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芸现在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儿子苏飞白就是个圆点,她只能以这个圆点为中心来画圈,就算她的腿再长,又能画出多大的圆呢?她虽已不是苏牧之的妻子,但苏牧之却永远都是她儿子的父亲。她没有义务为苏牧之尽责,却无法拒绝给儿子帮忙。高三对儿子是多么关键的人生节点,除了理想学校的名称,他该在这一年忘记所有的一切,只为自己的人生勇往直前。怎么可能让他耽误学习来照顾他父亲呢?她不可能伤害儿子的感情,哪怕只是情绪上的些许波动,都怕影响到他用功。否则,她就不是一个母亲了。此时她多么憎恨自己是个母亲!
梅芸就这样在医院做了苏牧之的护工。遮遮掩掩,半推半就。实际的护理工作她还是不马虎的。苏牧之被她收拾得立立整整,刮得很干净的下巴泛着青光,手和脚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稍微长了就剪,头发也经常理。去掉纱布后,他一直光头,她没让他再重新长出头发来,主要是为了清洗方便。虽然梅芸从没有过剪头的经验,但剪光头是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的。
病房里的人都说她剪的光头好看,光头谁剪不一样呢?郝医生也说苏牧之精神了,为什么?梅芸站在床头端详着苏牧之,觉得他是帅了一些。但说不准是哪儿帅了。梅芸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慌乱了好长时间。傍晚剪指甲时还剪到了苏牧之的手。他自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梅芸剪破的是别人的手指。
梅芸照顾苏牧之,像照顾苏飞白小时候一样,每天接屎接尿,喂水喂饭,按摩翻身。伺候刚出生的苏飞白那时,会有一种不断使她干下去的动力,如:悄悄长出两颗牙,突然会翻身,冷不丁叫声妈妈等。而苏牧之不会有任何配合,就那么躺着,完全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高傲态度。梅芸有时很想抽他两耳光,试试他的反应,但苏牧之生命特征平稳,呼吸均匀,像陶瓮里的清水,任你怎么搅动也不混浊,就只想费你的气力。每当梅芸心浮气躁的时候,她就默念四个字:“为了儿子,为了儿子。”为了儿子就是为她自己。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会为苏牧之吃这样的苦头吗?答案一目了然。所以,以此推理,与苏牧之还真没太大关系了。这只是一个母亲和儿子的故事,苏牧之充其量是个道具,为他们母子的故事情节承上启下,推波助澜。梅芸这样想心就会平静许多。
可苏牧之只是个道具吗?苏飞白是不是道具呢?他俩爱情的道具?婚姻的道具?苏飞白绝不会是道具的。因为道具操纵不了角色。道具本身是死的,道具只有在角色里才会有生命,而她的每一场戏,都事先写在了儿子的笔记本里,不由她做出任何决定。
星期天下午,苏飞白放两天月末假,来医院替换梅芸,让她回家喘喘气歇一下。的确有很多事等着她办,苏牧之的医药费要续交了,家里的卫生纸肥皂都用完了,苏飞白两个星期的脏衣服还堆在卫生间里,还有她自己饰品店的小生意也要去和服务员沟通一下。她问苏飞白:“你爸的工资卡在你这儿吗?”苏飞白告诉她:“苏牧之病倒前拿的那个皮包,就放在家里五斗橱最下面的抽屉里,工资卡应该在那里面。”
梅芸回家,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然后去洗浴中心打扫自己,又去理发店剪了头,这回短得完全不是女人了。往回走时,买了些牛肉和新鲜蔬菜,准备包饺子给苏飞白改善伙食。这段时间她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医院,苦了苏飞白了,几乎天天吃面条。最后,她又买了几只对虾,准备回去剁碎了给苏牧之做碗海鲜粥,营养好些。她又想到儿子既孝顺又懂事,梅芸的鼻子有些酸。这么不着调的父亲他都不嫌弃,看来自己晚年还是有靠的。
