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已进入晚秋,十多天来,寒风不断,霪雨霏霏。长江南岸不论是官道还是小道,早已被从长江北岸逃过来的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堆民踩踏得泥泞不堪。
长江北岸烽火连天,日横遍野。南北朝时期志南朝最后的一个朝代——陈朝的兵将,慌慌张张败过上来,沿途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江南百姓不堪其苦,呼天抢地,也在作逃难的准备。
隋朝的开国皇帝隋文帝派儿子晋王杨广带领五十万大军,已经打到长江边上,眼看陈朝的都城建业(今南京市)难保,臣民们如惊弓之鸟,慌慌张张。疏散财物,准备南逃。
就在此时,陈朝的最后一个皇帝陈叔宝,还在搂着一个妖艳的女人,洋洋得意地欣赏着御榻前六十名歌女的舞姿有个忠耿之臣冒着杀头的危险闯进宫来:向陈叔宝奏道。
“启奏陛下,杨广大军己临长江,不日就要渡江……”
陈叔宝哈哈大笑:“王气在此,有何惧焉。”
忠谏之臣又奏道:“近年来,水旱灾害不绝,禾稼失收,黎民百姓无衣无食,饿殍遍野。”
陈叔宝变下脸来:“笨蛋!百姓没有饭吃,怎么不吃肉?没有麻布穿,怎么不穿绸缎?”
看他荒唐到何等地步!朝廷如此腐败,必亡无疑。一些明智的臣民,都在作各自的打算。内中有个徐德言,年方三十来岁,颇有学问,且为人正直清廉,官声颇佳,又加以人才出众,倜傥风流,一个偶然机会,为皇后沈婺华所见,由她作伐,与陈叔宝的亲妹子乐昌公主联姻,招为东床驸马,官至太子舍人。
这一日,徐德言回得府来,闷闷不乐,饮食不进,沉默寡言,长吁短叹,于伤心处暗自落泪。
乐昌公主虽是陈叔宝的亲妹子,但心性,品貌都与陈叔宝截然不同。她二十多岁,窕窈俊俏,贤淑端庄,聪慧过人。自幼虽生长在深宫内苑,锦衣玉食,却不爱奢华,性喜幽静,能诗善文,颇谙音律。她与徐德言品性相近,婚后互相体贴,恩恩爱爱,有说不尽的乐趣,享不尽的夫妻情谊。
乐昌公主见徐德言忧忧戚戚,不知所为何故,起身为他沏了一盏香茗,送到他面前,然后款款坐下,轻启朱唇:
“驸马如此忧戚,不知所为何事?”
“唉——”徐德言长叹一声,未及答言,眼泪又潸潸而落。
乐昌知道夫君心事很重,也不急于催他,只是轻轻说道:“驸马能对为妻的明言一二么?”
徐德言见乐昌自称为妻,很是感动。在闺闱之中,乐昌公主不计较君臣名分,与他夫妻相称,可见其情之真,其意之切,于是说道:“唉,灾害连年,烽烟迭起,国库空虚,民不聊生,而万岁又沉于酒色,不理朝政。隋杨广大军压境,气势汹汹,国亡无日矣!”
乐昌公主何尝没有同感!她也曾几次向皇兄进言,可是陈叔宝一句听不进去,她也无可奈何。如今听驸马如此一说,也只有暗中着急罢了。
徐德言见公主满脸忧戚之色,本不想把话继续说下去,但又不能不说:“国破之后,国人遭难,你我也定受其害。如不作叛臣逆子,只有逃难;可是兵慌马乱,你我一旦分离……公主又这般容貌,才情……你我则生死难卜……每每思想至此,真叫人担忧!”
