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生活的乐城,是秦岭南麓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小县城。小县城里的人,倒有许许多多去西安北京广州深圳打工的,但若问外面的人,就没几个人知道了。这就是世界的不对等。除非你说出张骞,再扯出刘邦韩信张良,可这都是两千多年的事了,久远得就像断戈残戟,只能说明你后继无人心有不甘,只好去慎终追远烧香抱佛脚了。
老人对历史不热衷,对政治似乎也提不起兴趣,他平时很少与人聊天。不像有些老年人,自以为吃过的盐和走过的桥多,摆乎起社会来头头是道,似乎一切机关他们都明察秋毫,似乎只有把社会抹得足够黑,才会显出他们没有白活。一切伎俩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老人的怪,不愿与人吹牛就是一个方面。他对世事已无评价的热情,世事再风云,与己又何干。把自己吹成老江湖,就真的能八面玲珑四海为家吗。
老人一辈子,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一门心思跟着社会过日子。现在退休了,他才发现他最喜欢的还是种地。可他是居民,无地可种,只好在后院开辟出一点地盘,来过过耕种的乐趣,也算是打发日子。这人呀,说起来也是怪,小时他一心不想当农民,读完初中,他先是学了一门瓦匠的手艺,后来发现泥水匠太脏,又学了木匠的手艺,再后来听说当兵机会多,他踌躇满志去当兵,结果被刷了回来,原因是他的三爷解放前跟国民党去了台湾,政治上不清楚。他这个三爷,亲戚们议论估计早死了,从来没有音信,关键时刻,却刀子一样捅在了他的肚子上。一气之下,凭着年轻人的力气和豪气,他去了正在建设的宝成铁路,想遇到什么招工的机会。几年辗转下来,他依旧是没有找到门路,不得不又回到乐城,最后还是靠着他的木匠手艺,在县城的一家铸造厂做了木模工兼翻砂工。后来铸造厂垮掉,他不愿回农村,托人找关系在邮政系统当了临时的邮递员。说来也巧,他那个下落不明的三爷,恰在那时从台湾来信了。当时两岸关系首次缓和,宣传力度空前,邮局的领导觉得他有背景,一方面看他工作卖力,便把他转成了邮局的正式员工。如此他才彻底成为一个市民,摆脱了土地的束缚。
有意思的是,他的那个三爷,当时已经七十多岁,在回大陆的途中,便病逝了,尸体不得不又运回台湾。后来弄清,他的三爷,在台湾毫无背景,不过是一个流落他乡的老兵而已,无亲无子。他倒是想死在大陆,埋回故土,可他运气不好。他这个一生都不曾见过的三爷,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渗入了他的人生,先是捅了他一刀,后来又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一把,也算是扯平,谁不欠谁的。他当时年轻,关心的是自己的前途,压根就没去想过一个老人在外漂泊是怎样的情形。当时三爷在他眼里就是救星。民众都在议论台湾人有钱,回大陆探亲者往往就是衣锦还乡的财神爷,被乡邻们众星捧月,羡慕围观。可他的三爷,让亲戚们很不是滋味。几十年的期盼,就这样彻底断了,断得让人惋惜。现在他老了,才懂得站在三爷的位置上去想当年的事情。他估摸,三爷是带着病体上飞机的。他争分夺秒,却最终还是没能回到故乡。这件事他在后来的日子里经常琢磨,有时梦里也会出现三爷,只是面目模糊,是一个奇瘦的老头,他越想看清,却怎么也看不清。如今他老了,才发现土地真是一个好东西,入土为安,叶落归根,当农民虽然辛苦,牛马一样没日没夜地转圈,但那脚掌上心无旁骛的认命,也不见得就是愚昧的老茧。也算是一双贴心的袜子吧,是苦日子给自己打上去的马掌,踢踏踢踏地疼着自己。疼和心疼,难道不是一种恒久刻骨的爱?不是泥做的人,泥上却留下了印记。
自己呢,到头来又有什么?父母逝去多年,哥姐相继离去,老家无地无人,儿女们又漂在远方,他也就只剩下单位分的这套老房子了。
黑老鸹的造访,使老人对自己的归宿不得不有一个思考。
一个晚霞绚丽的黄昏,老人盯着黑老鸹的黑衣服,他悲悯地想,哪天自己死了,就再没人知道三爷了。他的三爷,就彻底从这个人世间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线头都留不下。
他这样空茫地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一般人想到自己的死,首先会想到自己的亲人子女,可自己,竟然去牵挂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这怪想法让他吃惊,让他意识到自己可真是一个冷酷的人。
当然,老人身体各方面都还行,他压根就不信“乌鸦嘴”那一套,不过是顺着人们的惯常的思维去游戏一下罢了,就跟演电影似的,又怎么可能当真。老人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厌世的人,虽然说起来对活着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致,但他坚信活一天是一天,活着终究是活着,又何必去计较好死和赖活呢。活着就是活着,谁也不能剥夺。到被剥夺的时候,那就认命好了。老人的生活被黑老鸹这么一掠入,他倒不心虚,反而是好胜心被激了起来,有了打赌的意思。他倒要看看,这不祥之鸟,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霉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