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废窑,洞口深处早塌了,由于它斜对着窑场,那几个大灯泡的光也给它喝了一些到嘴里。刚坐下来,英梅就注意到了一种声音,轰隆隆,像远处的闷雷。还没待她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声音,一个飞虫集团铺天盖地而来。
是野蚊子,也叫山蚊虫。它们的个子是一般蚊子的三倍,声响则是五倍,嘴颈儿就不必说了。叮你一口,你挠上一个周还想挠,黄豆大的包得鼓上十来天。英梅劈里啪啦赶,山蚊虫搞的是集团大战,虽然英梅很努力,但依然顾此失彼,瞬间就挨了很多毒枪。
好在对付蚊子她是有经验的,找来一些烂草烂叶,点上火熏就行了。可她没有火机。她还得去窑场那边,得找人借个火。
狗又是一个劲儿地扑,吼,把铁链挣得哗啦啦响。英梅只好站下来,朝那边细着声喊,哎!哎!磅秤那边有两个人,一个是窑上专门过秤的管理员,一个是月半。他们都朝她这边看,但并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好在他们的事儿很快就完了,那一个回头进了屋子,月半拖了空煤船往窑口走。但他走得并不专心,眼睛老往英梅这边看,英梅就赶忙跟他打招呼,哎,你。月半停了下来,却回头往房子那边看。英梅说,有火没?月半没吱声,脚步快起来,半路上把船丢下,朝窑口的边上走。他在一个离狗和灯光都比较远些的地方停下来,望着英梅。英梅就过去了。他从黑乎乎的身上掏出一个红色的打火机,递给英梅,转身走了。
夜深的时候,月半摸了进来。那时候,洞里的火堆已经只剩下猫眼睛那么大两个火星了。英梅睡着了。月半摸到面前,直盯着她看。或许那直勾勾的目光是烫人的,英梅一个哆嗦就醒了过来。哪个?月半不应,只盯着她看,那眼睛像老鼠眼睛一样泛着贼光。月半的手也想动,但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儿伸,就一直在自己身上搓。搓下一堆黑泥,似乎觉得不雅,又换成左手搓右手。渐渐的变得很累的样子,直喘。这个时间足够让英梅的脑子完全醒过来,她认出了月半。她掏出火机,递给他。月半却并不去接火机,他没完没了地搓手,搓得手心都起火了才张了嘴,你……先才你撞到我了。英梅说,我是不注意撞的。月半说,我……没怪你。月半的确难受得很,似乎气都出不来了。他略带着一点儿哭腔说,我想摸你一下。你让我摸一下,我就跟你说李平去哪里了。英梅说,你晓得他去哪里了?月半说,我当然晓得。英梅说,那他去哪里了?月半说,我给你说,但你得让我摸一下。英梅说,快说。月半说,他死了。英梅说,你才死了。月半说,真的,瓦斯闷死的。英梅说,那他人呢?月半说,给窖了。匪老板和他儿拖去窖的,窖了就不用赔钱了。英梅好久好久都没出声,眼睛也不眨一下。月半就用肘拐推了推她,说,我都跟你说了,你让我摸一下嘛。英梅突然问,他们把他窖哪里了?月半说,具体窖哪里我不清楚,我只看到他们把他拖着往那边去的。他把手反到肩上面指他的身后。说,用我们拖煤那种船拖的。
英梅呼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月半忙问,你要去哪?
英梅说,找他们要人。
月半说,去不得。
但英梅没管去得去不得,她直冲冲朝着窑场那边去了。月半在她身后发急,直跺脚。
狗很快就叫起来了,好像它根本就没睡,一直盯着英梅哩。拴狗的铁链增长了一倍,英梅不敢向前了,她朝身后看,希望看到月半,但她的身后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天亮了,狗还是那么凶。英梅两腿打颤,但她不能停下,她要找他们要李平。她在窑场边上找到一个撅头把,她只有靠这根木棍给自己壮胆了。
英梅凭着那根撅头把,胜利地到达了匪家大儿子面前。我家李平呢?大儿子抡她一眼,打算走开。英梅紧着问,你们把李平窖哪里了?大儿子愣了一下,站下了。猫头鹰眼瞪着英梅,哪个跟你说的?英梅说,我只问你们把他窖哪里了?英梅哭了半夜,眼睛红得不成样子,大儿子怕盯着这样的眼睛看,就把目光撤走了。
英梅说,你不管是哪个说的,你对我说,你们把李平窖哪里了?
大儿子激动得下巴上的黄须直抖,我们把他窖哪里了?我们根本就没窖他,跟你说了,你男人早走人了,我们去哪里窖他?
英梅感觉心头哪儿垮塌了一块,问,他真的走了?
大儿子火气冲天地说,当然是真的!
可昨晚月半明明说得那么清楚。英梅想找到他,让他来作证。她伸长了脖子满处找,却并没有找到。她突然明白,昨晚月半一直是一张黑脸,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来。更何况他是那么胆小,肯定躲着。英梅眼眶一烫,泪下来了。
远远的听到车喇叭声,一辆猎豹越野车吼着来到窑场。匪老板来了,手里依然捧着他的小狗。看掏煤汉们都站在场上,他喊,啷个都站着?还不下井掏煤去?他手心里的狗,也扯起奶气的嗓门吠了两声。掏煤汉们就动起来,拖了自己的船向窑口走去了。
英梅决定自己去找。她在窑场上找了一把废弃的铁锹,锹尖断了,剩下的半截铁块也很锈。她决定拿这把铁锹把李平掏出来。
匪老板看出她的意思了,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你想把你男人掏出来呀?那得吃饱了才行啊,进屋来吃碗面再去?
英梅没理他。
按照昨晚月半指的方向,英梅的目标是有新土的地方。但她没有想到,这山坡上露出新土的地方很多,那都是因为这匹山上有煤,附近的人就想凭两把锄头挖回几篓去烧,所以东掏一个洞西掏一个坑,这山坡就跟得过天花一样。英梅一个一个挨着刨,每一个都要刨出老底才罢休。有些地方动得很小,也就是刨了两个印子而已,或许是别人刚刨了两锹又改变了主意,就丢下这儿了。但这样的地方英梅也不放过,就像她男人有时候也是可能变成一只山芋的,她小心翼翼地掏,怕不小心伤着了男人。每掏一个,她都以为李平就在这里了,但每一个掏完,都没有李平。
那天没有太阳,天是灰的,但却比有太阳的时候更热,闷热,像呆在蒸笼里。到该吃午饭的时间,英梅已经掏了十来个新土坑了。但她依然连李平的一根头发都没找到。她歇了下来。她渴得喉咙都裂口子了。她在山褶子的地方找到一个水坑,水坑底呈橘黄色,像黑皮肤上生的一朵花儿。水不动,上面还闷着一层膜。英梅用手拂去上面的膜,捧水起来喝。水有点儿酸,但英梅把它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