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湘江东岸,其实,水车已远离湘江一百公里了。陈树湘没有想到的是,他真的又与中央军周浑元较上了劲。
激烈的枪炮声持续不断响了三天三夜,腾起的火光把整个水车的天空都烧红了。叫嚣着要复仇的中央军周浑元部,没想到再次与红三十四师火拼,他们以八比一的兵力对付陈树湘,不但没有将陈树湘消灭,反而在阵地上丢下了数不清的尸体。周浑元气馁了,枪炮声这才变得断断续续,直到暂时平息。陈树湘不敢掉以轻心,他走上阵地,见手下的三位团长一刻也没有松懈地把枪口瞄准着敌人的阵地他才放心。
阵地后面一处破旧不堪的民房是师指挥所,宽大的地图平铺在地上,陈树湘、程翠林和王光道三人仍呈品字形围坐地图旁一言不发。红星纵队已渡过了湘江,他们焦虑地等待,是期望赵玉宝和欧阳玉英手中的电台发出嘀嘀哒哒的声音,那就是军委让他们撤退的命令。
就在此时此刻,他们三个都不知道,红星纵队刚渡完江,冷风潇潇的湘江西岸,发生了让人触目惊心的一幕:
红星纵队大队人马的后面,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再望湘江,宽阔的河面上到处漂浮着尸体,清澈的大江变成了一条血江;两岸,也横七竖八躺满了红军士兵的尸体……
他左手取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右手使劲擦着无声的泪水,然后,深感罪孽的他掏出了勃朗宁小手枪,慢慢地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住手!”一声断喝威严而响亮,刚打完觉山铺阻击战的红一军团将领聂荣臻,与军团长林彪率部归队,见扬起的银灰色勃朗宁小手枪就要扣响,他急火攻心脱口而出,“你身为红军最高领导,在这最危难的时刻想临阵脱逃吗?你一个人走了可以一了百了,但无形中起到涣散军心的作用,会对整个红军造成极大的危害!知道吗?”
紧握勃朗宁小手枪的大手颤抖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
想寻短见的这个人叫秦邦宪,别名博古。
这小插曲对陈树湘、程翠林和王光道三个都不到三十岁的红军年轻将领来说,在沉默不语的气氛中都有心灵感应,但在危机四伏的残酷现实面前,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小插曲的背后真相了。也就是说,魔鬼和死神,正在前面的路口等着他们!
突然,阵地上又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炮声,肖木林来报:“师长,韩团长说配合周浑元的桂军一个团弹药得到了补充,又在对我阵地发起轮番冲击。”
陈树湘一个弹跳冲出指挥所,程翠林和警卫员杨小宝也紧紧追随在后。阵地上,人喊马嘶声交织混杂一起,苏达清和吕观音骂骂咧咧:“奶奶的,桂军吃了豹子胆,一个团的兵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陈树湘严厉地说:“一〇一、一〇二团长注意,千万别轻视桂军!”
苏吕二人相互吐了一下舌头,转身就投入了战斗。这一场战斗异常激烈,苏达清和吕观音不信邪,组织队伍进行反冲锋,两军厮杀在一起,差点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陈树湘见状,急令韩伟率一〇〇团迂回包抄上去,桂军才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望着敌人溃不成军,陈树湘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杨小宝也跟着笑:“师长,我们打赢了?”
陈树湘摇头,说:“刚才短时间内击溃猴子兵,不容易!”
杨小宝问:“什么叫猴子兵?”
陈树湘说:“桂军从正规军到地方民团统称猴子兵。自古,广西属蛮荒之地,生长在这里的人就叫南蛮子,个个英勇无畏,打起仗来都是拼命三郎。红七军从右江北上到苏区,就带去了一首歌谣:‘黔军滇军两只羊,湘军就是一条狼,广西猴子是桂军,猛如老虎恶如狼’。”
程翠林也说:“中央军并不可怕,难缠的就是猴子兵。”
刚返回指挥所,赵玉宝报告:“军委来电。红八军团正在向水车靠拢,军委命令我部原地继续阻击敌人,接应和掩护红八军团过江。”
陈树湘和程翠林哑口无言,刚进指挥所的三个团长也面面相觑。
他们都知道,八军团刚组建不久,下辖红二十一师和中央警卫师两个师,名字响亮,其实战斗力非常弱,大多数连级建制几乎是清一色的新兵。西征以来突破三道封锁线和其他的几次战斗后,万余众的部队已减员一半了。本来,渡过潇水后中央军委准备对八军团进行改编,组成一个师,使其成为一支精英部队,但突遇大敌当前,这个计划取消了。就这样,八军团仍以中央警卫师的名号走在红星纵队的最后面,甚至走在后卫部队五军团的屁股后。赵玉宝握着又一封电文补充说,周副主席考虑到事态的严重,一再强调我们在阻击敌人的同时,还要当好八军团的护兵!
程翠林心里嘀咕:周黄罗的八军团怎么还未到啊?
