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瘸子跟老六去大华派出所办理居民证,老六就见到了春美。
春美比老六白一些,胖一点,眼睛没有老六大,但眼神水润润的,身材比老六鼓溜,胸脯是胸脯,屁股是屁股。看见瘸子和老六离老远就抿嘴笑,走到跟前,瘸子闻到春美身上荡漾过来的日本雪花膏的味道。
春美拉着老六的手在前面走进大华派出所,回头对坠在后面的瘸子说:“小哥,快走!”
瘸子心里某些坚硬的东西松动了一下。他在家里排行最小,老噶哒,老叔家的两个妹妹都比自己小,都给自己叫小哥。这称呼已经很久未曾听到,让他生出思乡的情绪。
户籍警察眼珠子有点往外鼓,外号张大眼珠子。张大眼珠子抬头看看三人,目光最后落在春美的脸上,就没再挪动过,跟春美说笑个不停。“昨天米警佐给我来电话了,说办个证件。多大点事啊用炮轰,你自己来就行——其实你比你哥好使。”瘸子把在曙光照相馆照的三张一寸照片递给张大眼珠子,张大眼珠子撒摸一眼,就从抽屉里拿出糨糊,用小棍撅一点,抹在照片的背面上,然后把照片贴在一个小本子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印,又拿出一个扁盒的印泥,大印在印泥里用力顿了两下,再拿到小本子上,对在瘸子一寸照片的下巴上,摁了下去。
从派出所出来,瘸子看到两个姑娘在雪地里站着,窃窃私语,春美不时地回头冲瘸子看过去,一脸笑意。两个姑娘一白一黑,老六扎着红围脖红手套,春美围着一条白羊毛围脖,戴着一双白手套,再加上她白,整个人像个雪娃娃。老六回头冲他说:“瘸子你忙去吧,居民证揣好了,我去酱菜园上班了。”春美则冲他摇摇手,尖着嗓子喊:“小哥,回见!”
瘸子觉得春美喊小哥的声音,很像他表妹的声音,贱吧呲的,有点撒娇和任性。
瘸子揣着居民证上街了。他要再找机会刺杀大岛陆太郎,杀死营长的人就不该活着!但他在报纸上看到大岛护送一个国际代表团去北平了,一个礼拜后才能回来。瘸子去火车站附近踩点,在火车站杀死大岛应该更有把握。
在一群卸货的工人里,瘸子看到二鬼子支使着工人在扛大包,就过去对二鬼子说:“我是老六的表哥,想在你这噶哒找个活儿——”二鬼子一听是老六的亲戚,二话不说就收下他,一口一个表哥地叫着,见他腿脚不太利落,派给他的都是轻活儿。中午吃饭时,二鬼子是跟日本人的小队长一起吃的,回来兜里还揣着一个白面馒头和一块猪耳朵,用牛皮纸包着,没人在跟前时塞给瘸子。
晚上,瘸子回到老六那里,老六正在灶上拨拉疙瘩汤。瘸子把馒头和猪耳朵放到菜板上。老六问是哪来的?瘸子又把五角钱放到灶台上,推到老六面前,说是工钱。
“你跟没跟二鬼子提我?”老六在菜板上切着萝卜丝,萝卜丝细得像头发丝。
“提了。”瘸子说。惜字如金。
“咋提的?”老六问。
“说是你表哥,他就派我活儿了。”瘸子坐在长凳上,从兜里掏出烟丝和一块纸片,在手里摩挲一下,卷了一棵肥烟,凑近炉子点燃了,吸了一口,看了一眼快要没水的水缸,瘸着腿去了门外。拿起门旁挂着的水桶和扁担,抖着扁担下的两个铁钩,哗棱哗棱地,挑着水桶走了。
回来的路上,瘸子已经看清水井在哪了,他挑着两个空桶来到井沿,井口边上都是拎水时洒的水冻出的冰层,很滑。他握着辘轳把儿向井下竖水桶的时候,想起宽城子大营里的那个水井,几桶冰水提上来,他跟营长还有几个兄弟赤裸裸地站在雪地里,一人提起一桶水就往头上浇,个个都淋成落汤鸡。数九隆冬,东北的户外滴水成冰,冻出的鼻涕没擦呢就在嘴唇上冻成冰条了。转瞬间,几个人就冻成了冰棍。几个士兵忍不住冻跳着脚地跑进营房,围着火炉烤火。瘸子冻得直哆嗦,他转动着眼珠瞅营长,营长不往营房跑,他也不跑。最后,他们两人都冻硬了,走不了路了,是被士兵们抬回营房的。冻成那样,不能直接烤火了,士兵们抬进一盆盆的雪,七手八脚地用雪给两人擦身体,当然,他们的手脚也不老实,不敢跟营长开玩笑,就在瘸子身上乱摸一气,瘸子暖和过来,把几个人摁在地上一顿胖削!
瘸子从井沿挑着两桶水回来,灌满了水缸。背对着灯光,瘸子换下棉衣,两个肩膀磨红了。老六已经做好了萝卜丝汤,上面点了几滴香油。猪耳朵也切成细丝,与白菜丝拌在一起,还放了辣椒油。老六还从厨房拿出半瓶酒。那酒是父亲准备过年喝的,但父亲没等到过年就灯笼火灭地没了,老六那天给杨二迷糊拿走的是半瓶,事先她把酒倒出一半。现在她把剩下的一半拿出来,给瘸子斟了一盅。瘸子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的声音,让老六的心软了又软,那是久违的声音了,自从父亲失踪,就再没听到过。
两个人坐下吃饭,瘸子端起酒盅闻了闻,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但还是拔掉木塞儿,把酒盅里的酒倒进瓶子里,再把木塞儿紧紧地塞进瓶口。没报仇前,他在给全营的兄弟带着重孝,肉可以吃,酒却要等到杀了大岛陆太郎,拿到营长的坟前跟营长和兄弟们一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