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在四岁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所以对“知青文学”读起来津津有味,其实并不懂得那未知的另一个世界的事。不过那时还是大集体,温饱没有解决,干活的大人都饿着肚子,像我们这些吃闲饭的孩子就更饿着一点,碗里盛的多少总是从父亲、大哥、二哥、三哥、我、母亲排下来,母亲总是喝着很稀的粥,喝得香香的。由于这是母亲的安排,我倒没有什么怨言,就这样半饱不饱地出去玩。那时候计划生育很松,好像没那概念,不像现在大人们把孩子看得金贵。那时候的孩子像猫或狗的崽子。一窝窝的,轻贱得很。就我记得的童年伙伴中,有三个淹死的,一个被蛇咬死的,一个咳嗽着死了;还有一个小女孩是被烧死的。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场面:我们一群男孩子,用土粪包中的火星,点燃了河埂上干枯的草,那火其实不大,我们就站着尿尿,浇灭它。小女孩看着,也蹲下尿尿,结果火忽地一窜,烧着了她那半大衣样的棉袄。我们这帮惊慌失措的孩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就一边大声呼喊,一边拿着树枝扑打火。小女孩哭着,疯了般地奔跑。上工的大人赶来,阿成叔是第一个到的,他脱下棉袄,把小女孩一包,扑到冰冷的河里——小女孩挺过了两天,还是死了。她娇嫩的皮肤大部分烧坏了。
小女孩用一个簸箕盛着,堆了一个小小的坟,后来还被饥饿的野狗掏了。这让我们体会到死亡的恐惧。但那可怕的日子过去不久,就被忘却了,因为大人们去上工,没有人管,我们可以尽情地疯玩。临到吃饭时,在大人的呼唤或吆喝声中,回到了家。
我们玩的地方多,树林里、竹林中、池塘边、河滩上、山坡的草丛中,任何一个地方一呆就可以半天。在树林中可以爬树,捉知了,做柳哨,掏鸟窝。在竹林中可以翻跟斗,做伪装帽,打仗,做弹弓;用烧红的铁丝烫出几个眼,做成的竹哨声音更好听。在池塘边,可以钓鱼,钓黄鳝,摸螃蟹,拦截野鸭子。在河滩上可以打沙仗,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沙子,完了之后在浅浅的河水中打水仗;把潮汛过后留下的经阳光烤成薄饼的泥块,用锐利的瓦片削成手枪、小狗、老鼠之类的形状。在山坡草丛中,可以捉迷藏,摘野果子,挖甜甜的草根吃,捉蟋蟀;有时也遇到蛇,一个小伙伴就是被蛇咬死的。
他当时没看见蛇咬,只以为是毛毛虫辣的,后来回去问三爷爷,三爷爷一看就说:“伢呀,你莫是被蛇咬的哟?”这时已经迟了,蛇的毒液经血脉一步步攻向心口,那小手臂肿得大腿般粗,他完全昏迷过去了。女人们围着流眼泪,他的母亲哭得昏了过去,乡村的赤脚医生早已偷偷地溜走。我这位可爱的小伙伴,不久前还是欢蹦乱跳的,现在他平静地睡了,睡得那么沉,丝毫不理会人们的哭喊,不理我们了。我很想再去牵他的手,想拉他起来,可又不敢。从此那山坡上很少有孩子去玩。
最无聊的游戏莫过于过家家,有一个小女孩比我小一岁,那年六岁,她一定看见过大人的事,所以也要我们模仿。男孩子轮流和她玩,我那时正尿急,小鸟硬硬的,忽然产生一个荒谬的主意:插进去在里面尿尿。可是还没尿出来,她就喊着痛。我吓得赶紧起来,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很不安,以后再也不参与这无聊的游戏了。可他们还在继续,后来被一位上林子里扒柴的婶子看见,大吃一惊,暗暗告诉了我们的父母。小女孩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这都是我们这些没上学的孩子的游戏,等到学校放假,或者星期天,孩子就更多。哥哥他们就成了我们的头目,我们分班打仗,弄得天昏地暗。
我也常常和明子姐一起玩。
明子姐大我五岁。听妈妈讲,我刚会走路时,一看见明子姐吃饭,就跑过去。明子姐总是拣最好吃的给我。明子姐待我确实很亲,像亲姐姐。
我们这个墩子有两家姓。我们姓赵,是大家族;明子姐他们姓汪,才七八户人家。明子姐的大弟弟在河沟里淹死了。她爸爸喝酒醉死的时候,她妈妈还怀着遗腹子,也许是过度悲伤,那孩子早产后,体弱多病,不到五个月就夭折了。也许明子姐一个人很孤单,所以她特别喜欢我。我也喜欢明子姐,因为哥哥常忽略了我这个小不点,连三哥都不乐意带我玩;甚至妈妈都没有明子姐好,妈妈总是忙忙碌碌,没有一点空闲。我同明子姐跳绳、抓石子、跳田、踢鸡毛翎。明子姐还会织纱手套,却不教我,说这不是男孩子的事,男孩子学这个没出息。
当然了,更多的时候,我爱热闹,喜欢出去疯,去野;累了,回来了,就凑到明子姐那儿,唠叨今天有趣的事。所以相比别的伙伴,我有明子姐是幸福的,并且不至于太过粗野,多少学了一点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