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生活实在是太平静了。
他这样独自生活已经有七八年了。老人七十多岁,也到了他三爷的那个年龄。不同的是,老人身体硬朗,四个儿女都奋斗到了大城市,事业有成,过上了体面的生活,已经用不着他来为他们的前程指手画脚了。每天除了早上买点菜,回来的途中吃张热面皮、喝碗菜豆腐,黄昏时出去散散步,老人基本上都待在自己的空间里。两室一厅的房子,小是小点,对他一个人来说,却是足够了。屋里堆得满满的,尽是些没有多大用处的遗留物,老人懒得动,懒得收拾。事实上,除了吃饭睡觉,老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阳台和后院活动,看看报,喝喝茶,侍弄侍弄花草。
老人住一楼,多出一个后院,他把巴掌大的后院一分为二,一半种了花草,一半种葡萄,架了凉棚,下面放把躺椅,过起了鸟一样闲散的日子。平日里,老人就在后院忙活,像个农夫似的精耕细作,把巴掌大的后院弄得生机勃勃。那些城里常出现的鸟们,比如麻雀,白脸雀,黄豆雀,都会经常造访他的小院,他也就平静欢迎,有时还专门给它们撒些面包屑,时间一长,老人的后花园,就成了鸟们的天堂,呼啦啦飞来飞去,有了几分生动。老人就在这些花花草草和鸟们的陪伴下,过一天又一天,按老人的说法是,活一天是一天。
儿女们不在身边,难免要牵挂,找各种理由劝说老人去他们那里享福。大儿子在北京,二儿子在广州,三女儿在杭州,小儿子在桂林,按理说都是不错的城市,可在老人看来,大城市也不过如此,再大再漂亮、楼房再高,人再多,再繁华,终归与自己无瓜葛。连听戏的感觉都不如,听戏能听出腔调,在大城市里,你能听到什么?不过是市声喧闹,夜深人静突然从梦里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的空落。正因为他去过,领教过,所以他明白了,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个模,是漂浮的楼阁。他这样的老年人、落伍者,自然是要守住自己熟悉的东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儿女们的好意,他耳朵听着,主意却很正,他哪儿都不去,他不稀罕外面。这人啊,在哪不是活?折腾来折腾去有啥意思。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悲观了,即便是和自己的儿女,似乎也不大合适。因此他从来都不说,只在电话里说一些肤皮流水的话,把真正想说的都沉在了心里,年月久了,就成了石头,冷硬又古怪,想说也说不清楚了,是恍惚的一阵发呆,或是漫漶的一段回忆。反正就是想一个人清静地过,活一天是一天。
可儿女们有儿女的立场,知道父亲老了,性格犟,脾气怪,老小孩嘛!也不生气,春风化雨地嘘寒问暖,关怀着,讲道理,摆事实,说比如你病了怎么办?突然之间跌倒了怎么办?家里进了贼怎么办……
老人被他们说得无话可说,说不过他们,逼急了,会在电话里一锤定音地吼道:“你们别管,我是死是活与你们没关系!”
吼完,老人又后悔,不该如此决绝地打击儿女们,毕竟他们都是孝顺的儿女,有出差的机会就绕道来看自己,好吃好喝的一大堆。可话已出口,老人只有赌气到底,似乎不难为一下儿女自己就下不了台阶。他会故意带气地说:“你们想我,就多带小辈们回来看我!”这话说出来是命令的口气,训斥的架势,却是和解的意思,双方听着都顺耳,一个“想”字,把一切都覆盖了,哪里是要结果,也明知没有结果,不过是要儿女们原谅自己坏脾气罢了。
儿女们接过话题,通常会笑着承诺,一定的,一定的。然后详细解释:“这不工作忙嘛……关键是,假期有各种补习班,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学习是吧,爸……”
老人每次都是这样激动地拿起电话,又索然无味地放回原处。久而久之,每次电话响起,老人都有些许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总是很容易就打断他的话题,说爸,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你老了,少操心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然后是细致周到的问候,让老人的耳朵渐渐暗淡下来。他开始怀疑,除了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他的身上还有什么可以成为话题,能让他们产生兴趣,使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一家之长。
城市小孩是怎样生活的,老人知道,儿女们的解释皆是诚恳的实话,他当然不会生气。反倒觉得儿女们也不容易,既要在大都市里打拼事业培养孩子,还要天涯海角地操心他这个老人。儿女们尽量找机会不辞劳苦地来看他,大老远来,停留不到一天,就又该走了,目的自然是为了看望他,然而除了买一大堆他未必喜欢的吃的喝的,好像也没有多少实质,不见得就亲热。往往除了吃饭,关心他的身体和健康,说点小辈们的事情,好像并没有什么自然的话题,不见得就比他平时的生活来得实在。时间久了,他对儿女们千里迢迢的孝心之旅也就习以为常了,不觉得有什么隆重,就像亲戚来了一样做礼貌的招待,然后是礼貌地聊天,礼貌地话别,嘱咐。然后又回到各自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