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声,正在欢唱的马达声突然憋住了,戛然而止。
王建荒立刻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刚想探起身来,朝外看个明白,可还没等到他直起身子,随后忽悠了一下,他的脑袋撞在旁边车门上,接着便觉得车身歪斜了,陷进了冰窟窿里。紧跟着那只装满了木头的大爬犁又从后面撞上来,只听见“咣当”一声,拖拉机被死死地卡在了塌陷的冰河里,一股清澈的河水随后漫进了驾驶室。
王建荒本能地抓住门把手,用力将车门拉开,一个箭步跳到驾驶室外面,随手把坐在三个人中间、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女卫生员蔡芸丽从里面拽了出来。这工夫,拖拉机手刘礼京也从另外一面跳出了拖拉机。三个人都被这场突然降临的厄运吓蒙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台悄无声息斜楞着膀子、侧歪在冰窟窿里的拖拉机。蔡芸丽带着哭腔问她身边的两个男人:“怎么办?你们说呀,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呀?”
两个男人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似乎麻木了似的站在拖拉机旁,只是闷着头抽烟,谁也不吭声。天空中仍旧漫天飞舞着雪花,三个人的身上很快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刘礼京昨天夜里才驾驶着“东方红—54”拖拉机开进林子里,准备往生产队运最后一爬犁木头。进到林子里不久,留着小胡子的上海知青杨育也开着“千里马—28”胶轮拖拉机到了伐木点。他是来接那些在林子里伐了一冬木头的撤点人员的。见两辆拖拉机前后脚赶到林子里,那些已经在林子里呆了两三个月的伐木人,想连夜赶紧装好爬犁,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可毕竟已经是春天了,荒野里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了,去年冬天伐木时留下来的树桩子高高地露出了地面。在林子里指挥伐木的老连长怕走夜路不安全,万一拖拉机的油底壳被树桩子撞漏了,麻烦就大了。连长让刘礼京和胶轮拖拉机的驾驶员杨育在林子里好赖对付上一晚上,等到天亮后再和那些伐木人装车,然后一起撤离。装车的时候,天空中就是浓云密布,阴沉沉的。小胡子杨育驾驶着胶轮拖拉机离开林子后,刘礼京随后也开车上路了。出了那片伐木的林子没多远,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就纷飞地飘落了下来,把去年冬天拖拉机运木头碾压出的路遮盖得严严实实,一点也看不清楚前面的辙痕。不仅如此,甚至连前面胶轮拖拉机碾压出来的轮印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遮盖住了,再加上漫天飞舞的大雪,他们一时更辨不清东南西北。
四月的北大荒,正是融雪季节。那些刚从消融的积雪里露出头来的塔头墩子,像一群披头散发的黄毛丫头,一个挨着一个立在漂垡甸子里。而这场正在飘落的大雪,又给她们戴上了一顶顶的小白帽,模样显得特别滑稽可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拖拉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驶进了这片漂垡甸子里,碾压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塔头墩子上,像扛不住风浪的小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不停地上下颠簸。蔡芸丽被摇晃得直恶心,不觉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赶紧从兜里摸出几颗在林子里采摘的干山丁子,放进嘴里一颗,一边嚼着,一边问开车的刘礼京:“你要不要两颗?”
刘礼京摇了摇头说:“不要。忍一会儿吧,马上就出这片塔头甸子了。”
说着,他踩住了离合器,把操纵杆几乎搂进怀里。正在朝前行驶的拖拉机猛地掉转了方向,朝着塔头甸子外面开去。
早晨撤点时,老连长本来安排蔡芸丽坐那辆拉帐篷的胶轮拖拉机的驾驶室。可是,还没等她上车,有人在装车时不小心把手指头碰破了,她只好去给那人包扎伤口。等她处理完了那人的伤口回来,胶轮拖拉机的驾驶室已经坐上了两个在林子里做饭的胖姑娘。没办法,老连长只好让她坐刘礼京的拖拉机,和统计员王建荒一起回连队。可能他们正是为了躲开那片塔头甸子,才离开了原来的路,来到这条从来没有见过的冰河前。
正在融化的雪水在塔头甸子里悄悄渗到了雪下,汇聚成一条条小溪,从正在融化的积雪下面无声地流进河床里,给灰白的冰河镶上了一道土黄色的边沿儿。停好了拖拉机后,两个男青年从里面钻出来,踩着链轨大概辨别了一下方向——他们必须越过这条冰冻的河流,然后爬上对岸,才可能寻找到返回连队的道路。
刘礼京钻进了驾驶室,王建荒从大爬犁上拿下来一根撬棍,来到冰河边上,探了探汪在冰河上的水——水的下面还是坚硬的冰。河冰暂时还没有解冻,上面的浮水不过是从塔头甸子里流下来的融化雪水。他这才彻底放心了,指挥着拖拉机离拉歪斜地驶下了河堤。
拖拉机的履带敲打在河冰上,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偶尔还夹杂着“咔嚓”的冰裂声。拖拉机一步也不敢停,扬起冰冷的水雾,一气碾过了冰河,爬上河中间的那座小荒岛。
