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出地下车库,宋青芽立马发现,这个早晨稳妥不了了。她没想到雾气那么大,早知道就提前二十分钟出门了。米苏打不慌不忙的,床上赖了五分钟,早餐磨蹭了十分钟,临出门才想起还有本书没装进书包里。她不好催,闷声不响地等。等两人弄稳妥坐进车里,已经六点四十分了。
车仿佛被包裹在一团蚕茧里,雾气还在不断地吐丝裹茧。车窗没几秒就蒙上了薄薄的茧壳。车只能一点一点往前蹭。宋青芽不能保证二十分钟内顺利开到两公里以外的学校,她有些心慌,从后视镜里瞧米苏打,他依然眉头半展不展的,薄嘴唇抿得紧紧,眼睛里却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又仿佛在与眼前的一切较劲。
宋青芽咬咬牙,将车速提到二十五码,不敢再提了,近旁的行道树都像一抹抹朦胧的灰影。
忽地,茫茫白雾中横窜过一道凌厉的暗影,宋青芽一个激灵,急刹车,胸口撞在方向盘上,心脏仿佛要蹦出胸腔。恍一恍神,好像是一条狗。这大雾天的,路上连个人影、车影都没有,哪来的野狗。真是越急越添乱,宋青芽咬一咬牙,挂挡,抬离合器,松刹车,车又徐徐往前开起来。
米苏打的头重重地撞在椅背上,但他没吭声。宋青芽看表,六点五十三分,肯定赶不上了,心内反而松弛下来,望一望后视镜,“苏打,迟到了老师会怎样,要不要你爸给老师打个电话?”米苏打懒洋洋地“嗯”一声,这一声让人听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后果严重还是不严重。宋青芽等了一刻,咬一咬牙,拿出手机给米加山打电话。万一米苏打因为迟到被老师批评,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电话通了,费翔这个老男人唱得无休无止,“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无人接听。宋青芽按下重拨键,心里的焦急被歌声越撩越旺。前天说回没回,昨天说回也没回,今天还不知道会不会回,他难道不知她这边什么状况,还不急着回来救场?
“有人!”米苏打一声叫,宋青芽一惊,下意识地踩下刹车,车轮猛烈地摩擦地面,划一道弧线停在了路边。
“什么?”宋青芽的耳朵里灌满“你就像那一把火”的高潮部分,她有些茫然地扭过头问米苏打,米苏打已经一声不响地下了车。车一直开得平稳,不像撞上了什么呀,宋青芽推开车门,雾气立刻扑涌而上,她闻到了一股寒冽的尘埃的气息。
雾茫茫一片。车后约五米的地方有团灰影子,宋青芽走过去,只见米苏打微微佝偻着身子,他的脚下有团红乎乎的东西。再走近些,地上躺着一个人,宋青芽心尖一紧,尖叫被她拼命拦在了嗓子眼里。天啦,难道真撞了人?可是,车……
她扑到那团红色面前,是个头顶只剩几根稀疏头发的老人,这几根头发湿耷耷地贴在头皮上,透过顽皮流窜的雾气,她看见发丝下有一个肿起的包块。老人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根拐杖斜戳在离老人头部三米来远的地方。浓烈的尘埃的气息塞满了她的鼻腔、口腔,雾气还在不断往里奔涌。雾气浓得让人回不过气来。
米苏打也蹲下身来。她求助似的看一看他,眼里带了疑问,“是我的车撞倒他?”可是米苏打不看她,眉头依然半展不展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宋青芽小心翼翼地拿手指触一触老人,“大爷,大爷,您怎么啦,您有什么不舒服吗?”老人一声不吭,宋青芽不得不拿手托起他的脸部,老人双目紧闭,脸色像雾气一样浮白,但是还有呼吸。
宋青芽抬头望望路的东头,雾蒙蒙一片。再扭头看看路的西头,依然雾蒙蒙一片。这可怎么办啊?她急得想哭,可是,可是当着米苏打她不能哭,她得想办法。
电话响了,是米加山。谢天谢地,他终于来电话了!宋青芽一手托着老人的脸,一手颤抖着按下接听器,急促而简短地将眼前的情况转述给米加山,“马上拨打120,记住在120来之前不要挪动老人,将他的领口松开,尽量让他保持呼吸通畅……”
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宋青芽已经冷静下来,她认真分析了现场,老人躺卧的位置紧贴着马路牙子,而她的车离马路牙子至少有两米的距离,只是在急刹车的过程中,她下意识地往右打了方向盘,车才沿一道弧线停在路边,车轮摩擦地面的痕迹应该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且,她察看过了,老人除了头部那个红肿的包块,身上没有明显的撞痕,衣服显得很干净,也没有擦痕。她还询问了米苏打,“你是什么时候看见老人的,我们的车没有撞上老人吧?”米苏打略皱一皱眉头,语气里带了惯有的不耐烦,“我也没注意,你不在给我爸打电话吗,就瞥见一抹红影子从窗外晃过去,再回头看时,就发现那红影子倒在了地上。”
“可是,我们的车没有撞上他……”宋青芽认真地看着他,他却不看她,目光虚虚地浮在雾气之上。宋青芽在心里叹一口气,将自己的围巾枕在老人的头下,将车上的一件外套盖在老人身上,又拉着米苏打在现场比划了半天。米苏打没有多话,表情如常,似乎这么严重的状况与他毫无关系。
世界寂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宋青芽感觉嗓子眼和胸腔越来越胀痛。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有那么一刻,她后悔拨打了120,她完全可以逃,她确信自己没有撞到老人,她与老人的倒地昏迷无关。这一片茫茫白雾,恰到好处地遮蔽了一切,她完全可以逃,又有谁知道她到过现场?可是,可是她不能在米苏打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做。而且,而且老人是一条生命,他还在呼吸。怎么能逃?
