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赵小艳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刁钻的员工,也不是有意要耍心机,让老板难堪。她的敬业,她的勤快,她对公司的忠诚,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因为她的到来,店里的营业额直线上升,她所在的班组,月月名列前茅,小组的每个姐妹,到了月底都能拿到一百元的优胜奖。当然,这不在于钱多钱少,在于一种扬眉吐气,一种出人头地的优胜感。听姐妹们说,在她来之前,她所在的小组很少在销售额上比赢别人的。
她以前干过很多行当,开过餐馆,卖过保险,当过缫丝工人,和许多这个年龄阶段的女人一样,到头来也还是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在家里闲了两年,为丈夫和儿子当了两年专职的家庭保姆,也在所谓的茶馆实际是小赌小博的场所打发过无聊的时光,可是人闲着没个班上也会憋出病来,况且指望丈夫一人拿工资养活一家老小也不现实。郑有才在一个行政单位上班,又不是什么领导,每个月就只有干巴巴的两千来块钱,日子也过得干巴巴的,想买一件好点儿的衣服都不敢。找个事做,找个班上,不论挣多少,总能补贴补贴家用。
通过别人的介绍,她来到了这家名叫丽人坊的服装专卖店。她一来就喜欢上了它,因为当个卖衣服的营业员,干净,轻松,还天天有新衣服穿,老板要求每个人一上班都要换上店里的衣服当模特,当宣传员;重要的是,每天都有半天的休息,家务事儿也可以照料到。
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轻松的活儿其实并不轻松。她刚来试用的那三天,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老板规定,上班不准坐,就是没有顾客,也必须在那里站着,随时做好迎接顾客的准备;再说,招来的不仅是卖衣服的营业员,还是服装模特儿,哪有穿着服装的模特儿是坐在那里的?就站。站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都还好说,可一站一个班,我的妈呀,那就真的叫难熬。很多来应聘的,试用不到一天,连招呼也没有打就走了,可是赵小艳,硬是足足地站了三天!老板说,碰到过年过节的,别人放假,商店里就是生意最忙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加班,都要站,没有三天的站功是不能胜任的,要想来上班,首先必须过这一关。
站完三天下来,赵小艳的脚就肿了,一挨地,脚板都像踩着针,踩着火,可是她咬着牙硬挺过去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认准的事儿,怎么着都要搞好,决不半途而废,让人耻笑。这种倔强的个性,这种争强好胜,让她成了这群三十来岁四十岁的姐妹们中唯一敢站出来,与老板发表不同意见的人。别的人都是橡胶泥,是面团,老板想怎么捏怎么捏,想捏个马儿就是马儿,想捏个乌龟就是只乌龟,捏得大伙儿屁都不敢放一个,顶多在背后咕哝两句,一见老板的面就又低眉顺眼。可她不成,她生就是块石头,就是玉,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小时候爹不对她也敢顶撞,为此没少挨过棍子;到了学校,老师冤枉了她,她不依不饶要老师道歉,为此初中没上完就退了学;结了婚,丈夫说的三句不对她就拍案而起,年轻时那几年还敢拿着菜刀上。不问青红皂白,就捏就碰,欺到头上,没门儿!站店的也是人呢。很多时候,都是她出头露面跟老板顶撞。老板虽然很难堪,很气愤,很没有面子,但也拿她没有办法,因为她说的都在理儿,不是无理取闹。更关键的是,她的那些做法、那些提议,事实证明都是正确的,怎么进货,怎么摆架,怎么采取促销的优惠措施,都能为店里创造可观的效益。
赵小艳也明白,一个赶大车的,绝不会因为一匹马会尥蹶子,就废了它,要做的只不过是系好缰绳,让它专心拉车就是。老板就是一个驾车的人,他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指挥着这一群半大不小的娘儿们,专心为他的商店,为他雪球样滚滚向前的资本卖命。因此,她也无所顾忌,有了话就要说,要争。
除了一站站上十个小时:一个班从下午一点站到晚上十点,再连着第二天早上八点站到下午一点,再就是没有休息时间,一个月,两个班轮班,只有一整天休息时间,可是你在休息,人家在为你顶班,下个月人家休息,你就要为人家顶班,一上两个整天。算来算去,你休息的都是自己的时间,都是预支的自己将要休息的时间。最让大家心中不平,说起来都义愤填膺的,是你家里不能有事,人也不能得病,要请假可以,最多半天,而且,请一次假,当月的全勤奖就没有了,一个月只能请一次,一次就要扣一百。一个月的工资,总共只有一千来块钱,有时只拿到八九百,这一百一扣,谁不心痛?因此,有事也要拖着,有病也得忍着。在老板的眼里,这些人都是机器,不是肉长的,也不是拖家带口的人。他只要看着每天人到得整齐,货卖得好,脸上就有笑意,否则就黑得像锅底,像谁都欠了他三升陈大麦,走路都要小心,生怕招来一通臭骂。
这丽人坊站店的都不是人,是塑料模特儿,是机器,可模特儿也要清洁,机器也要有维修的时候啊!
