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辉到彭先生家来做家教已经两个多月了。
他没有通过家教中心,而是设计了一个小招贴,写着:师大优秀生,男性,勤快,认真,无任何不良嗜好,可做中小学生家教,语、数、理、化、外,均可,报酬面议,有意者,每周三、六晚七时在师大东门口候,手拿报纸为信。他把这份招贴复印了十份,贴在一些实用而比较郑重的场合。
所谓郑重,也就是尽量躲开那些专治梅毒、软性下疳或出售爆米花机、孵豆芽机、打砖机、藕煤机之类的帖子,近墨者黑,免得观者生出不祥之歧义。
第二天,他就给自己找到了买方。
彭先生秃顶、矮胖、面容和善,像地下党接头按要求拽了一份《人民日报》在手里。小辉出示的身份凭证是身份证和学生证。他最怕买方问到本科还是专科,高考前都不觉得,进师大以后,才感觉本、专科差别之大,就像乡镇干部和村干部的区别,前者是吃官饷的,后者是吃补贴的,前者是鸿鹄,后者是燕雀。
好在彭先生只问他的专业,没有问他的“级别”。后来,彭先生就打的带他上他家去。在路上,他知道了,他有一个儿子彬彬,今年五年级,学习中等,明年就要考初中了,他两夫妻都想抓一抓。
彬彬已经12岁了,在自己的小屋里颇有戒备地望着父母强加给他的家教。小辉想看看他的作业。他很不情愿地、摸摸索索地把练习拿出来。他的母亲嗓门大、性情粗砺,给客人倒茶的时候,泼湿了彬彬的作业本,却怪彬彬不该把作业放得到处是。彭先生手脚很快地把作业收拾起来,却又不小心把墨水瓶碰倒了。
小辉让大人先出门,把门掩上,然后对他说,只要把近期的作业挑一点给他看看就可以了。
彬彬于是挑了一本语文、一本数学给他看。小辉看过以后,觉得他的基础不算太差,大都是粗心导致出错。小辉问他喜不喜欢写作文,他想了想说,还可以。小辉就让他写一篇作文,他下次来的时候交给他。彬彬问他做什么题目,他说不命题,由他做什么都可以。小辉记得自己在小学一直做命题作文,读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却常常不再出题,他对作文的兴趣一下子大了很多,他的作文常常成了班里的范文,又是当堂念,又是贴在后面供人欣赏,心里得意极了,直想当堂翻筋斗。
刚开始做家教,小辉心里也没有个准讯,不知该讲课本呢还是让他做练习。彬彬的妈常在门口转悠,冷不防进来找点东西,弄得俩人心里都有些紧张。
小辉把语文题和数学题都出了一些,写在他的本子上,告诉他,先把老师的作业做完,再做这些额外的作业。因还有时间,他就把彬彬原先的一些家庭作业拿出来批改。这些作业老师是不改甚至不看的,只是学习委员或者小组长检查,签上一个红色的日期。
做这些的时候,小辉忽然感到有些神圣,这就是当老师了?这是当老师的热身赛。现在师大专科生出来,最是不好分,外地生能够留在省会哪怕是郊区教小学,就是幸运。不管是教什么,这是开始,是南昌起义或者秋收起义的第一枪。就像他只是在临别家乡上埠的那天夜晚,才慌张而匆遽地吻过小青干巴巴的嘴唇一样。现在想来,他当时真是老实,未谙世事不解风情,错过了青春的美好纪念。那几天,他有足够的时间与小青盘桓,他向她索取什么,她都是会慷慨赠与的。但是,在她父亲及其家庭的阴影覆盖之下,他不能有较大的作为。小辉选定自己今后的作为是在大城市,起码是省会城市。就像一些领袖人物,出生山野甚至草莽之间,青春期都要背井离乡,南征北战,最后奠基于大都市,他们的宏图大展,最终是借助城市做人生的壮阔舞台来表演的。
过去了的,就难以企及,如果他和小青之间曾经发生过刻骨铭心的故事,现在,在班上一些自以为有经历的同学面前,起码他不会那么自卑。为什么主人还没有跟他谈及工资?给别人上课他是第一次,拿工资也将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多么好!他回味过第一次吻小青的感觉,那是激动、燃烧与克制的混合,哪怕再来第二次,事情都可能起变化。来的路上,他几欲给雇主彭先生谈工资,都没鼓足勇气,他应该先问他的,就像买菜的一定是先问卖家一样。
彭先生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才适时地从另外一间屋出来。彭先生客气地说谢老师辛苦了,接着就问到他儿子的学习情况。小辉说还不错。彬彬的母亲站在一旁,面色不悦道,我讲了不要请人也可以的,我彬彬不是一个差学生。她这样说,当然是不顾及客人的面子,但是小辉情愿理解成她对他的男人有意见。这个家庭男女主角之间的性格差异和不吻合,那是一进门就能感受到的。况且,小辉事先并没有把做家教想像得多么美妙,因为有同学已经传言了各个不同家庭千奇百怪的事情,有些是他们的耳闻目睹,有些则是他们的离奇想像。
小辉这时候想到,不管他夫妇怎么斗嘴,今天必须把工资谈定,不然他就不会再踏入这个门槛。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自有农民的血脉承传,既老实本分又精细计较。他不是上他家做义工来的,今天也不是三月五号学雷锋做好事的周年纪念日。
正好这时候来了一个电话,女人接电话的那一刻,男人就把工资报了出来,每周来两到三次,每次两小时,二十五块钱。
这是一个不退不进的价码,这个经济与天空一样灰蒙蒙的城市的当下消费一路走低。他所有的感激的或愤激的言辞准备,一时都失去了使用的价值。一个人,当你能够接受的时候,情绪才最稳定,买方征求他意见的时候,他说,行吧。他趁女主人还在对话筒高叫的时候匆匆告辞。彬彬这时候出来,跟他再见。
小辉的第一次家教只做了两个月,就无疾而终,因为这家的女人认为补习效果不明显,还认为工资过高,小辉就主动告辞了。告辞的那天,像所有女人当家的配角那样,男主人不大好意思,悄悄送给他一个绘花笔筒,出门以后,小辉就把笔筒送给了一个小孩。
小辉心里愤愤道,他妈的拉不出屎,怪茅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