急速闪烁的红灯终于在七点三十六分出现在了世界的尽头,划破茫茫白雾而来。
医护人员果断地对老人进行了处理,临抬上车,一人拉住了宋青芽,“你一起去下医院。”“我,我不认识这位老人,我们只是开车路过……”“老人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去。已经通知了110。”“他,他还要上学,已经晚了一个小时……”“他在前面学校吗,我们可以带他到学校,但是你,必须跟我们走。”
宋青芽回头看看米苏打,她也不知道这一眼包含了什么,希望他帮她辩解两句,证明她的无辜,或者强调由她送他去学校的重要性?总之她希望他开口,仿佛只要他一开口,就可以拯救她出这困境。可是,米苏打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任雾气在他的身前身后漂浮。
救护车在学校门口停下,将米苏打送进混沌的白雾之中。他头也没回,迅速地变淡、变淡,与白雾融为了一体。
车门无声地合上,阻断了雾气的进入。可宋青芽的心里依然满布了尘埃的气息,她沮丧地绞扭着双手,拼命压抑着嗓子眼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她对这个老人一无所知,对即将到来的境况不知所措,老人就躺在离她咫尺的地方,意义不明地双目紧闭,鼻子里插了氧气管,手上吊了点滴。他仿佛是被一场大雾突兀地送来,送进了她本就复杂难名的生活。
昨天的晚饭,宋青芽做得很精心,西红柿烧牛腩,特地照着网上的菜谱,一丝不苟地做下来,还有肉末炒青豌豆,先用开水焯一遍,再下热锅炒,那豆子还带着清甜,蒸了鸡蛋羹,温水化蛋,惦着火候,盈盈嫩嫩的一盏。
可是,米苏打寡淡着表情往嘴里填塞,三下两下就撂了筷子,仿佛眼前根本没她这个人。往日有米加山填充在餐桌一角,还不觉得气氛有多诡异尴尬,宋青芽没指望看到米苏打的笑脸或听到他的赞美,他不说话,她在讪讪地说了两句后就住了嘴。两人无声地夹菜,扒饭,吞咽,喝水,每一个动作都摩擦得空气“嚓啦”作响。
米苏打搁下碗筷,迅速消失在卧室门后,宋青芽忍不住暗暗吐出一口气来。已经是第五天了,两人的状况没有丝毫改进,尤其在精心准备了这么一桌菜之后,她已不抱什么热望了,只盼着米加山快点回来,让她早点结束这份尴尬。
在厨房收拾时,她听见米苏打走出来,在客厅用座机打电话。和米加山。两人似乎在说一道题目,什么一个长方块上面搁一个小长方块,宋青芽起初以为是数学题,仔细一听不是,米苏打反反复复说着“摩擦力”。宋青芽知道,他们的物理课正在学摩擦力,这一节内容似乎让米苏打十分纠结。
米苏打的声音很大,什么如果用力拉动上面的小长方块,可不可以一起拉动下面的长方块,之中存在哪几种摩擦力,大长方块与桌面之间的摩擦力是忽略还是加入计算,小长方块与大长方块之间的摩擦力等于哪几种力之和或差……听声音,两人讨论热烈。宋青芽能想见米加山在电话那头娓娓分析的样子,米苏打也像是“活”了过来。这就是让宋青芽气闷的地方,米苏打一和米加山说话就表情正常了,而对她,永远是一副爱理不理、半死不活的样子。
从她和他见第一面时,就是这样。起初,宋青芽以为是青春期男孩的害羞或故作姿态,时间长了,才发现不是。她问过米加山,“苏打是不是怪你离开了他妈妈,然后将这份怨怪转移到我身上?”米加山不以为然,“我和他妈妈是我和他妈妈的事,我们是我们的事,怎么搅和到一块儿?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这样,见到漂亮的女性心里想看,眼睛却不敢看,还要拼命装酷,我看啦,这小子也是这毛病,过两年顺了就好了。”
宋青芽并不这么认为,可她没有办法,她对米苏打示好,给他买衣服买手机买书买自行车买游戏机,米苏打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好在冷淡是冷淡,米苏打对她却没有刻意伤害的举动。这也让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得以保持微妙的平衡,度过了况味复杂的一年。
