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梅的男人叫李平,但这里没有李平。正好赶上晚班下井的时间,下井前,矿老板把所有的掏煤汉都集中在一块儿,当着她的面儿问,你们哪个叫李平?嗯,有没有叫李平的?掏煤汉们稀里哗啦地笑。矿老板说,莫笑,人家找男人哩,你们正经点儿。掏煤汉们就更加不正经地笑。矿老板跟英梅做出一脸的无奈,说,干脆,你各人一个一个认嘛。英梅没有一个一个去认,自家的男人,如果站那儿,还用她去认吗?
但英梅还是不甘心,缠着矿老板问,我家李平真的没来你这里?
矿老板挑起一边嘴角笑,说你这人也是,莫非我还把你男人藏起来不成?
英梅还磨蹭,虽然嘴上没问了,但腿却不挪,眼睛直直的看着窑口那边,盼着自家男人突然从那地方冒出来。
这么个地方站这么个女人,那肯定是道风景。掏煤汉们老看,都无心下井了。矿老板就喊,搞哪样搞哪样,赶快下窑去!掏煤汉们这才依依不舍下井去了,钻洞前还没忘了回头看上一眼,有人还叽叽笑着调侃,为哪样她男人不叫李高嘛?于是,窑口前又炸起一团笑声,有人破着嗓门儿喊,李高!李高哈哈哈!显然,他们里边是有一个叫李高的。
英梅的男人原是在这野兔梁子北面那个煤窑挖煤,都挖了一年多了。英梅家离这野兔梁子不是很远,七天八天的,男人就要回去一次,跟人说他那是过周末,像他也是拿着报纸端杯茶坐办公室的。但最近半月过去了,男人都没回去,也没个信儿回去。英梅心头荒芜了几天,就去找人打听。邻村也有一个汉子在那间窑上掏煤,姓黄,有时候来呀去的,都跟李平约在一起。英梅找到他家,正好碰上他回家过“周末”。英梅问,老黄,我家李平呢?老黄说,你家李平不是早几天就回来了吗?英梅说,没啊,影子都没回来。老黄就很奇怪了,说好多天没看到他了,我还以为他回来了。英梅的脸就黄了,问,那他去哪里了?老黄就闭了气息使劲想,想他可能去了哪里。
英梅黄着脸看着老黄,老黄的婆娘就黄着脸看她。
老黄想了很久,也想得脸发黄。黄了脸的老黄说,他们窑上前些天出了点儿事儿,听说死了一个,一个半死……
英梅的黄脸就变成了白脸,白得像纸,两片嘴唇也像纸给风吹着了一样刷刷抖。死的是哪个?
老黄说,这种事儿矿老板儿一般都不说,能盖着就盖着,我们就是问,他也不会说真话。一边的婆娘也是一张灰白脸,她骂男人说,你们在一个窑洞里你还不晓得,你是猪啊?老黄给女人骂得发急,额上起了一层汗珠。他说,你们不晓得,我们掏煤的是白天一轮晚上一轮倒着班儿,还今天你这个区,明天他那个区,今天碰上你了,说不定要一个月以后再碰上也属正常。说,我也是后来听别的掏煤汉在叽咕,说那天三号区出现瓦斯,闷死了一个,一个给闷了个半死,爬出来了。
婆娘说,你也没问问死的是哪个?
老黄说,问了,但别个也不晓得。
婆娘说,死了那么大一条人,又不是死一只蚂蚁!
老黄说,矿上死人是常事儿,可不就当死一只蚂蚁?
他们斗着嘴,英梅突然就转身走了。英梅到了窑上,找矿老板要人。矿老板姓裴,掏煤汉们多数都不认识那个字儿,就叫他“匪老板”。英梅也这么叫。匪老板,我家李平呢?匪老板问哪个李平,英梅说掏煤汉,在你这里掏煤的李平。匪老板问英梅,你男人长啷个样子嘛?英梅说,瘦高个儿,平头。匪老板皱了眉想,想得眼珠子突然像气球爆炸前那样亮了一下,但只那么一下,再没下文了。英梅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动静,问,匪老板想起来了?匪老板却摇头,把一脸的肉摇得乱晃,没,没,哪呢,我这窑上的掏煤汉都瘦,都平头……他说的是实话,掏煤汉哪有不瘦的?
英梅还得自己守着窑口等。但匪老板也守在窑口。她盯着人家问话的时候,匪老板就冲着人家吆喝,快点快点。人家只好冲她匆匆摇摇头,就弓着身子继续向前去了。
英梅还想继续守在窑口找李平,但匪老板突然想起李平好些天前就走了。他说,对头的,我想起来了,他不想在我这里干了,嫌我这里不挣钱。英梅巴巴地盯着匪老板,他真走了?匪老板不看英梅,目光像唱戏人的水袖,一会拂这边,一会儿甩那边,说,真走了,走了好几天了。英梅问,那他去了哪里?匪老板说,这野兔梁子南面也有一间窑,说不定他去那里了。
这样,英梅就翻过野兔梁子,来到了这里。
但这里的矿老板说,他窑上可能没有李平这个人,因为他窑上最近并没有进新人。
英梅的手脚有些发凉。她不敢去想有关“瓦斯”和“死亡”那样的事情。她沿着一条似路非路的野径往回走,她要翻过这野兔梁子,回到北面去。她希望回到那里的时候,李平正好在那里等她。
匪老板不在,守窑的是他大儿子。大儿子一头卷儿发,下巴尖儿上留着一撮黄须。
英梅上前问,匪老板呢?
半边脸动也没动一下,说,哪样事?
英梅说,我想问,我家李平……
大儿子整张脸都转过来了,英梅发现他有一双猫头鹰一样的眼睛。你就是昨天来找男人的那个?他问。
英梅在那双眼睛面前莫名其妙地想萎缩,脖子竟不由自主地发软。她细了声说,嗯。大儿子猛吸一口烟,把烟雾直直地吐到英梅的脸上,说,不是跟你说了你家男人早走了吗?英梅问,他去哪里了?大儿子说,他去哪里了我们哪晓得?他嫌我们这里挣不了钱,去别的地方挣大钱去了唛。
英梅动了动嘴,又动了动嘴,一个听起来很陌生的声音从她嘴里怯生生地走出来。听说,你们这儿死过……一个人?
大儿子的猫头鹰眼又对准了英梅,你听哪个说的?大儿子的声音很大,吵着了另一间屋子里打牌的几个男人,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别人伸脖子,英梅就缩脖子。大儿子乘胜打击,你这妇人嘴是粪池啊?在这种地方说这奥话!滚!给我滚远点!滚!英梅惭愧得眼泪婆娑,忙往后退。房角正打瞌睡的狗看到主人那么激动,也赶紧跳起来狂叫,铁链给它挣得哗啦啦响。
英梅慌慌地躲,也不知该躲到哪里去,看另一边有个废弃的窑洞,才算找到了去处。慌慌张张的,一转身就撞在了一个拖着煤船的掏煤汉身上,这下就更是窘迫不堪,逃得更急了。掏煤汉被那一撞就变得有些傻,她都跑了,还扭着脖子呆呆地看,就有人哈哈乐起来,喊,月半,你龟儿是哪样感觉?是不是撞着软和的东西了?月半才醒过来,干干地咳两声,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