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一方,这个西部贫困山区某县某乡的副乡长,当他走进黄岗村的时候,腿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是来黄岗驻村的。
一年前的秋天,他曾经来过黄岗村。当时,他是乡长,带着几个收税费款的人,当地人叫他们收税队,黄岗村村长在头里吆喝着,后面跟着一辆卡车。百姓们见了,就连忙散开、躲开了。到了李满罐的屋前,队伍停下来。只见李满罐正握着一个已经空了的酒瓶,使劲往嘴里倒;一双胶鞋,露出三个脚趾头。脚旁边,油乎乎的报纸上,还有四五颗花生米。李满罐正要把几颗花生米往嘴里送时,见几双黑皮鞋停在了面前。他抬起醉红的眼,瞅瞅,就呵呵地笑起来,“收税队进村了啦。”正打算起身离开,被村长一个猛劲按下,“狗日的赖子,有钱喝酒,没钱交税。”村长边骂着,边用劲揪李满罐的头发,“赖子,今日个当着付乡长的面,看你还有啥说的。”李满罐就这样被生生地揪起来,推到付一方面前。
此时,西下的夕阳,红红的立在西边的黄岗子山肩上,那晚霞照在李满罐的脸上,就跟刷一层油漆在灶台上。李满罐就红着脸,扭着脖子瞅一眼面前的付一方,末了,竟冒出一句,“我爷爷从前是抗日区政府的会计哩。”说完,就要朝西边的黄岗子山走。收税队的人便开始拽李满罐的衣领、衣角,有人还动了手,往他的腰眼一拳,只听得“哎哟”一声,李满罐便蹲下了。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此时,满罐的女人,赶着三只羊,牵着上小学的女儿正往家走。有人看见了,说一句,满罐的婆娘回了,便闪开一条道。李满罐的女人,头发黄黄的,又稀松,一脸的菜色,见自家男人蹲在地上,啊的一声就奔过去,口里不停地说着咋啦咋啦。李满罐试着支起身子,但没有成功。三只羊不见了主人,穿过人缝蹿到李满罐跟前,“咩咩”地叫着。于是,收税队就有人提议,用羊抵欠三百元税款。马上,便有人附和着上来赶羊。李满罐的女人一下慌了神,先是使劲拉着羊腿,继而哇哇大哭,“羊是娃秋后的学费”,最后竟一遍又一遍地给付一方一行人磕着头。人们似乎没有听见这女人的哭叫,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考虑这女人的孩子的学费与几只羊的关系。有人开始把抓到的羊往卡车上装,其中一只竟然猛地挣脱,一下子就跑回了女人怀里,那女人像护着孩子似的,用整个身体护着。乞求的目光,有如农家的炊烟,弯弯曲曲地升向天空。倘若这时,付一方看到了那农妇的目光,看到了那农妇的眼神,也许那只羊和那个女人也就成全了一个心愿。但付一方没有看见,他正看着远处的黄岗子山,看着山垭口那红红的夕阳,看着农家零零落落升起的炊烟,耳边响起在全县干部大会上,他付一方被县里头头破口大骂的情形。就在他思前想后的这阵儿,三只羊被收税队装上了车,在村长的一声提醒下,付一方也就上了车。车子开出村口,正要过黄岗子山时,突然熄了火。这当儿,村里的会计疾风一样地跑来,说收税队前脚刚走,李满罐的女人就在自家房梁上吊死了。李满罐眼珠子都红了,操一把菜刀,呼着喊着正往山口这边奔来,一准是要拼命。付一方心里咯噔一下:终于出人命了。收税队的人也都把目光投向付一方。还是村长脑子转得快,“付乡长,你们先走,我和村治安队把这事处理了。”村长迟疑了一会说,“这事要摆平,恐怕得花些钱。”付一方摆摆手,“去办吧,去办吧。”
回到乡政府,付一方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坐着,沉寂地一根接一根吸烟,想着县里催交的税费款,想着李满罐的女人吊死在房梁上的情景,想着自己在乡里五年寒寒暑暑的日子,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甚至已经清醒地想到这件事的后果:黄岗村愤怒的群众会围住乡政府,或许会把乡政府门前的牌子砸烂,然后冲进来,把乡里的干部痛打一顿;紧接着,上级会派人来,追查加重农民负担导致农民自杀事件的主要责任人;然后,他会当作一个反面典型,出现在省内外新闻的重要位置;然后,为以正视听,将他依法严办,他这个一乡之长很快就会成为看守所的一名囚犯。在他看来,以往这样的典型事件,大都是这样的结局,本县和邻县的乡镇长,有几位已经被判了刑。有一次,一位乡长在宣判时流着泪说了一段话,至今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那位乡长说:“我这样的乡长是双重罪,双重人,上对不起领导,下对不起百姓。县里下达的税费任务逼着我们做假账,搞两本账;百姓交不出税费又逼着我们违法乱纪整群众。我们两头不是人,罪有应得。”这样的话,当然不能上报纸和新闻,也不能作为平息事态的理由。
