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围的人群都散尽了,张远莽才急不可奈地开闸泻洪。就在这时候,黄明清垂手拎着两只村长的鞋子从远处过来了,一副很敬畏的样子。凑近一看,见村长站成了圆规的姿势,正紧绷着腮帮子在撒尿。村长的这个姿势其实是很讲究的。他听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撒尿的时候,紧咬牙关敛气凝神,到老了可以保全一口斩钉截铁的好牙口,而两腿站直,到老了则可以保持一副好身板,不躬不驼。
黄明清想就他家的狗今天的所作所为,向村长赔礼道歉。他说,我管理失责了,村长。
张远莽牢记着养生大法的要领,依然咬紧牙关没搭理他。黄明清就斗胆朝前凑了凑,眼睛里还有了些不安分的意思。村里人一直有传言说村长的老二能挂得住秤砣,是杆世上少有的好枪。黄明清眼睛里的不安分就容易理解了。张远莽对黄明清的好奇举动十分反感,脸拉了老长。黄明清也不是个看不出什么眉眼高低的人,只是他打探机密的想法过于迫切,有些忘形了。张远莽一边拉裤链一边说,你都看到了?黄明清一惊,一脸认真地说,没太看清楚,真的。张远莽非常恼怒地说,我说的是今天你家的狗,你以为说的是什么?少没正经的。黄明清被村长的话噎住了,干张着嘴不出声。
张远莽蹲下身子,穿好鞋,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然后站起来,目光威严地看着垂手弯腰的黄明清。要搁在平时他早就一脚踹了过去,但现在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想起了要发展村里人种球白菜的事情。他就忍了心中的怒气,端出一张笑脸说,明清,你过来。黄明清简直要晕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好半天没缓过气来,还站在原处没敢动。张远莽又叫了一声,明清,你过来,我们商量个事情。好多年没人叫他黄明清了,连黄明清本人都差点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但村长现在这么称呼他了,还说要商量事情。商量?我的乖乖,只有领导们在一起开会才商量事情。虽然村长的舌头根子被酒泡得硬戳戳的,听起来十分不自然,但村长毕竟这么说了。黄明清激动得巴唧巴唧把眼睛都眨涩了。
黄明清三岁了才开口说话,说的却是一句骂人的话,驴日的。他妈就这么一直称呼他爹的。一年级要读完了,刚会写个黄字,明和清还是几个不相干的汉字。留了一年,能把名字凑拢了。又算不了加法,四加三等于七,四加四也等于七。老师说,你只知道7像锄头能挖地,干脆早点回家种地去。黄明清说,这有什么,我爷一句书都没读,还是地主。他就挎着书包回家了。过了几年,社会上大兴扫盲运动。老师到他家去辅导。二十六以内的加减法,他张口就来,又快又准。老师惊得呆了,心里暗暗后悔当初没用心教,毁了这棵好苗。只有黄明清心里清楚,这是他在家放羊的头数。他把当初的八只羊牧成了现在的二十六只,秋后再添几只小羊羔,就过了三十只。他想假若明年来扫盲,我就能;隹确地运算三十以内的加减法了。黄明清产生这种笨拙的想法是能够反映出他的智商水平的。黄明清人老实,话也不多,村里人就都不怎么把他当回事,连那些刚入学的孩子们都敢取笑他。他们见了黄明清,说四加四是不是等于七呀?黄明清摸了摸脑袋说,明明等于八嘛。四只羊加四只羊应该是八只羊了,怎么会只有七只羊呢。孩子们很开心,快乐着跑远了。从此黄明清的名字在村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黄羊子了。
张远莽现在不叫他黄羊子,而改口叫起了他的大名。所以,黄明清就难免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结结巴巴地说,村长您真是大人有大量啊。我回去就宰了那畜生,把狗胯子送给您下酒。
张远莽赶忙伸出大手摇了摇,止住他的话说,这要不得的,要不得。明清哪,是这么个事。乡上呢,要求我们要调整产业结构,鼓励大家种植球白菜,要成规模,要大面积。我看你家的八亩地条件不错,紧挨着公路,方便乡上到时候来验收。看你能不能在村里先带个头,把地里都种上球白菜。你这块地就是村里的脸皮子呢。说完,张远莽就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黄明清的脸。他相信每个人的心里要是有什么想法,是可以通过脸上的表情显现出来的,更何况黄明清这种没什么心眼的人呢。
黄明清很为难。再说他也不敢随便表态,家里的事都是老婆说了算。但村长今天这么看重自己,还不提狗惹出了怎样的祸端,照理应该顺了村长的意思。先不管老婆同意不同意,可这一季的庄稼毕竟是关系到全家一年的收成啊。他的脸上露出了难色。张远莽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一丝隐隐的不快。
张远莽明白这全村规划就是一盘棋,每走一步都很关键,都要慎重,不能太急于求成了。他便笑着拍了拍黄明清的肩膀,没事儿似地甩开膀子朝村委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