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公寓的客厅里,一家人正在共用晚餐,吃的是西餐。公寓的主人邵之诣坐在饭桌的上手,右边是邵之诣的女儿女婿,左边是他的管家和他的填房妻子。
邵之诣早先在南洋是做金融生意的,后来加入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闹革命,主要为国民革命筹集资金。辛亥革命胜利以后,孙中山任命邵之诣为财政部次长,主管金融。中华民国开国后,邵之诣向中山先生提议铸造自己的民国硬币,孙中山先生采纳了他的意见并让邵之诣亲手操办,不到一个月,邵之诣就把设计银元的样本交给中山先生审阅。
那是1912年孙中山就任大总统半个月后,中山先生把银元样本交还给邵之诣,说:“就照这个样子制造银元,设计得很好,你立了一大功。”后来邵之诣按照这个模型铸造了两枚硬币,首先呈中山先生观看。银元的正面是“中华民国开国纪念币”字样,出自中山先生的手笔,银币中央是孙中山的左侧浮雕像,银元的背面是光板。另一枚银元的正面是几个缩写的英文字母“B.O.R.O.C”,是中华民国开国的意思,中央有“壹圆”二字,四周饰有花枝,背面也是光板子。两个光板子相合就是一枚完整的银元。此后的民国银元都是以此为范本铸造的,就是以后的袁大头银元也是如此。
那天中山先生看了这两枚银元后很高兴,把邵之诣留在总统府用餐,临别邵之诣把两枚银元交给中山先生时,中山先生说:“这还是由你保存吧。”
可是邵之诣一直自己保存着这两枚银元,没有交给财政部档案室。随着岁月的迁移,邵之诣对蒋介石的当政极为不满,于是告老回到上海做起寓公来。但这对极具文物价值的银元,引起了多少人的觊觎。
话归正题,再说客厅里的这顿西餐正吃得热闹,只听邵之诣的女儿瑞玉一边喝罗宋汤,一边对邵之诣说:“爹,我这几个月来到家里吃饭,发觉菜越来越不行,好像买的都是次货而且数量也少了。你看罗宋汤里的牛肉都是筋筋拉拉的,不像过去都是牛腱子。”邵之诣闻后把手中的刀叉放在手中的空盘子里,擦了擦嘴,然后叹息一声说:“到上海做了十来年寓公了,从南京带到上海的那些家私所剩无几,我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现在的物价飞涨。”
将近40岁的瑞玉肌肤白润,可以看出保养得很好。她听完父亲的话,马上撇了撇涂了口红的嘴,说:“你也可以动动脑筋,想想法子啊。”邵之诣说:“现在哪里搞钱啊,向亲戚朋友借,他们说得比你日子还要难过,叫你无法开口。就这么过吧,形势马上就要大变,共产党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老蒋的日子不长了。”
瑞玉也放下了手中刀叉,表示用餐结束,对父亲带点讥讽地说:“外面的脑子动不得,动动家里的脑子啊。”
“动动家中的脑子?”
“对啊。”瑞玉终于说出了心中久已想说的话,“据说你把银元的铸模不是也带回上海了吗,如果出手不是能换一大笔钱吗?”
邵之诣似乎有点激动,从餐椅上站了起来,生气地坐到沙发上回答:“这两枚宝贝我是不会出卖的,否则叫我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中山先生,我也决不会把它交给蒋介石,到了他们手里还是照样流失。”
瑞玉似乎也有一点生气:“算你清高,你就慢慢藏着当饭吃吧。”
她的丈夫刘恒毅一直没有说话,此刻他丢下手中的刀叉,颇为严肃地对瑞玉道:“你怎么这样对爹爹说话,对于这两枚文物爹的打算是对的,我们应该支持,我想爹也不至于为了生活要卖掉这两件宝贝。”说着他把脸转向了坐在沙发上的邵之诣,“爹,你说是不是啊?”
刘恒毅身材瘦长,面容清癯,说着他也离开了餐桌,坐到了邵之诣身旁,安慰老人说:“爹,你不要同瑞玉计较,有些事情她是弄不懂的。”
邵之诣叹息一声道:“还是你恒毅能够理解我啊。”转而又问,“你们最近银行里的生意如何?”
刘恒毅是盐业银行上海分行的一个襄理,为人精明,他说:“生意清淡,董事会开会要裁员以应付僵局。”
邵之诣急忙问道:“你会挨上吗?如果会的话我会和你的经理说一声,他是我的故交。”
“暂时不会,如果有问题再请爹出面。政治形势不佳,金融经济难免不受影响。”
翁婿两人继续交谈,餐桌上的管家四爷和邵之诣的妻子阿囡也吃完饭离开了餐桌,他们两人在餐间没有说过一句话。四爷几十年来一直跟随邵之诣,早年在南京时就是一个贴心的仆人,从未结过婚。邵之诣见他孤身一人就把他从南京带到了上海,让他帮忙管理家务。阿囡早年是邵之诣府中的女仆,后来邵夫人去世后,邵之诣就把她收房为妻。他们两人知道这儿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所以对讨论的事情没有吭一声,穿着长衫马褂的四爷,象征性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对邵之诣、刘恒毅、瑞玉点了点头说:“我先去了。”说着他进了北面的卧室,去过他的烟瘾。阿囡则忙着收拾餐桌。这时一个人推门走进客厅,此人一副苦力打扮,阿囡见了此人便说:“阿狗,还没有吃饭吧,这里还有一点饭菜你吃了吧。”
阿狗是邵府的包车夫,府上要是没有人用车的时候他就出去拉车赚点外快。他见阿囡招呼他吃饭马上走向餐桌,见还有不少菜肴,便狼吞虎咽起来,不到一刻钟把剩菜一扫而光,临走还喝了一大碗罗宋汤。吃完了便去北边卧室找四爷说话,他同四爷住一个卧室。
瑞玉见邵之诣对她有点冷漠,便抓起茶几上的那只自己的坤包,然后向北边的卧室喊了一声:“阿狗,出来。”阿狗听见小姐喊他,马上出来问道:“小姐,有事?”
