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想想,要是有一群强盗破门而入,当爹的这时候本该护着孩子的,可是却扔下孩儿越窗跳楼地跑了,你要是那个被扔下的孩儿你咋办?就这样,当我爹——我们的政府,丢下我们这些孩儿一哄而逃后,面对破门而入、青面獠牙的日本人,我只得做了三孙子那样的顺民,当然你也可以管我叫汉奸。
政府是一大早逃走的,而日本人是在后晌儿进的城。这期间,我们郑州人一看没人管了,胆子就大了起来,手脚就放了开来。先是一些人找茬儿哄抢了粮店,接着打砸抢之风很快弥漫了全城,你要在场就会看到当时局面多么混乱。这是我说什么也看不下去的。因为——至少直到这会儿,我还是郑州的警察署长。我不能吃着老百姓的粮,不管老百姓的事儿。我把领头抢劫的都抓了起来,并且就地正法了其中抢得最凶的俩。我要让那些莠民弄明白:不要以为变天了,你们就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由于我的卓有成效的弹压,到日本人进城时,城市已经重新变得秩序井然,老百姓各守营生、安居乐业。很可能就连日本人都惊讶我的工作能力,把一个城市的治安为他们维持得如此之好,他们在夸了我一连串“大大的好”之后,把我继续留在了警察署长的位置上。后来人们说起我这段历史时都称我为伪警长。
是的,我现在为日本人干事儿。我必须承认,在这个改朝换代的时刻,有些人的确表现出意想不到的气节,宁死也不屈膝事敌。譬如我们当地一位名士,日本人想让他出任维持会长,在他面前掘了个一人深的大坑,临坑逼问他答应不答应,不答应就把他埋杀在这坑里,可是他至死都没低下他的头。就连日本官儿都为他的硬骨头而吃惊,特别把他的坟修得很高很高,并且在坟前向日本兵训话,号召他们学习这个中国人。我很惭愧我没有这样的硬骨头,不能像他一样体体面面地活着和死去。我只是个小警察,老百姓。更何况这个世界不管谁当家儿,哪怕这个当家儿的是日本人,都是需要一个警察在那儿站着的,好让老百姓该咋过日子还咋过日子,不至于乱糟糟的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作为警察我不管给谁干,实际上都是在给老百姓干,都是在为老百姓站着岗。这么一想,我又觉得没什么了。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儿,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是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因此我这个警长——现在叫警正——虽是伪的,我仍在这个岗位上干得认认真真,就像我在前一个朝代的时候一模一样。
当然,不管咋说也叫个亡国奴,虽说我不过是混碗饭,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日本人进城第二天,就给我派来一个警佐,也就是我们话说的副署长。按说我是警正,他是警佐,我是主事儿的他得听我的。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这个警佐叫山田,军装上佩着个中尉衔,据说上过东京高等法政学校(如今当警佐也算专业对了口),他的公事房和我面对面,我每天反而要到那儿向他请示汇报。不论大小事儿,他说干我才能干,他说怎么干我就得怎么干。而且论岁数我比他大,我反而要毕恭毕敬地管他叫“太君”。说白了吧,他才是这儿真正的主人,而我只不过是他手下一个奴才。尽管我一开始就没梦想当家做主,打的就是听吆喝、侍候人的盘儿,但是对他的鸠占鹊巢和指手画脚,我还是很长时间都感觉不能适应。毕竟这是我的一亩二分地,在这块儿地里一直都是我说了算。经常是我把一件事情吩咐下去了,手下人正准备转身去照办,我突然在背后喊一声:“等等!”这才想起这事儿山田警佐还没说话。
尾随山田而来的,还有个叫小冢的翻译。个不高,扁平脸,一条缝眼,地包天嘴,大喉结显著地突出来,说起话来一上一下的。小冢这名儿绝对是日本名儿吧,可他中国话说得比中国人还溜。而且带有明显的东北大茬子味儿,管说不叫说,叫唠;管跑不叫跑,叫蹽;管精不叫精,叫尖;管倔不叫倔,叫犟;管玉米不叫玉米,叫棒子;管土豆不叫土豆,叫山药;管厉害不叫厉害,叫蝎虎;管难看不叫难看,叫磕碜;管这里不叫这里,叫这疙瘩;管接触不叫接触,叫打连连;管看病不叫看病,叫扎古病;管撒谎不叫撒谎,叫扯犊子。不仅仅是说话,据我后来观察和发现,就连日常生活都更像东北人而不像日本人。比如不管吃啥饭,都从挎兜里(他的东北话)掏出一瓶辣椒酱,吃馍抹在馍上、吃米拌在米里。比如喝上酒就没完,每次不把自个儿醉得看人都是俩脑袋不拉倒,而且一醉就吵吵嚷嚷撒疯撒野。比如看不起妇女,再咋着的妇女让他一说也就是个“臭老娘们”,而且说着还要不屑地“嘁”一声。一开始,根据这些线索我推断,这货日本人是日本人,但很可能是在满洲出生长大,至少是在满洲长期生活的日侨。由于山田不会中国话,而日本话我只能听懂“米西米西”、“死啦死啦”的,不用说,我们的对话全靠这个小冢翻过来掉过去。没想到山田已经不拿我当人了,这个小冢比他还不拿我当人。
