土脸,一看就是从没有人来祭奠过。小久没有想到,当年在丹城南门跺一脚就会让房子颤抖的青头,会这样卑微地埋于地下。看望青头的时候,小久带了一瓶劲酒、几根烟。他还给青头烧了一堆纸钱。小久刚出狱,身上没什么钱,二十多岁的人了,也不好意思向父母再开口。给青头烧的纸钱,都是他捡别人在殡仪馆焚烧时被风吹散的。当然,也有几张是小久厚着脸皮向死者家属要的。小久还用父亲的裁纸刀,按照冥币的大小,用报纸裁出了厚厚的一沓沓假冥币,夹在真的冥币中间。焚烧那些假冥币的时候,小久心里对青头解释说,等挣到钱了,再买真的来烧给你。小久知道,青头活着的时候,曾不止一次用假钞买东西,在另外那个世界,他完全也能够如法炮制。
从公墓看完青头回到殡仪馆的那天夜里,小久梦到了青头。梦中的青头,还是生前的那个样子,他定格了,终生不再长大。此前在监狱服刑的几年,小久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甚至小久都记不住青头长什么模样来着,只记得他剃了个光头。而梦里,青头走在小久前面,被两个人押解着,仿佛是干什么坏事时被抓了个现行。他刮过的光头非常显眼,泛着青光。小久跟在后面,高声叫道:“亮蛋亮蛋,前面在放《地道战》……”青头回过头来,愤怒地对小久说:“你给老子烧的是假钞,害惨老子了!”
小久从梦中惊醒过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越来越清醒。殡仪馆离公墓只有几公里路,很短,只要小久愿意,可以随时去看。“等以后挣了钱,”小久默默地说,“每年清明我都给你烧真的冥币,让你在阴曹地府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
已经是午夜了,丹城殡仪馆一片静寂。从墙上的那道窗子望出去,月亮悬垂在天上,满月的天空中丝云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