什么?讲人性?讲和谐?要讲你回去讲吧,哪儿好讲你去讲——现在是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哪里没有?!
你要提个什么意见,那老板鼻子里哼两声,扬着脸不屑一顾。其实他也不是真正的老板,听说是老板的一个侄子,是丽人坊这个家族企业众多连锁店的一个管家之一。可是这个管家,这个工头儿,比老板还老板,还要狗气。他,还有他的老婆,共同来看管这个分店,别人不准坐,他们两口儿却成天坐在那个收银台后面,除了收钱,那四只眼就虎视眈眈,监视着这几个站店卖衣服的营业员:是不是对顾客不热情,是不是又想偷着坐一下,是不是没客人的时候不去收拾货架,又在那里聊天说笑,是不是……倒像两个探头。这探头对准的不是顾客,顾客自有这些卖衣服的负责,丢失一件衣服,哪个班丢失的,哪个班的人赔,都按店里价格最高的赔!赔得大伙儿心头发痛。因此交接班的时候,也是最紧张的时候,都忙着清点,拿着一支笔,掌心里捏一张纸片儿,拨弄着那一件件衣服上的价牌儿,一一对着型号。哪个班数量对不上,少了一件,哪个班倒霉,而坐在那里摇晃着二郎腿监视她们的两口子,却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到了夏天,大家伙儿站在那里汗直淌,走进试衣间试衣的顾客出来也是一身汗,热得直骂娘,他们两口儿坐在那里煞有其事,却似没听见。实在热得他们自己也扛不住了,才站起来,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空调遥控器。可店里的两台空调也只开一个,而且是开能对着他们自己吹的。还热的话,就在自己身边再放一个小电扇,空调、电扇双管齐下,都只往他们的身上吹。有时,真的老板蓝巴儿弯来视察了,走进店一抹那额头突然冒出的汗,问怎么不开空调?这时两个空调才一起打开。可空调也就是开那么一两天,蓝巴儿弯一走,那空调就又关了。赵小艳站在店里,成天热得头昏脑涨。到了冬天也是一样,大家站在那里总要不停地跺脚。这一夏一冬,真是煎熬。
为什么不开空调?还不是因为核算了电费水费,核算了开店的成本!节约归己啊,有知内情的一个姐妹说。
一到这里来上班,赵小艳就觉得自己是被拴住了。工资不高,人也累,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只好在这里先干着。好在所在的班组月月都是先进,月月都拿优胜奖,也还算过得开心。要么就不干,要干就干好。每天都在操心着这一个班卖了多少多少,都在跟另一个班比拼,精神好像也有了寄托,虽然忙是忙点儿,过得也还算充实,乍一看,人也很有精神头儿。
最不方便的,是没有休息时间,一年到头,哪儿也不能去,什么走亲访友,更是不可能,到了年三十,还要来上半天班,开半天门。婆家在乡下,离县城有几十里,婆家几个老人都健在,郑有才又是个孝子,每年都要回老家去过年。去年的年三十,下了一场大雪,赵小艳上完班,骑着踏板车,一路千辛万苦,在沿途人家团年的鞭炮声中,好不容易才回到乡下的老家。进屋的时候,她的头发上都结了冰,一屋的人都坐在桌边等她,等得菜都凉了,郑有才坐在那里,脸拉得老长。本该她这个媳妇服侍老人的,却成了老人在等她。郑有才很不高兴,可不高兴也没办法,最多住一夜,初一又要赶到丽人坊去开门:老板说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就是商店生意最忙的时候。
过年有补助?别提了,有的企业、单位,都是成倍的工资,一个年一个节加班下来,少说也是大几百上千的,这丽人坊倒好,加一天班补十块钱,打发乞丐呢。别说了,说出去丢人。为什么还要去呢?这商店不是要开门嘛,要开门总得有人守啊。这过年加班也是轮着的,可是还有的姐妹,比她住得还远,她骑着踏板车,几十里路赶回去,虽然迟点儿,还能赶上一家人的团圆,可她们,下了公路,还要走山路,到家天就黑了,第二天又要按时来店里开门,就真是个难事儿。
小艳姐,你看……?来商量请她代班的人一脸难色。
好吧好吧,算我倒霉!我三十初一值班,你们先回去,初二来吧。赵小艳爽快地笑着说。本可以轮下来在家过个清闲年的她,又顶上了班。
一年四季,她比谁都忙。可是忙得开心也好,然而,最近丽人坊里发生的一系列的事儿,让她开心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