那时候我们管翻译叫“舌人”。本来我以为一个舌人,也就是别人用以说话的舌头,理应当主人说啥他说啥,主人使用什么语调、语气和语速,他也使用什么语调、语气和语速,而绝不应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可是这小冢,很快我发现,却完全不是这样的。
山田初来乍到时,可能是为了表示亲善吧,经常把我叫到他的公事房,或者亲自下到我的公事房,对面促膝地和我谈把心。他对我谈的内容,三句话不离本行,当然都是“中日一体”、“同文同种”之类的。比如有一次他说:“你知道日本人哪儿来的吗?好多民族学者,甚至包括日本的民族学者都认为,他们最早是来自中国东北和长江下游的汉人。在你们中国不是也有这样的传说,秦始皇派徐福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到海外寻找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这些人一去不回成了后来的日本人吗?这一切都说明,我们日本人的祖先,实际就是你们中国人。直到今天,我们日本文字中还有大量的汉字,而且字意基本同于汉字的原意。”
比如有一次他又说:“可是你们中国的精神,汉唐时代形成的中国精神,从宋代的时候就开始死亡了。游牧民族的不断入侵,一次次成为中国的主人,并把他们的文化强加到中国人头上,人为地打断了中国文明发展的连续性。元代是一次断裂吧?清代又是一次断裂吧?特别是清代,就连发式和服式都被迫改制,你看看你们——长袍马褂大辫子,从头到脚哪里还有中国人的样子。相反,由于日本成功击退了元世祖忽必烈的两次进攻,使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蒙古人惨败而归,日本人反倒——不论精神、情趣、文化、风俗——都保留了更多汉唐的原汁原味。你敢说不是吗?围棋是中国发明的,却在我们日本被发扬光大。茶叶是中国传来的,却在我们日本形成了茶道。现在你们中国哪还有一千年以上的古建筑,中国人要想看真正的中国建筑还得到日本去。就连你们的大学者辜鸿铭都说,真正继承了中国精神的是日本人而非中国人。他甚至断言:‘日本人才是真正的中国人,唐代的中国人!’”
比如有一次他又说:“既然中日是一家、一体的,那么我们何不携起手来,共存共荣呢?”
本来我对山田的态度是,他爱怎么说怎么说。不管他咋说,我都——就像我们郑州话说的——“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理他那么多就行了。但是没几天我发现不理不行。之所以不行,倒不是因为山田说了什么,而是小冢——这个王八蛋——给翻译成了什么。山田在说这一切时,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吧,倒是和颜悦色、边说边笑,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谈古论今,把气氛营造得又热烈又轻松。可是他的话经小冢的嘴那么一翻,就完全不是那么个味儿了。他妈的这个小冢,也不知中国人犯了他什么咒了,他看着我们就那么不顺眼。每次翻译的时候,虽然意思还是山田的意思,语气中却掺杂了他强烈的个人感情,山田的每一句话由他这儿一中转,便充满了对我民族的轻蔑和侮辱,特别是再佐以他那居高临下的表情和眼神,就像一个上等人在吆喝、驱使一个下等人。
比如有一次他是这么翻译的:“其实我们大日本盼着日中共存共荣不是一天儿两天儿了。我们日本人一直觉着,东方和西方,黄种人和白种人的最终戗茬儿是免不了的。单一个日本和单一个中国,都不足以让老毛子们觉着害怕。但是一个日本那老强大的中国,和一个中国那老庞大的日本,却可以让任何国家心里咯噔一下子。所以我们一直认为,中国必须强大起来。早在你们光绪皇帝那前儿,我们的首相伊藤博文——伊藤博文你知道不?大日本明治维新的主角儿,明治宪法就是他起草的,两院制议会也是他组织的——就不远万里地到你们中国来,想为你们的改革出点儿主意啥的。后来有个首相叫大隈重信,更是铆劲儿号召人们到中国去,都为你们的强大搭把儿手。他说:‘中国的生存决不只是他自己的事儿,它还牵扯着日本民族的根本利益。’你瞅瞅你瞅瞅,我们大日本为了把你们扶起来——呵——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呀。可是你们,你们这些没成色没出息的中国人,就是他妈拉个巴子的秃噜在那儿不起来。我——我他妈一瞅见你们这号东亚病夫,就恨不能扇你们俩嘴巴!”
