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蓉在山沟里转来转去。
她喜欢玩味那些肉票的脸。那些惊恐万状、无可奈何、哀怨莫名、听天由命的脸。她不与他们说话,只是看,细细地看。
她的家离这儿几十里。她会骑马,有一匹雪白的小儿马。
一个小肉票儿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像小猫儿蜷伏在河岸边的一棵树下。他瘦弱、白皙、孤独,却很俊美。
岫蓉的心动了一下,动得很厉害。她几次从他面前走过,又几次回来。
她不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看年轻男人那样:几分羞赧、腼腆,低着头,用眼梢儿悄悄地看。不,她直着眼睛,像端详一头牛一只羊,因为她可以左右他的命运。
“你是谁?”她问。
小肉票动了一下,没说话。
这人竟敢这样怠慢她,使她惊异不止。山中的飞贼巨盗对她的问话都是抢不迭地回答的。她抽出悬在腰带上的短剑把他那遮到眉毛的帽子掀掉了。一头像女人的秀发披散下来。
她更奇怪了:在山中,凡男子都是剃光头的。只有年纪稍大的男人才在后脑勺上留一把齐脖头发一听人说,那是大清灭亡时剩下的辫根儿。
“你是谁?说!”她严厉了。
“我……史效仁。”
“你,是小人?”岫蓉觉得这名儿很有趣,嘴角翘了翘。
“你多大了?”
“二十岁。”
“啊,是大人了,还叫小人儿!”
史效仁发觉面前是个女孩子,声音很好听。目光从下往上移:小巧的绣花鞋,水绿绸裤,胭脂红的衫儿,一张秀美的光彩照人的脸。眼睛却有点儿横。
他也惊奇了:进山几天,除了和他同命运的俘虏外,见到的山里人,莫不丑陋不堪、满身污垢、形似山魈。他们是风化了的岩石,灵化了的枯树,是这山野的一部分。
面前却站着这么一个女孩儿。
两双眼睛对望着。
“小姐,”有人喊她,“不要理那小子,他是块榨不出油水的臭石头。是个死货,明后天就要砍了给肉票们看!”
在小姐身后几步,有个人给小姐牵着白马。那人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长着一双狼的眼睛。那双残忍的、贪婪的眼睛,谁见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离我远点儿,胡三!”小姐叱他。
“是。”胡三后退几步,抽紧屁股像夹着尾巴。
“你别怕,小人儿,”小姐说,“胡三吓你,即使真的,我会为你想法儿……”
史效仁哭了。
这几天,土匪们“审”了他几次,差点儿把他的皮剥下来,他却没掉一滴泪。并不是他心地刚强,而是吓得忘了哭。今天他却流泪了。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他说不出——似乎,他的救星来了。
他是北京附近人。家里是个乡村小财主。和母亲相依为命。中学毕业后,家产已经耗尽。娘给他准备了盘缠,叫他到上海求姨父帮他找事做。姨父在外国领事馆做通事,很阔绰。他到上海时,姨父出国了,一年后才回来。在姨家盘桓了数月觉得无聊,只得求姨母给了路费先回家候着……
他被土匪揍得说了实话。土匪见他有这么阔气的姨父,给他定了一千大洋的赎金。他没敢给老母写信——那非把她急死不可!
他绝望了。
他怕死,却不得不死!
他收住口,以为小姑娘不会理解他。可是在女孩的眼睛里他发现了湿润晶莹的东西,那是泪光,他不会认错。
“可怜的小人儿!”她回身抹去了泪痕,“我不会让他们杀你,不过,你得听我的话。”她声音很低,因为山中有一条天王老子也得遵循的规矩,那就是不得替肉票求情。
史效仁觉得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你,饿了么?”
“饿。很饿。”
几天来,由于极度的恐惧、忧愁,食欲被抑制了,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现在精神有些松缓,食欲反上来,强烈地折磨着他。
“好,我去给你拿饭。”
小姐转过身,见牵马的胡三到河沟那边去了,就走下河岸,跳过小河。那条油黑的小辫儿在她脊背上蹦跳着。
她走近了马,在鞍鞯一边掏摸着。好像和胡三争执了几句,她一扬马鞭,胡三吓跑了。
小姐又回到小人儿面前,手里拿了两只信封,里面装着东西,鼓鼓的。
“回来得快吧?——是从我的马背上的袋子里取来的。这是妈妈给我带的午饭,你吃吧。我不要紧,在这儿我可以到处找到吃的东西。”她叽叽咯咯地说着,好像他们已认识了几年似的。少男少女们投了缘,常常一下子就熟识了。
史效仁接过来,从敞着的封口看,这是些指头顶大的,白面做的菱形块。从星星点点的煳花看,像是下锅炒过,散出一阵阵撩人的香味儿。
“快吃吧,看什么!”小姑娘催着。
克效仁抓一把放进嘴里,又酥又甜,很可口,大把大把地吃起来。只一会儿,一纸袋就吃光了。
姑娘笑嘻嘻地看她吃,像看她的小羊吃草。
“好吃么?”
“好吃。这是什么东西?”他敢提问了。
“这是面棋子。”
“面棋子?”
“嗯。用白面、鸡蛋、沙糖、长果油做的。和好面擀成饼儿,切成棋子块儿,晾一晾就下锅炒。——得用文火,火一大就煳。炒熟后放在罐子里藏着,十天半月不坏。……当然还是刚炒出来的好吃。”
她凑过来,坐在史效仁一旁。他立刻觉得这一边的阳光分外明亮暖和起来。
“你觉得好吃,把另一袋也吃了吧。”
“不,不,我……饱了,这一袋我留晚上吃。”
“晚上,我还会给你带来的。”
“不,不……”
姑娘又笑了。她把手搭在史效仁的背上,接着手往上移,抚摸他的头发。
“小人儿,你是男的么?”
“是。……那还用说。”
“男的,我才喜欢。”
史效仁心跳加快了,浑身燥热起来。
他也体会到,他和这女孩是不平等的。他只是她手中的一件东西,像她的小狗小猫。当着这么多人,她随意地抚摸他,摸他的脸蛋、下巴、手掌……
他向周围看看,没有很多人注意。可他遇见了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那是牵马的胡三的眼睛,那目光能把人灼痛。
“小人儿,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
“我……不敢。”
“问吧,不要紧的,我不杀你。”她谈起杀人,就像件无足轻重的琐事。史效仁哆嗦了一下,想到了自己的悲惨处境。
“问哪!”
“你,叫什么……”他干巴巴地问。
“我叫岫蓉,这名儿好么?”
“好。”
“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小人儿你看我生得好看么?”
“好看……”
“人家都这么说。你爱看么?”
“……爱看。”
“那你就看个够。”她说,像是送人家什么好东西,“我只让你看。别的男人呀,哼!”
史效仁没勇气看她。
岫蓉转到他的对面,两手捧起他的头:“小人儿,你瞧呀,瞧呀……你瞧我俊在哪里?”
史效仁不得不抬起头来。
她比那一瞥之下美艳得多。任何男人见了也会怦然心动。史效仁看得痴了。
当然,姑娘也在看他。
“小人儿,你也很俊。”她像说悄悄话儿,“在山里找不到你这样的男孩子……嗯,找不到。”端详了一会儿,又说,“……要在这脖颈上砍一刀,或是——枪把这头打个窟窿,多可惜呀!……”
史效仁僵住了。像一下子浸在冰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