临下岛前,他们已经观察好了地形:小岛的对岸是一座陡峭的山崖,在那座山崖旁边有一段平缓的河岸。一条被荒草淹没的小路,从那儿蜿蜒地爬上河堤,然后躲藏到了一丛生长在河边的柳毛子后面。他们只能沿着那条小路上了河堤,然后再寻找回去的路。
拖拉机小心翼翼地从小荒岛驶下来,碾过被雪水泡得泥泞的河滩,重新在平坦的冰河上奔驰起来。眼看拖拉机就要驶过河心了,再有那么两三分钟就能爬上对岸的河滩了。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巨大的冰裂声,随后是金属的撞击声,正在欢唱的马达尖厉地怪叫了一声,突然憋住了。
周围是一片寂静……
两个男人围绕着机车转了一圈,拖拉机几乎都陷在了冰河里,要是没有后面装满木头的大爬犁把拖拉机死死顶住,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两个年轻人只是默默地吸着烟,谁也不吭声。蔡芸丽看着两个男人的样子,也觉出了他们处境的不妙。本来,他们今晚就能回到连队,她也可以看见自己的男朋友韦沪生了。谁知道命运却把他们抛在了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她感到一股从没有过的孤独和无望,背过脸去,轻轻地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的。
“哭什么呀?谁也不是故意的!”王建荒有点不耐烦了。
这些从城里来的女知青就是娇气,动不动就哭鼻子。他斜睨了蔡芸丽一眼,转身找了根棍子,插进冰窟窿里,朝水下探了探,想试一试这里的河水到底有多深。可是,他把那根一人多高的棍子都插进了河水里,仍然没有探到河底!而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要想把拖拉机从冰河弄上来,绝对没有那个可能了。现在他们只能赶紧走回到连队,再让连长派一台拖拉机开到这里,从后面把陷进冰窟窿的机车拖上来。
可是,可是如今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这里距离他们连队有多远呢?他们谁也说不清楚了。
天上的太阳开始西斜了,他们还是早晨起来的时候吃的饭,这会儿都觉得饿了。他们在河岸边捡了些干柴,点起了一堆篝火,让蔡芸丽坐在火堆旁的一根大木头上烤着火,两个男人再次返回到陷在冰河里的拖拉机旁,爬上后面的大木头爬犁,翻着炊事班今早装在上面的那些锅碗瓢盆,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吃的东西。
两个男人走后,蔡芸丽把鞋脱下来,放在火边烤。她被王建荒从驾驶室里拉出来时,一只脚踩进河水里,穿在脚上的牛皮鞋被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想把湿了的棉皮鞋烤干。天实在是太冷了,前面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可是身后仍旧冰凉,寒冷的北风直往棉大衣里面钻。
那两个男人在大木头爬犁上翻了一气,终于回来了。他们不仅带回来了十几个大馒头,还有两块咸萝卜疙瘩。他们从包布里拿出两个大馒头,放在火堆旁烤上。蔡芸丽忍不住又问:“下面,咱们该怎么办呀?”
两个男人还是谁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也可能他们都没有听见吧?
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西北风裹着雪面子顺着河道往东奔驰着,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吼叫声。河岸边的柳树在不停地摇摆着,河岸上的树林里响起了阵阵澎湃的林涛声。刘礼京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怎么办,咱们究竟该怎么办呢?”
“走!”王建荒扔下手里的烟头,用脚把它碾进雪里,“咱们不能总在这儿等着,赶紧吃点东西,马上走!”
“走?……往哪儿走呀?”刘礼京反倒疑惑起来。
“回连队呀!”
“根本不可能!你知道这里离连队究竟有多远吗?少说也有三百多里地,咱们还带着一个女生,可能走回去吗?”
“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难道一直在这儿等?”王建荒看着刘礼京问。
“对。要我说,咱们就在这儿等,一直等到连里来人找到咱们!”刘礼京说。
“要走,你们走吧,我是走不动了。”蔡芸丽支持刘礼京说。
“咱们现在走错路了,即使连里派人来找,也绝不可能找到这个鬼地方,还等什么呢?你们实在不想走,就坐在这儿等吧,我一个人走!”王建荒有点气愤地说。
“那……”见王建荒一直坚持要走,刘礼京也只好同意地说,“那咱们就走吧。”
“你呢?是走,还是留在这里?”王建荒看着蔡芸丽问。
蔡芸丽没有搭理王建荒,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火堆旁。
吃完了干粮,王建荒和刘礼京又爬到木爬犁上,看看还有什么该带的东西。临去找东西前,蔡芸丽对两个男人说:“别忘了,把我的药箱拎来。”
蔡芸丽穿上了烘干的袜子,可是她那双牛皮鞋被火烤干后,硬得简直像一张铁皮,勉强才把脚穿在里面。两个年轻男人不光拿回来蔡芸丽的药箱,还找来一床用皮带捆着的被子,一个铝饭盒和一把大斧子——在林子里不知道要走上几天呢,没个防身的家伙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