还有一次他甚至这样翻译道:“既然你自己没起色,我们大日本只有替你们起来了。这还用说吗——你不行,而我行,你就得看着,让我来!我们不仅要把你们,而且要把全亚洲,从白人殖民者的卡巴裆下解放出来,完事儿使棒子打着你们、使鞭子抽着你们,和我们一起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新亚洲。我们已经——在满洲,赶走了俄国人;在印尼,赶走了荷兰人;在印度支那,赶走了法国人;在印度和缅甸,狠狠打击了英国的殖民统治。特别是在中国,我就是不说你也瞅见了,我们一上来就废除了老毛子们在北平、在上海、在广州的租界和治外法权,结束了他们建在你们国土上的国中之国。这可是你们打慈禧太后那疙瘩,一直到孙中山、到袁世凯、到蒋介石,都梦寐以求想办而没有办到的。上海租界公园门口那块牌子你知道不——‘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多少年了,它就像压在你们心口窝儿的一块石头,你们做梦都想搬掉它、砸碎它。打死你都想不到吧,最后为你们搬掉、砸碎这牌子的,是我们——我们日本人!我说这话你明白不?你们中国人,不是我说你,一百多年了,除了丧权辱国还是丧权辱国,再这么下去这点儿国就要让你们丧完辱完了。你们要想站起来,没有旁的道可走,唯一的出路就是——紧密团结在我们大日本周围,在我们大日本领导下,告别黑暗,走向光明。”口气不光像是吆喝下等人,简直就像叱骂一条癞皮狗。
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我他妈的虽然是汉奸,可汉奸——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信不信——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可还是一颗中国心。糠能吃菜能吃气不能吃,吃让人喝让人理不让人。你总不能,打个比方,当着我面儿朝我娘脸上吐唾沫吧。终于忍无可忍的我说:“你等等!”盯住一脸傲慢的小冢,心想你一个舌人,不过是人家传声用的家伙什儿,你他妈牛个啥呀。“你们日本是行。我们中国是不行。”我几乎是一句一句地说,“可你行你的,你就是再行,又有什么资格管我们的闲事儿?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谁的裤裆烂了把你给露了出来?”我这么说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我这是代表中国人在说话。
可能小冢怎么也想不到,我一个奴才敢跟主子犟嘴,他先是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脸都成了紫的。“你——”抬手就想给我一个日本的三滨。幸亏山田及时厉喝了一句日本话,我想可能是“住手”、“放肆”之类的,我们才没在公事房里当场打起来。
就那,小冢还悻悻地说了一句:“你们这味儿的劣等民族,就配被人踩在脚底下。”
我不知道你遇没遇见过这种人——你就是跟他再好,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可你要是跟他不好,对你却全是坏处。现如今我就遇上了这种人,而这个人不用说就是小冢。自从我顶撞了小冢后,这家伙算是对我怀恨在了心。我发现他从那儿起,动不动在山田面前垫我的黑砖煽我的底火,企图挑拨、恶化我们之间的关系,借这个大太君之手把我给“哈密”了。而小人——我不说你也知道,他们的这种搬弄是非差不多总是会成功的。
比如这一时期常有些令占领者感到不满的事儿,小摊贩明明有东西可就是不卖给日本人,学生们撕扯了宣传“日中亲善”的标语,还有个小偷在人多拥挤处偷了日本兵的钱包。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但是山田却将小事儿看得很大,认为这是公然的排日、反日,每次都批示我一定要严加惩办。要我说这算啥呀,你把屎拉到人家屋里了,还不兴人家瞪瞪眼呲呲牙吗?除了对那个小偷,盗窃在任何时候都是犯罪,我依法把他关押了十五天,其他的都教育教育当场释放了。对山田就说,小摊贩不卖东西给太君,是因为他们听不懂日本话;而孩子们撕了太君的标语,是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