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刘乞子,比我大好几岁。
他最初跟着他的爸爸和妈妈在大山里乞讨的那几年,虽然多次光顾过我们村子,也多次光顾过我们家,但因为我太小,就没留下什么记忆。
第一次对他有了印象,是那顿香味扑鼻的杀猪饭。
一过小雪,大山里的人们便开始拿刀弄杖。“小雪杀羊、大雪杀猪”,由来已久。
好像是一九六六年吧,反正天很冷。
母亲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那头“八克夏”肉猪,就是在那个很冷的天气被村里的五六个男人按在门板上给割下头来的。
三狗爷爷是村上的屠宰高手。自然那头“八克夏”就是他用一把明晃晃的屠刀给结果了的。
母亲心软。看到三狗爷爷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就可怜起了亲手喂大的“克夏先生”,背过身子去偷偷地掉泪。
可惜,掉泪的只有母亲一人,别人都把心思用在了那顿杀猪饭上。
山里杀猪,如同过年过节那样热闹,如同国庆大典那样隆重。届时,亲戚朋友、家人邻里、乡村老师、赤脚医生,总之,但凡有点牵挂有点身份或有点用处的人都会邀请过来吃饭。
当然,受邀的人们也会怀着无比自豪和激动的心情前来赴宴。你想,一年都闻不到几次荤腥味的山里人,偶尔能享受这么一顿高档次的香喷喷的猪肉饭菜,能不高兴、能不期盼、能不自豪吗?
院子里有三狗爷爷主刀,一大伙男人帮忙,猪杀得相当顺利;家里有母亲主厨,一大伙女人助理,饭做得相当成功。
用槽头肉(猪脖子肉)做成的五寨大烩菜,用新榨胡油和新压黄米面做成的油炸糕,用新山药粉条和新生黑豆芽调制出来的凉菜,无不昭示着大山里独有的饮食魅力。
就在杀猪宴安排就绪,父母忙不迭地吆喝各位客人入席就座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站到了我家的当院里。此人便是刘乞子,属于不请自到。
我想,按照程序,他还是喊过一声或几声“大叔”和“大婶”的,但咋奈家里哄哄闹闹的谁也没有听到。既然语言无法沟通,他就采取了另一方式,来到窗沿底下,将一只黑漆漆的小手从窗户上的猫儿洞里伸了进来,还不停地弹动着那五个如炭棒一样的手指头。
这只小黑手终于被屋子里的人看到了。坐在锅头上的大姐首先说,你们看你们看,那个窗窟窿里有个甚?大伙立即安静下来向窗户上的猫儿洞看去,富有经验的三狗爷爷说:“甚?要饭的哇,鼻子可真是灵哩。”父亲赶忙跳地,出了院子。隔着窗户,我们听到父亲说:“刘乞子,你前天才走,咋又来了?”刘乞子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叔叔,闻着,香死人了,快给我吃上点儿。”父亲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也不计较牛头对上没对上马嘴,索性把乞子领到堂屋,并吩咐母亲送去一碗肉菜和一摞油糕。
刘乞子几乎是和我们同时开始用餐的。
客人们七嘴八舌对刘乞子的此次造访议论颇多,人们先是说了一堆他有口福,褪毛衫子长哩,鼻子灵哩,不紧不慢,咋就赶上了这么一顿好饭?后来就开始诅咒他的大人,说他的大人没有人性,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咋就忍心让小孩子独自出来讨吃,便是再穷也不该这样,天底下岂有这样歹毒的父母?再后来就不说刘乞子的父母了,而是把矛头直接转向了我的父母,大家的基本看法是:父亲没有必要把这样一个人物领进堂屋,母亲也没有必要给这样一个人物吃那么多。讨吃子嘛,在院里吃一点就足够了,怎能当成“贵宾”来抬举?
尊贵的客人们似乎觉得一下子就失去了尊贵,让一个乞讨人员混进来,同屋用餐,岂不是辱没了尊贵,贬低了身份?
敏感的父母立刻察觉到了这种情绪变化。
父亲赶忙给各位客人解释:“真可怜哩,你们没看见,都快冻死了,身上抖打成一块儿。我是想,堂屋里边暖和些。”母亲接着解释:“十来岁的个娃娃,也吃不了多少。今天杀猪,不比寻常。大伙就担待一下,既然遇上杀猪饭了,就让他吃饱哇。”
吃饭的中间,母亲在锅上不断地给客人添饭,也不断地给刘乞子添饭。
刘乞子吃饭真快!同时拿起碗筷,我们刚吃开,他就风卷残云般地进去了一碗,用筷子敲击碗沿让再给他来上一碗。三狗爷爷见状,扭头呵斥道:“敲什么敲,你觉得这是讨吃烂大店,想咋就咋?没有一点教养!”不知是谁接和了一句:“三叔,这个行道上的人能有什么教养?不要对牛弹琴了,吃咱们的吧。”这才替刘乞子解了围。其实,刘乞子是不需要解围的。这话似乎真是对牛弹琴,与刘乞子并没有任何关系。他镇定自若,面带喜悦,眼神顾盼,双手悬在半空中,只是巴望下一碗猪肉烩菜的到来。母亲倒有点不好意思,她对三狗爷爷和各位客人笑了笑,然后才调转身子去给刘乞子再挖一碗。
他不只吃得快,肚子也大。细心的大姐一直数着,那天他总计吃了我们家满满三碗肉菜,还有手掌大小的十二个油糕。
三狗爷爷在吃饭的过程当中,曾多次提醒刘乞子:“差不多了,当心憋死得哇。”刘乞子先是只顾吃饭不予理睬,后来许是吃得真差不多了,就重复着三个字来回答:“憋不死,憋不死。”
那顿饭让刘乞子吃出了好多感慨。临走,他当着众客人有感而发,其大意是说今天的饭菜无比好吃,想必毛主席吃的饭也莫过如此了。他太高兴了,终于把世上最好的饭吃了,而且吃了满满一肚。还说他自讨吃以来,从未碰到这样一个好人家,他将一生一世都记住这个人家,记住这个人家里的叔叔婶婶弟弟妹妹。诸如此类。
山里的孩子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刘乞子在堂屋里吃饭的时候,受了好奇心的驱使,我和大哥先是在门缝里往外瞅,后来看着父母也不拦阻,就干脆端着饭碗到了堂屋,和刘乞子当打对面地吃了起来。我们本来是想和刘乞子说一些话的,但见他吃得那么聚精会神,眼睛只顾盯着肉菜而不看我们,嘴里时常被饭占着而腾不出空来,也就只好作罢了。
刘乞子那年十二岁,个子比我大,但不如大哥大,如果把那层“黑油漆”煺洗干净,肯定还是个娃娃样儿。
他留在我印象中的是一副极其可怜的样子:一件破烂不堪的山羊皮袄遮到了膝盖下面,左手提着一个破布袋,右手拿着一个打狗棒,脸黑黑的,手黑黑的,头发又长又乱又脏,都快粘成撕扯不开的毡片儿了。
那天席罢,送走客人,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哎呀,那个刘乞子,肚子真大,差点把咱的锅给打了(饭做得不够吃),真让人后怕。”
大姐听后嘀咕母亲:“给他吃那么多干么,我们一年也只能吃到这样一次好饭。”大哥就更尖锐了:“妈,你和我大大要是觉得儿少,干脆就把刘乞子收罗进来,也顶上一个。”看着母亲不高兴了,并去寻找惯常的武器——笤帚把,大姐和大哥才停止了对父母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