然而,李满罐的女人死后的两天里,乡政府大院却显得格外平静,甚至连平时总找乡里补发工资的教师,这两天也不见有人来。付一方反倒坐不住了,感到不出事情反而不正常。他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等着,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等什么。第二天天快黑时,黄岗村村长和乡派出所所长,提着一袋东西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村长见付一方愣愣的,小心翼翼地说,“乡长,办妥了。李满罐的婆娘安葬了,还给了六千块钱。几个当事的群众我都给免了税费。”派出所所长嗫嚅道:“只是女人娘家的两个兄弟不依,想闹事,被我们关在了派出所。”付一方静静地听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末了,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交给派出所所长:“这是我和老婆离婚时分得的八千块钱,你们拿去,一半给李满罐,让他做点小买卖,供孩子上学;一半给他女人的娘家,也算是个安慰。”说完,从带来的纸袋里,取出一瓶老白干酒,一扬脖子喝个净光,随手把酒瓶往地上一摔,便号啕大哭起来。“我他妈这乡长没法再当了。成天价昧着良心收老百姓的血汗钱,税费都超过了上面规定的两倍,地就是出金子,也抵不上这样收法。都说乡镇干部也属于国家公务员,可国家不管给你发饷。一个乡镇编内编外几百号人,到哪弄钱养活,还不是往农民头上摊。农民苦,农民穷,而只有农民最好欺负,也最能忍受。一亩地,好年份收成五六百块,赖年份撑死也就三四百。可一级一级的负担加起来,五百块都挡不住,你叫农民咋活。”付一方说着、哭着,竟有些控制不住地骂起娘来,“五百块,五百块抵不上他妈的大款半顿饭,抵不上洗一次桑拿,更抵不上那些贪官们玩一次小姐。一个农业大国,一年收上去的农业税也就几百个亿,顶不上一个走私集团一年的走私款,而几个银行的小职员,转手间就能从国库里捣鼓走几个亿几十个亿。这是他妈的什么价值观。可惜我没有免税的权力,要是有,就让农民五年不交税,历史上还有与民休养的政策哩……”说到这,付一方伸出手来,指着派出所所长和村长吼道:“还有酒吗,没有酒啦?你妈的派出所所长就知道成天抓人,你知道你们是干嘛的,是保护老百姓的。你们要是再无故整那些老实农民,迟早会从这地盘上被赶走。还有你,黄岗村村长,现在不叫村长,叫村委会主任。你给村子里的每家多派几十块钱的提留,就这样,村里还有几十万的吃喝欠账。你还想再当地主,逼着农民把撂荒的地交到你的门下,请几个外地人种,坐收租子却不交税费。你是想当地主,还是想当过去的保甲长?”村长的嘴张得很大,脸一下子就白了,连忙摇着头说:“不想,不想……”“那好,你把村子里剩下的税费都交了,你那笔地主账就算平了。”村长连连说好好照乡长的指示办。说完,就和派出所所长赶紧退了出去。出得门来,只听见后面传来付一方的哈哈大笑声:“农民啊农民,你的命运就是土地的命运。”
这件事虽然没有给县上和省上酿成大祸,但付一方却主动打了辞职报告,乡党委书记专程去县里作了汇报。县里对付一方的处分是:撤消党内职务,行政降一职,任副乡长,在全县通报。这样,既对上面有了交待,也对百姓有了一个说法。付一方,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汉子,西北农大的毕业生,闲下来的时候,便把自己捆放了十多年未曾动过的几箱子书重新打开,连同房间里一个书柜的书,分门别类地清理摆放在一张空着的床上,清去清来,挑来挑去,最后只剩下三摞:一摞伟人的几本著作;一摞文学作品;再就是上大学时的几本专业教材。付一方在看了两部文学作品后,感到脑子里满是水浒传血淋淋的故事和三国演义鬼怪刁钻的计谋,将它们扔到了厕所里。等再拿起那几本农大专业教材时,似乎找到了一点当初读书立志的感觉,一些关于农业种植、养殖的信息,又陆陆续续地接上断了多年的茬。他连忙打电话找乡农技站刚分来的大学生,那位大学生看了几本教材,说早就过时了,如今是讲最前沿的基因养殖、无土栽培等等。付一方一气之下,烧了那几本发黄的教材,让大学生给他找一批这方面的书来。
轻闲下来的付一方,此时才真正感到没有精神的日子是那样的冗长和无聊。这一日,他在办公室转来转去足有两个小时,坐下来,看到空床上剩下的一摞书,便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今天只能读伟人著作啦。”付一方上小学和中学时,对一些语录是背过的,也唱过不少的语录歌,但真正在上大学的几年,反倒没有读过几篇。工作后,也难得有时间静下来学。付一方这一次是不知不觉地就沉浸在了那些人们认为枯燥、艰涩的著作之中。特别是中国领导人的著作,每一篇都极为通俗,付一方越看越觉得,那些深刻的革命和改革理论,任何一个只上过小学的农民,都能看得懂,弄得明。他甚至后悔过去在县机关和在乡里工作的日子,为什么就没有动动看看这些著作的念头,而是成天忙于事务,忙于应酬,以至沉浸于打扑克搓麻将。半个月下来,付一方桌上的那一摞书,竟被他通看一遍。等看第二遍时,他竟有些品茶的感觉,脑子里就有了一些飘流的清香。乡党委书记偶尔过来,看见他伏案而学,以为他在准备考研究生。“老付啊,都过40的人啦,实际点吧,我已经向县领导要求把你调进城,安个合适的位置,好歹再成个家,过过日子。”一席话,直说得付一方眼里湿润润的。书记临走时,重重地拍拍付一方的肩膀,“你老在这房子里窝着,没准会窝出毛病。”书记说,眼下县里要求组织驻村工作组,你就权当农家游,选个村子住几天,等调动的事办妥了,就回城里去。付一方望着满脸诚恳的书记,一时没了言语,可等书记就要出门时,竟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要去我去黄岗村。”书记愕然,以为听错了话,而付一方却满脸认真,“去黄岗村还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