乐昌公主也早有此虑,但未有明言,只在暗下祈祷,求皇天保佑。
未过多久,随杨广的大军渡过长江;陈王朝的都城建业不保,醉生梦死的陈叔宝未及逃出京都,便作了亡国之君。其他臣民则四散奔逃,鸟兽般溃散。
徐德言和乐昌公主带着珠宝细软,乘坐彩车,随着罹难的人流,向南逃奔。
寒风凛冽,细雨纷飞,泥泞的道路烂泥盈尺,行人如蚁,磨肩接踵,单个行人也难下脚,哪里还有彩车通过的地方。徐德言夫妻只得弃了彩车,换上布衣旧袄,将珠宝细软打成包囊,各背一个在身,夹在人流中,相互扶持,蹒蹒跚跚前进。徐德言虽在京城做官多年,但毕竟出自乡里,又年轻力壮,对于这种艰难的行程,还勉强对付得了,苦就苦了乐昌公主。她生长在宫中,自幼未出宫苑一步,哪里走过这种泥泞道路。她背过包囊,走未三五步,绣履即陷在污泥之中,拔扯不出。徐德言为其拔出,但已塞满污泥,不穿又不能开步,只得连泥带水穿上。这样,更不便行走了,只好把多半个身子倚附在徐德言身上。还有几个仆从跟在后面,帮着拉拉扯扯,裹挟而行。还未走出多远,忽然后面喊声大作,说是杨广的大兵已经跟踪追来,逃难的人群不择道路,不辨东西,四散奔逃。仆从们为了活命,顾不得驸马,公主,各自逃命,徐德言回头一看,只剩他和公主二人,公主又将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累得他大汗淋漓,喘息不已。再看公主,满身污泥,微闭双目,任人摆布,无力自持。徐德言尽最后的余力,背负公主前行。行未数步,后面又是一阵大乱,杨广的追兵已到。吼声未息,数十匹黄骠马上骑着杨广的兵卒,风驰电掣般地扑了过来,见包囊就抢,见青年女人就追。听说江南出美女,好容易打到了江南,也该享受享受了。眼见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被拉到马上,哭喊着被驮走了。徐德言急中生智,从污泥中扯出一件破衣,披在乐昌公主身上,躲过了这次掳掠。
夫妻二人无力继续前行,就蜷伏在路旁的一丛枯草之中,只见那伙骑伍在原野上来回追逐,掳掠。一时哭声冲天,尸横遍野,他们夫妻二人在草丛之中瑟瑟颤抖。
骑伍过后,步卒又到。他们人多,搜索与虏掠比骑伍细致从容,见了女人都要扳过脸来看一看,是年轻女子,不用说,带走。是老媪、丑妇,或打或杀,视如牛马。徐德言夫妻暗中向神灵祈祷,但愿不要搜索到他们面前来。哪知一伙持刀舞棒的步卒却吵嚷着来了。他们无力逃避,只得听天由命。步卒扑到跟前,扳过徐德言一行是个白面书生,顺手打了他几个耳光。又扳过乐昌公主一看,见是个美貌女子,高兴得哈哈大笑:“美女!美女!江南最美的美女……”接着就你争我夺,都往自己怀里拉,把个乐昌公主吓得面无人色。徐德言见此情形,忙扑过来相救:“她是我的娘子,她是我的娘子……”
这伙步卒哪里把他放在眼里,三拳两脚把他打开,并诙谑地喊道:“她是我的娘子,她是我的娘子,哈哈哈。”
接着,他们之间就发生了一场争夺,都说是自己首先发现,应该归自己享受。争来抢上,只见一个身驱高大的黑脸汉子大吼一声:“都给我放下!”
这一声吼叫,把这伙步卒镇慑住了,一个个都乖乖地松了手。他大概是这一伙步卒中的头领。
步卒们抢不到美女,就夺包囊,把两个包囊撕得稀烂,珍奇细软抛了一地,你掳几件,我掳几件,最后只剩乐昌公主随身携带的一面铜镜抛在地上。有个小个子步卒,未曾掳到细软,气愤不过,为了出气,竟然拿起铜镜狠狠摔去,正好摔在石头上,铜镜“当”的一声,裂为两片。
铜镜是乐昌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如今被砸,乐昌和徐德言都舍命扑上前去,正好各拾半边在手,旋即被兵卒拉开。黑脸汉子搂住乐昌的腰挟着就走。乐昌手举半边铜镜向徐德言呼救:“相公,相公……”
徐德言也手举半边铜镜扑上去相救:“娘子,娘子……”
兵卒见徐德言扑去,几拳几脚将他打倒在地。
乐昌见丈夫被打,也要过来救援,怎奈黑脸汉子死死将她搂住,动弹不得。徐德言挣扎起来,兵卒又给了他一顿拳脚,打得他匍匐在地,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未断而已。
乐昌心如刀剜,泪如雨下,被黑脸汉子拖将而去。
步卒见徐德言伏在地上不动,以为他已咽气,也就尾随黑脸汉子蜂拥而去。
徐德言在迷蒙之中,似乎听见妻子在唤他,陡地醒来,忍痛抬起头,强睁开双眼,只见妻子挣扎着,哭喊着,手举半边铜镜,仍在呼救……
徐德言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去,怎奈浑身疼痛,身不由己,也只得手举半边铜镜向妻子作答。然而声嘶力竭,呼喊不出……一阵剧痛袭来,头无力地垂落地上……
一对恩爱夫妻竟如此惨痛地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