宋青芽是在即将迈入二十八周岁门槛那年,认识米加山的。她来自鄂西北颇有神秘色彩的大山深处的一个小镇,木鱼镇。自小跟着养妈在漫山的茶园里长大,采茶、炒茶、揉茶……她都是一把好手,可她偏偏对装茶的瓷器更感兴趣,考学又偏偏考进了千年瓷都——景德镇。课余的大部分时光,都被她抛洒在瓷器店和窑场里了,她自己也仿佛被塞进时间之窑的一件坯具,在不被人注意的空间里发生着缓慢而惊人的窑变。大学四年加上读研三年,瓷一直是她秘不示人的爱好,在同学眼里她很神秘,除了必须出现的场合,常常不见她的踪影。而她不是在瓷器店打工,就是躲在郊外一个窑场里,跟着一个年逾花甲的师傅画瓷、烧瓷、研瓷,数年时光在瓷的光影里倏忽而过。在窑场一间光线幽暗的屋子里,存放着她的瓷器作品,成功的、不成功的,手法生涩的、纯熟的,技法传统的、创变的,完整的、不完整的……这里收存了她与瓷数年间的耳鬓厮磨,由表里两隔到丝丝入扣。
当一个人将心力一点不余地支付给一样事物时,她就没有心力顾及其他了。宋青芽这个在旁人看来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的女子,莫名其妙地被生活搁置成了一个“剩女”。二十八岁的单身女子在城市,还不算多么突兀,背景置换成鄂西北大山深处的小镇,这已是相当糟糕的年纪,镇上许多和宋青芽同龄的女人,孩子都绕膝跑了。养爸养妈明里暗里催促,宋青芽从瓷的光影中恍过神来,身边的好多同学都名花有主或步入围城了,而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尚不稳定,常年租房而居,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唯有对瓷的一腔热爱。难道真的和触感冰冷的瓷耳鬓厮磨一生?这反问让宋青芽惊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安置自己。
米加山是听行家介绍,摸去那个窑场的。许多名家发展轨迹不一,但溯流而上,居然都与这个偏居一隅的窑场有过交集。传说,窑场年逾花甲的师傅手里,收存有许多名家尚嫌青涩时的瓷作。那时的名家们还资历不足、几无名气、囊中羞涩,窑场师傅以留瓷成全的方式帮他们烧窑,减免了不少费用,兼带着指点他们一二。有人成名后不屑于再提起这段局促时光,也有人对窑场师傅念念不忘,依然会送自己的瓷作来烧制。这也是这个偏僻窑场得以窑火不断的原因。
米加山就是冲着传说中的青涩之作而来。在他看来,有眼光的投资人不能只盯住“现在时”,还要把握“过去时”,任何名家的成长都是一条漫长的轨迹,收藏便是逆时间而上的追溯之道。
师傅有师傅的固执,他不认这些青涩之作的价值几何,有多少升值空间,在他眼里,这些瓷只是纪念的载体,是关于过往岁月的印迹。任凭米加山说破嘴皮子,他也不肯松口。米加山转念想打通窑场师傅身边的关节,找一丝松动基座的可能,比如那个时常出现在窑场师傅身边的女人,一点不像这窑场里的工人,也不像送瓷来烧的人,不言不语的,却又显得与这师傅十分熟稔。米加山猜想她也许是师傅的女儿,或某位亲戚。
宋青芽走出窑场没多久,就感觉后面有一阵风疾驰而来。一辆越野吉普车裹着尘灰开过去,突然慢下来,车内人摇下车窗,“你好,我带你进城吧。”宋青芽不看那人,摇一摇头。“不进城的话,也可以带你一段,这里走到大路还远呢。”宋青芽再摇一摇头。
虽然没看车上人,但宋青芽知道他就是那个来窑场找师傅买存品的人。宋青芽有幸见过那些存品,大多技艺还不圆熟,但有股拙拙的生猛之气、生动之息,师傅说换一种欣赏眼光,这些作品其实并不逊于他们的成熟之作,是真正靠内在驱动的作品,只是很多人已经忘记了自己早年的作品。师傅也说过,这个收藏人有眼光,只是他不会卖这些存品,舍不得。每一件存品里,存放的其实都是属于自己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