梅芸做好东西送到医院,回来已经是大半夜。她上床躺下刚要睡,想起了苏牧之的工资卡,明天续交住院费,她手里的闲钱并不宽裕。
她下床拉开抽屉,苏牧之的皮包就在那里。这个皮包有些年头了,是她刚开饰品店进货时给的赠品,虽然是赠品,但绝不是假货。地道的牛皮包,做工还算讲究,拉链上还系了一串软牛皮剪的流苏。当时并不是只这一种赠品,她所以选了个男包,是觉得苏牧之在政府部门上班,配得上体面的东西。苏牧之拿到包很高兴,把所有拉锁都拉开,很仔细地翻看了一遍,神态像个孩子突然拿到喜欢的玩具。那时,皮包算是挺奢侈的东西了。
没想到这个包他竟然这么多年还在用着。
梅芸打开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各式各样的卡,还有烟、打火机、一串钥匙,梅芸拿起来看了看,仔细收好,这应该就是他家里的钥匙了。工资卡也在里面。梅芸继续翻看着,有些莫名的兴奋和紧张,就像小时候偷窥父母藏在柜子里的糖果盒,每天都向往着能痛痛快快地把它打开,看看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捡最喜欢的吃上一颗。苏牧之的皮包现在就是那个被藏起来的糖果盒子,也许她早就想打开它,哪怕里面并没有糖果,只是个空盒子。
她在翻包的夹层时,发现了几页折叠的纸,是苏牧之单位的信纸,头上还用红字印着单位的名称。竟然是封没寄走的信,字迹清秀工整,是苏牧之的笔迹。梅芸快速翻了一下,两页,不长不短,梅芸开始读信:我最亲爱的长发美女……
只这一句,梅芸的心便鼓点一样咚咚跳起来。急急地读完了信,全身血液一下都涌到脸上,显然这封信不是写给她的。离婚到现在,她已经多年没留长发。长发是她的一个梦魇,是一根卡在喉咙里的软刺,咳不出也咽不下,让她的生活只进不出,变成了一味中药说明书上的形容:脘腹胀满。那味中药是她常吃的。
梅芸把手里的信揉成一团,用力握着,像是抓住了苏牧之粗壮的手腕子。苏牧之跟她离婚,尽管她也不相信只是“长发”的原因,但她似乎从没确定过苏牧之的生活作风问题,偶尔的想法也是一闪即逝。她觉得他只是有点怪癖,没别的。
梅芸睡意全无,她一遍遍地读着信。这封信里的长发美女是谁?他说她的头发像黑缎子一样,谁有这样的头发?梅芸想起,他们刚离婚不久,闺蜜蔡小岚曾打电话给她,说是在街上看见苏牧之和一个女的一起走路,样子很亲密。她当时还问了长什么样,闺蜜蔡小岚说,离得远只看到背影,头发很长很黑,像黑缎子一样。她当时也不是没在意,暗暗留心了一段时间,再没什么动静,也就放下了,觉得可能就是一次偶遇吧。现在看来,并非偶遇了。她内心的怒火像是要蹿上头顶:“都已经离婚多年了,和你还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她也不想和自己有关系,但这种被玩弄、被欺骗的感觉实在让她比死还难受。还不如死了,死了就不难受了。梅芸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很想对准什么地方捅上一下,最后,把送给苏牧之的皮包割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早晨,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觉得头重脚轻,想再躺一会儿,一看表,不成,苏飞白下午三点前要返校,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她得让儿子回来洗个澡,好好补一觉。他休息不好,可不是闹着玩的,起早贪黑在学校趴着,一个月才两天假,谁会比他更累呢?
梅芸下床洗把脸,然后去厨房把昨晚吃剩下的饺子煎好放到保温饭盒里,准备带给苏飞白。自己倒杯牛奶,拿了个面包,权作早餐。她吃得很慢很慢,面包几乎是一条条撕下来再送到嘴里,牛奶也喝得很慢很慢,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嘬,面包都撕完了,牛奶却还剩下大半杯,她不得不像喝啤酒那样把剩下的牛奶一口气灌到肚子里。稍坐一会儿,才抓起包往外走。昨晚扔的纸团还在卧室门口,她走过去捡起来,想扔掉,最后还是塞进了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