周黄罗,即红八军团军团长周昆、政委黄苏和政治部主任罗荣桓。他们带着名头挺响的两个师,真正能战斗的只有两千余人,万余众的军团,绝大部分新兵还不会使枪,许多人手中根本没有枪,最小的、光脚丫的红小鬼才十三四岁……
陈树湘心急如焚时,已减员一半的八军团正跌跌撞撞朝水车奔来。
前夜,八军团刚入桂北境内,也跟猴子兵进行了一场空前的恶战。那是夜半时分,行进的途中被桂军一个团从中拦腰截断,顿时枪声大作,顷刻间八军团建制乱了,队形乱了,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四处都是涌动的人群。混乱开始时,罗荣桓还能尽力组织政治部一干人集体行动,但他的苦心很快付之东流,他周围的人也很快被打散。军团长周昆在黑暗中悲戚地命令:“让中央警卫师断后掩护,其余的尽快往湘江方向冲击,非战斗单位也一律跑步前进。”然而所有的路口都已经被桂军占领,桂军接下来的冲锋,也很快将红八军团完全切碎。战斗一直打到黎明,晨曦中,罗荣桓傻眼了,就在他的脚边,众多牺牲的士兵中,他认识的一个战士身上被子弹打成了筛子,胸口还插着一把刺刀,满嘴淌着血,仔细一看,他的嘴里咬着敌人的一只耳朵。
这一切,陈树湘和程翠林都不知道。但陈树湘知道眼下整个红军在敌人四面夹击中的艰难和困苦,韩伟击败猴子兵带给他的笑瞬间即逝。他眉头紧锁着,破旧房子的另一端,是卫生队女兵班为伤员包扎伤口的地方,此时,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让他的脸色愈来愈凝重。
说起女兵班,这是临时组建的班组,别说红星纵队最高三人团不知道三十四师有一个女兵班,就是五军团董振堂和刘伯承也被蒙在鼓里。大撤退时,全军只有红星纵队约一个排的女兵参加撤退,其他部队全是清一色的男兵。部队就要出发了,苏区的百姓含着热泪目送子弟兵慢慢远去,走在大部队最后的陈树湘和程翠林面前突然多了五个女人。她们都是苏区的姑娘,其中有两个小寡妇,她们的丈夫都在反围剿的前线牺牲了。在苏区,她们都是战地救护队队员,见红军要走了,就相约一同纠缠陈树湘和程翠林报名参军。陈树湘犯难了,此去路途遥远不知何处是目的地,带着女兵,无疑就是加重了肩上的担子。程翠林见这些女子都是积极分子,且队伍出发带着大批辎重行进缓慢,估计她们不会掉队,就对陈树湘说卫生队正好缺人手,多一个班未尝不可。陈树湘不再说什么,三十四师出发时就多了一个由五个村姑组成的女兵班。
伤员的呻吟声中,女兵们见师长阴沉着脸,一个个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四周的村庄,炮火中平民百姓早就一哄而散了,如果撤离,伤员往哪儿托啊?这事,陈树湘有通天的本事也无计可施了。
也容不得他去安置伤员,只有挥泪作别。
侦察连长侯守宏飞速来报:后左侧发现大队兵马已经压过来了。
陈树湘立即布置战斗方案,三个团严阵以待。
虚惊一场。原来是电台也丢失了的狼狈不堪的八军团到了。
陈树湘和程翠林跑步上前向三位军团首长行军礼。周黄罗见到士气高涨的红三十四师,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许多。罗荣桓把陈树湘拉到一边询问战斗情况。陈树湘简单地说了红星纵队过江已接近尾声,而后卫部队身处之地情形十分险恶。接着,陈树湘像韩伟一样发牢骚了,说中央军委在大撤退时为造声势临时组建红八军团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他是望着八军团的战士们大多眼露迷茫,一到水车就东倒西歪躺下呼呼大睡而发牢骚的,真是痛心疾首啊。罗荣桓挥手打断了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不用多说,当时师、团以上的红军将领们都知道,军委三人团领导盲目组建、扩充新兵团的做法是在导演一幕悲剧。
程翠林指挥后勤队为八军团的战士们做饭。陈树湘则命令赵玉宝说:“给军委发报,八军团已抵达灌阳水车。”
片刻,军委回电——
三十四师陈树湘:你部继续阻击桂军,掩护八军团撤出险境。同时转达命令,命周黄罗率八军团火速赶往界首渡江,一日内归还主力。
刻不容缓,想好好休息一阵的八军团又出发了。伙房正冒出浓烟,后勤队还未做好的半生不熟的大米饭及几大锅青菜叶子,眨眼间就被八军团未睡觉的战士们哄抢而光。而躺满一地的战士们睡得正香,任连长排长怎么喊叫他们也不愿醒来。政委黄苏急了,扬起马鞭一路抽打过去,挨打的战士们这才一个个跳起来睡眼惺忪地归队。打完了,马鞭也从黄苏的手中滑落在地,两滴热泪滚出眼眶,悄无声息落在了地上。
两个比杨小宝和肖木林还小的战士走过指挥部,他们见到正在站岗的杨小宝和肖木林就挪不开脚步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的口袋。陈树湘见状走上前来对杨小宝和肖木林伸出手,二人却紧紧握住口袋。陈树湘沉下脸说:“拿来!”两人才极不情愿地将口袋中两只煨烤熟的大红薯摸了出来。这烤得焦黄的香喷喷的大红薯他们自己也舍不得吃,那可是特意为师长和政委留着的啊。两个战士得了红薯满心欢喜地走了,走了好远还回过头对陈树湘行军礼。
一一握手道别时,罗荣桓望着身后火药味正浓的阵地,到处杀机四伏,他紧紧握住陈树湘的手说:“保重!”
