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全的CT检查报告出来了,是肺癌,而且是晚期,转移扩散了。
医生责问道:“咋不早来呀?”
祝新生难过地说:“谁都没往这上面想呀。”父亲这一段时间老是咳个不停,脸色不好看,人一天天地消瘦,饭也吃得不多,但中午和晚饭前总不忘喝上几小盅酒,这是在井下采煤劳累了一天后养成的生活习惯。祝新生和妻子叶莉看了很担心,反复劝父亲去矿务局医院查一查,祝大全乐呵呵地说:“查啥呀,我这还不是下井采煤那阵子落下的光荣病,老根难除啊。”
祝新生知道,父亲下井采煤那阵子,井下沿用的是风钻干打眼,后来又推广了全岩光爆锚喷工艺,粉尘浓度很高,不少矿工都患了矽肺病。
祝新生和叶莉还是放不下心,好说歹说劝动了父亲去矿务局医院查一查他的“光荣病”,谁知检查结果却给了祝新生当头一棒,他急切地问医生:“有啥好办法吗?”
医生摇摇头,征询道:“能报销吗?来住院吧。”
祝新生心想矿务局都三年没报销过医药费了,谁得了病,能吃药的决不打针,能打针的决不住院,不是不愿意住,而是实在住不起呀,因此矿工们说了,千不怕万不怕,就怕生病有个灾,三千五千打了水漂去。祝大全虽然是林海矿的退休工人,但矿上连工资都成年累月地拖欠,哪儿还有闲钱报销医药费啊。但祝新生坚决地说:“住,明天就来。”
祝新生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办公室,先给在矿务局工会工作的叶莉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检查的结果。叶莉焦急地问:“这可咋办呀?”
祝新生答道:“我想送咱大去住院,明天就去,回家后你帮我劝劝他。”
叶莉答应着挂上了电话。
祝新生是林海矿务局分管基建工作的副局长,在不少人眼里,他这个副局长形同虚设,光有名分却不管事,原因是这几年林海矿务局大部分煤矿由于资源枯竭,陷入了半停产状态,打祝新生当上副局长那天起,矿务局就没有钱去搞啥像样的基本建设,净干些修修补补的零碎活儿。祝新生自觉有力气没地方使,有时一天下来,没人找他请示汇报,甚至连电话也没人打。祝新生坐在办公室里,有时真觉得自己老化了,生锈了,也许自己应该像当初矿业学院刚毕业那会儿,到井下去攉攉煤,闻闻煤的香味,从头到脚出上一身汗,这样劳动一个班下来,浑身都活动开了,乘上罐笼升井去洗个澡,再往床上一躺,那才叫放松与舒坦呢。但他转念一想,林海矿务局的煤要采光了,听说要破产了,没了煤矿务局还叫矿务局吗?不采煤矿工还是矿工吗?以后憋得发慌了,上哪儿去攉攉煤、闻闻煤的香味呢?想到这些他竟有些颓丧。
回到家叶莉已经做好了饭,还有一瓶父亲最爱喝的林海大曲,好女人永远是善解人意、和风细雨的那种女人。祝新生问:“咱大呢?”
“出去溜达了,说一会儿就回来。”沉默了一会儿,叶莉忧心忡忡地问:“你打算咋跟咱大说?”
祝新生低沉地说:“得瞒着他,这种病一告诉他,人就垮了。我看就说医生要求他住院观察几天,治治他的光荣病,先住上院再说吧。还是我唱主角,你敲边鼓,无论如何得动员他去住院。”
叶莉沉重地点点头。
祝新生感激地看着她,说:“咱娘走得早,咱大拉扯大我和新丽、新红兄妹仨,一个人当爹又当娘不容易,我还记得上大学那几年家里的苦日子,想想这心里辛酸得很哩。咱大得了这病,好怕是没指望了,咱们就尽尽心意吧。”
正说着祝大全推门进来了。祝新生迎上前说:“大,您回来了,快吃饭吧,叶莉炒了几个菜,咱爷儿俩好好喝几盅。”
祝大全却不搭他的茬,一屁股坐下了,没好气地问:“林海矿都这样了,你们矿务局还管不管啊?”
祝新生猜想老爷子出去溜达碰到了老工友,拉起了林海矿的事,又忍不住生气了,马上安慰道:“大,谁说不管了,林海矿还是矿务局的下属矿井嘛。您老就少操点儿心,好好……”话到嘴边祝新生又咽了回去,他怕此时说出“治病”之类的字眼,老爷子会敏感生疑,不肯去住院。
祝大全却较上真了:“去去去,你少给我打官腔,管?咋管?我刚刚在俱乐部那儿遇见了一个老兄弟,人家一见我面居然吃惊地问,你们林海矿的人咋还活着呢?听那口气好像我们林海矿的人都死绝了似的。旁边有人替我回答了,说人家祝师傅的儿子是副局长,不缺吃少穿的,当然活得好哩。你听听,这都是啥话嘛,林海矿到底还能不能好啦?”
祝新生暗想工人们的情绪真是不稳定呀,口头上却极力地安慰着老爷子:“大,别听他们瞎嘞,来,喝酒。”说着给祝大全斟上了一杯。
祝大全赌气地说:“不喝。”呆坐了一会儿,有些激动地说:“想想抗美援朝那会儿,咱林海矿的矿工们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多出煤、出好煤,集资为志愿军买了一架战斗机,那飞机就叫‘林海号’哩。那时的林海矿大干快干,创出了日产一万一千二百六十三吨的历史新记录,咱矿山的腰杆子硬邦,矿工也光荣呀,你大我戴着大红花,站在领奖台上,还有你昌义叔,大家敲锣打鼓地送他去北京参加全国先代会,接受毛主席的接见,那心里头比娶媳妇还恣啊。”说着他不自觉地将那杯酒端起喝了。接着说,“再看看现在,全矿几万名职工家属靠着弄点儿炭末末过活,七八个月不开一分钱,小煤井还在疯狂地乱采滥挖,咱矿山的腰杆子瓤了,矿工们就差拉竿子去要饭了,我这心里堵得慌呀。”
祝大全一番话说得祝新生黯然神伤,半晌沉默无语,叶莉见状忙端上汤说:“大,吃饭吧,菜都凉了。”说着朝祝新生丢了个眼色。
祝新生忙说:“好好,吃饭了。”
吃完了饭,祝新生装作随意地说:“大,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没啥事哩。”
祝大全嗯了一声说:“我就说嘛,能有啥事啊?还不是下井时落下的病根子……”话没说完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看那阵势,听那声音,仿佛要将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都咳出来似的。
祝新生边给他捶背边说:“大,医生说了,要您去住几天院,再好好给您检查检查。”
祝大全摇着头执拗地说:“不去,不去,没事还住啥院,检查啥哩,就是想挣咱的钱呗。”
祝新生说:“还是检查检查好。”
叶莉也在一旁帮着说:“大,您就去住几天嘛,我给您送饭。”
祝大全疑惑地看看祝新生,又瞧瞧叶莉,问:“你俩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呀?”
叶莉勉强笑了笑说:“大,看您说的,我们能有啥瞒您的。”
祝新生稳定着情绪说:“大,您看医生一说住院,我就自作主张地替您办了住院手续,交上了押金,您就去住几天吧,好好查一查,省得我和叶莉担心,我也好腾出手来配合其他同志管管林海矿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祝大全点头答应了:“行,那就住几天吧,咱可说好了,就住几天,检查完了就出院。”说完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祝新生凝视着父亲瘦削的面庞,听着那一声声叩击在自己心头的咳嗽,鼻翼酸酸地动了动,忙将头扭向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