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芬推开家门,屋里静悄悄的,可她分明听到女儿思宁的一声长叹。自从高考成绩发榜后,女儿开始沉默下来,时而面壁发出几声叹息,声声充满沧桑感,母亲的心因而被刺得很痛。女儿已尽了最大努力,却仍以7分之差与“二本”分数线失之交臂,只能进个大专。杨清芬不想让女儿上高复班等待来年再考,也不愿女儿去读什么野鸡大专,她得顾及女儿和自己的脸面。
杨清芬本不想打扰女儿想心思,可这个家总共才20来平米一间半的小套房,哪怕多出个茶杯都没处藏,女儿在里屋一定也听见母亲回家了。于是杨清芬索性弄出些声响来,她在厨房里切开西瓜,将鲜红的瓜瓤掏出装入瓷碗,随即故意用轻快的口气喊女儿:“思宁,快来吃西瓜,冰镇过的,甜得不得了。”
女儿坐在母亲对面的小板凳上吃西瓜,眼角处挂着一丝泪痕。厨房里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勺子碰击瓷碗发出的轻微声响。女儿吃完西瓜,眼睛依然盯住空碗,低声说:“妈,珠珠要去澳大利亚留学,今天去办签证了。”珠珠是女儿最要好的朋友,两人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珠珠高考成绩也不理想,刚刚踩上“二本”分数线,读不了好专业,就像傍晚才赶到菜市场,只能捡别人挑剩的货。珠珠父母都是国家公务员,经济实力强,不愿委屈女儿,决定送珠珠出国自费留学。
杨清芬听女儿说完,忽然眼睛一亮:“对呀,思宁,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步呢?你也可以像珠珠一样自费留学嘛。”
“妈,你有没有搞错?自费留学一年少说十几二十万,就你那点地段医院护士工资,养活我已经不容易了。”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却很快消失了,她重新低下头去,不想让母亲看见眼眶中浮起的泪水。
女儿的眼睛很像她父亲。几年前,弥留之际的丈夫被病痛折磨得睡不着觉,几乎每天夜里都倚靠在杨清芬怀中,只要听到妻子说一句“你会好起来的”,丈夫眼中便闪动起求生的渴望。杨清芬无力挽回丈夫的生命,但这一刻她在心里对丈夫发誓,一定不再让女儿那双眼睛失望。
第二天正好杨清芬休班,她本想同女儿细细商量出国留学一事,可女儿要陪珠珠去买笔记本电脑,临出门还撂下一句话:“妈,我知道自己是单亲家庭,没珠珠那样的好命,你别再提了。”
女儿的话深深刺激着杨清芬的神经。什么命不命的,不就是钱吗?只要舍得花钱,思宁可以跟珠珠一样走出国门,挑选自己喜欢的学校和专业,将来学成回国,就是响当当的“海归”,前程不可估量。丈夫生前常跟她说女孩子得宠着养,宠着养大的女孩才会具有高贵气质。杨清芬对宠着养的理解便是舍得在女儿身上花钱,即使倾家荡产也应该在所不惜。
丈夫去世时仅给杨清芬和女儿留下八万块钱,这些钱原是丈夫做肝移植手术的第一笔费用,可丈夫还没来得及上手术台就不行了。事后曾有人安慰杨清芬:“那是你丈夫心疼你们母女,替家里省钱,要是上了手术台又没救过来,不是人财两空吗?”这本绛红色封皮的存折,杨清芬再也没动过,那里头的钱是丈夫用生命换来的,只能在最关键的时候花在女儿身上,因为女儿是丈夫生命的延续。
杨清芬在丈夫遗像前静默片刻,然后擦去泪水,将存折放入包中,她相信丈夫一定赞成她的主张:用钱为女儿趟出一条通向美好未来的大路。杨清芬工作的地段医院斜对面就是华夏大学,大学围墙外至少有五六家办理出国留学的中介公司,门面有大有小。每年高考发榜后,中介公司通常门庭若市,挤满了家长和孩子。杨清芬挑选的留学中介公司也叫“华夏”,这个名字增加了她心里的安全感,想来跟著名大学同名,总归比较可靠吧。
中介公司接待大厅四周墙面被五彩缤纷的留学广告所覆盖,杨清芬目光开始搜索有关澳大利亚的信息。珠珠要去澳大利亚留学,那么杨清芬也不能委屈女儿,她柔弱的肩膀硬扛也得把女儿扛至跟珠珠一样的高度。
“阿姨您好!送孩子出国留学吗?想去哪个国家呀?要不要我给您当参谋?”一位身穿黑色套装,脖子上挂着工作牌的小姐走过来招呼杨清芬,她微笑着将杨清芬请入用屏风隔开的小间,那里面有张玻璃圆桌和几把靠背软椅。
杨清芬的紧张心情在对方笑容中松弛下来,她注意看了看小姐胸前的工作牌,试探着问:“叶小姐,要是送孩子去澳大利亚上大学,得花多少钱啊?”杨清芬说话时双手将皮包紧紧按在小腹部,似乎要靠包里那张存折替自己壮胆。她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被叶小姐看在眼里,家境寒酸的人到哪儿都缺少底气。
叶小姐依然笑容不改:“阿姨,您的孩子是男生女生啊?托福、雅思、中口、英语四、六级成绩有吗?至于留学费用嘛,各个国家各所大学都不同的。”
杨清芬除了告诉叶小姐自己有个女儿,其他问题都答不上来。当然,她在犹豫片刻之后对叶小姐说:“孩子没了爸爸,我又不会辅导,所以高考成绩不太理想,不够‘二本’线,要不也不会想到出国读书的。”杨清芬说完低下头,好像女儿高考失败是她这个当妈的罪过。
“阿姨,您别担心,我们中介公司就是吃这碗饭的,经过我们包装,绝大多数孩子都能顺利出国。改天您把女儿带来,我也好当面指点她呀。”叶小姐给杨清芬留下名片,她知道这样的客户必定会再次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