一声保重,说明红三十四师的处境越来越险恶!陈树湘命令卫生队女兵班集合,他对罗荣桓说:“这里已不需要她们了,请军团首长把她们带走。”
罗荣桓听着不远处屋子里伤员时断时续的呻吟声,也痛苦地垂下了头。
很快,女兵班列队走进了八军团的行列。
然后,陈树湘又高叫:“欧阳玉英。”
欧阳玉英闻令放下手中的耳机,跑步上前立正:“到!”
陈树湘说:“你被编入女兵班,立刻随八军团撤退。”
欧阳玉英一头雾水,她望望赵玉宝,赵玉宝也望着她,说:“去吧,这里太危险。”
欧阳玉英转身冲陈树湘喊:“师长,我不!”
陈树湘威严地说:“执行命令!”
丫头出身的欧阳玉英原名欧阳大妹,现名是当兵时董振堂将军给改的,董将军说,秀女英姿,丫头投身革命参加红军后应为巾帼英雄。虽是丫头出身,但师长的命令也使她明白了目前红三十四师的处境,但她仍毫不犹豫地把眼光求助似的转向程翠林和八军团的首长们,说:“我决不下火线,人在电台在!”
陈树湘火了,拔出手枪说:“再不执行命令,我一枪崩了你!”
师长开玩笑了,欧阳玉英心里想。从军团总部来三十四师才三天,她就知道师长是个性情中人,拿枪出来吓唬我,是想要我下火线离开危险之地。她又坚持说:“我虽是个女兵,但也是个兵!”
“咔嚓”一声,子弹顶上了膛,陈树湘铁青着脸将枪扬起,厉声喝道:“执行命令!”
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欧阳玉英终于屈服了,她含着眼泪应道:“是!欧阳玉英服从命令。”
话刚落音,陈树湘手中的枪响了,子弹射向了无边无际的天空。枪响过后,他已无力抓紧枪柄,手枪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栽落在地。面对兄弟军团的首长们,他行了最后一个军礼,然后转身迈开大步,朝他的士兵坚守的阵地奔去了。
一小会儿工夫,欧阳玉英就哭肿了双眼。分别之际,她从衣兜里掏出两粒子弹压进赵玉宝的手枪里,这两粒子弹在阻击战刚打响时就成了她和赵玉宝的爱情信物,一对恋人多么希望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早一点到来,说好了,他们要在那一天牵手走进爱巢。三天前,前沿阵地枪声大作时,赵玉宝握着两粒子弹说,万不得已时,你我一人一颗,在阴间也永不分离。欧阳玉英接过子弹紧紧贴在心窝上,然后小心翼翼装进了贴身的衣兜里。此时,她把子弹掏了出来说:“万不得已时,你就用它多杀两个敌人吧!”说完,她第一次丢掉一个大姑娘的羞怯,当着众多的人紧紧抱住赵玉宝亲了一口,然后飞快地跑进了女兵班的队列中。
惨烈的湘江之战,红军过完湘江才剩下三万人,漫山遍野堆积如山的死尸中,就有未能幸免的欧阳玉英。陈树湘让她逃离了狼窝,可她又掉进了虎口。主力红军刚过湘江,凤凰嘴渡口浮桥便被炸断,使被打散后突围出来的红八军团官兵又遭遇致命的打击。敌人已将主要火力放在了这支最后过江的红军部队上。只能涉水渡江的红八军团官兵,面对敌人各种枪弹扫射、炮弹轰炸,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和招架之功,成了敌人的活靶子。俯冲的敌机简直有恃无恐,甚至像要触到水面,机腹上的青天白日图案清晰可辨。江中巨大的水浪此起彼伏,不断有人沉下去,不断有尸体翻上来,整个湘江血水翻滚!罗荣桓到达西岸时,跟随他的仅有一个油印员。他呆呆地望着河面,看着仍在江水中挣扎的战友,虽肝肠欲断却又无奈、无助。随后,军团长周昆也过了江,他的身边也只剩下数人。“到底有多少人赶到了江边?”罗荣桓问道。周昆沮丧透顶:“不知道,不知道,伤亡太大了。”当天晚上,罗荣桓收容过江人员、整理队伍,发现全军团从大撤退的万余众人马,仅剩六百余人,连挑夫、勤杂人员等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余人。
欧阳玉英,包括三十四师卫生队的女兵班一共六人,也全倒在了被血水染红了的湘江中。
历史也真会开玩笑,陈树湘用生命掩护突破湘江的红八军团团长周昆,抗战期间被任命为八路军一一五师参谋长,可谁知这位师参谋长竟然会携军费潜逃!这样高级别的官员离队,在中共和八路军中尚属首次。他去向不明,从此杳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