瑞玉有点不耐烦道:“还不是叫你拉车,还有什么事啊!现在送我回家。”接着对邵之诣道,“爹,我先走了,我刚才多喝了点酒,有点头晕想早点回去睡觉。”说着开门离去。包车就停在楼下公寓的过道里,当阿狗把瑞玉拉回她的家后又在外面拉了一点客,赚了几个角子的外快,时近半夜他才回到西摩路的公寓。停完车,他没有乘电梯,从楼梯上跑上来,上到四楼东家的门口,敲了敲403的房门。不一会儿,阿狗见刘恒毅出来为他开门,阿狗招呼了一声:“你还没有睡觉?”刘恒毅没有吱声,依然回到壁炉前的沙发旁,阿狗朝壁炉旁瞄了一眼,只见壁炉旁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大餐盘,盘子里有许多块熟的牛排,刘恒毅正把晚餐留下来的半瓶白兰地酒拌在牛排里。刘恒毅见阿狗想要问什么话,便朝他挥挥手,意思是不让他开口,一边向阿狗同四爷共用的卧室努努嘴,让他回房睡觉。阿狗进了自己的卧室掩上了门,但是阿狗没有直接上床睡觉,他从房里的锁孔向客厅偷偷张望,只见刘恒毅把一大盘拌有白兰地酒的牛排送到那只匍匐在地板上的小老虎面前,饿了大半天的小老虎见到刘恒毅给它送牛排过来,喉中发出轻微的吼声,那是饥饿的动物看到食物时常有的得意的吼声。随着一阵铁链子的响声,小老虎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当刘恒毅解去小老虎嘴上的嘴套把牛排递上去时,小老虎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吃起牛排来,白兰地酒的清香更刺激了小老虎的食欲,没一刻工夫,小老虎把一大盘牛排吃得精光。刘恒毅喂完小老虎以后,把盆子往茶几上一丢,然后又倒身在沙发上盖起毛毯睡觉,这就是阿狗在锁眼里所见到的全部。
又是半夜三更时分,邵之诣卧室的门悄悄打开了,从门缝中露出了一个人的头形,此人向客厅里扫视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出了卧室的门。然后此人把手中拎着的西装外套盖在了沙发上刘恒毅的上身,又立即回了卧室。开始沙发上的刘恒毅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两分钟他才抖动了下上身,听见那件盖在身上的西服口袋里的钥匙摩擦声,心中不免窃喜,接着闭上眼继续睡觉。大约又过了五分钟,他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嗽声似乎惊动了对面卧室里的阿狗。阿狗起先没有什么动静,大约又过了两分钟,阿狗从自己的卧室里悄悄来到了刘恒毅睡的沙发前,他没有语言,只是把手探入盖在刘恒毅身上的西服口袋里,从中轻轻摸出一串钥匙,那张傻乎乎的脸上开始得意。只见他在月光中选出一把钥匙,来到主人邵之诣的书房门口。书房的门是锁上的,阿狗用那把钥匙打开了书房的门。
他径直走到主人的大书桌前,书桌面对着窗户,今夜又是明月高照,书桌上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他从那串钥匙里又选出一把钥匙,插进了书桌中间大抽屉的钥匙孔里。抽屉被拉开了,阿狗要寻找的目标就奇迹般地呈现在面前,像是等着他来取一样。这是一个首饰盒,大概有一个香烟盒的大小,外面蒙着紫红色的丝绒。打开盒子,只见里面并排躺着两枚银元似的东西,盒子的里面是黑色的丝绒。东西已经到手,阿狗便关上了首饰盒子,他想此物一定是那人要他找的东西,便锁上抽屉,出了书房锁了门,然后又回到刘恒毅睡的沙发前,把那个首饰盒连同钥匙一块儿塞入了西服口袋里,接着就回到自己的卧房睡觉。
过了一刻钟左右,刘恒毅又猛然咳嗽了起来,嘴中咕哝了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他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又继续躺下,又过了一会儿,邵之诣的卧室里又出来了那个送西服的人,此人拿起刘恒毅盖在身上的西服,在手中掂掂,听到了钥匙摩擦声。这个人把阿狗放进去的首饰盒取了出来,把它塞入了刘恒毅穿的内衣贴袋里,然后拿着西服回卧室。此情此景,就同本文开场时发生的那一幕几乎完全一样。不过那一次是失败的,而此次却得了手。要说还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那一天是月黑风高,而这一次是月光如水,还有就是那只小老虎沉沉昏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