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楼房建起了一排小平房,亚雪数了数,有九间。楼房与小平房之间的空地上拉起了长长的三排晾衣绳,飘满白色的床单被单。顶头的洗衣房里,村里的姑娘燕子正在洗衣机里洗衣物,探出头来跟亚雪打了个招呼,又接着忙碌。
老三带着亚雪走到小平房前,开始介绍。“我们三兄弟每家住一间。这间当办公室,不要笑话喔。一间厨房。一间库房堆杂物。一个卫生间。一个员工住房,现在有四个员工住在里面。最后一个是洗衣房。”
亚雪说:“去办公室看看。”
老三把她带到门口说:“你先进去,我马上来。”
亚雪看见的是一间整洁明亮的屋子。迎面一排亮窗,一侧墙下是一棵盆栽冷杉,另一侧摆着饮水机和茶具柜。茶具柜旁一排深绿色真皮沙发和一个小茶几。冷杉旁边是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电脑。安排得当,显得宽敞。
亚雪在沙发上坐下,老三跟进来了,手里抱着瓜子话梅核桃糖酸奶等一堆吃的。老三把吃的堆在茶几上,拿起一个雪桃酸奶递给亚雪。“吃这个,新产品,全国只有这里才有。”
亚雪说:“喝茶算了,我怕冷。”
老三就殷勤地泡茶,端给亚雪。
亚雪的手指头边上有细小的口子。老三注意到了,关切地说:“山上的雪风咬人,你们太苦了。”
亚雪和村里的一群姑娘媳妇在新建的高尔夫球场当种草工。草要一根一根地种,还要施药浇水维护,验收很严。活计不累人,但技术要求很高,扣工资的时候一点情面也不留。整天蹲在山坡上,风吹日晒,到了晚上,只听见雪山上下来的寒风怪叫,大家就打扑克混日子,喜欢刺激的还打麻将赌点小钱。每个星期下山来,要带些新鲜蔬菜和肉上去,吃喝不愁,还是很好玩的。
亚雪撕开一袋瓜子。“山上好玩得很,不要出多大力气,工资也不低。”
老三拿来一个盘子,接过亚雪手里的瓜子倒在盘子里。“村里人都说你做菜的手艺高,有些客人喜欢就在住处搭伙,小萍做的菜客人不喜欢,你干脆来帮我们掌勺算了。”
亚雪边嗑瓜子边说:“我也想来,哥哥不同意。”
老三殷勤地说:“我们多给你工资,你早晚还可以照顾家,两头不误。”
亚雪说哥哥不同意是因为不能为了钱丢掉了房主的自尊。主人就是主人,哪有反主为仆的道理?她站起来说:“我还没有进家门,先回去了。”
老三拦住道:“下午我请你们吃饭,全家一起请。我给亚马打电话,一定给我这个面子!”
吃过饭回到村口,亚雪忙不迭地说:“我还有事,你们先回。”
亚马在石板桥前停住。亚雪拉开车门,独自走了。
三兄弟的车跟在后面。老三见亚雪走了,很想问,又觉得不恰当,只好忍住。
亚雪沿着河岸,一直走到了山脚。河水从山背后钻出来,流过山脚的坡地,突然流进平坦的坝子。由陡峭转平缓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跌水,响声激越,传得很远。大响滩古代就有名,叫做鲨鱼锁水口,看起来一条白浪,像钱塘潮,当然没那么壮观。村子沾了河水的光,就叫鲨鱼锁水口,叫到现在也改不了。只是村子的名气大了,大响滩却渐渐被遗忘了,一说鲨鱼锁水口,人们只想到那是一个村子。亚雪看着大响滩,想起下午回来时看见公交公司在桥旁边安装站台,村子这一站也叫鲨鱼锁水口。
不能小看这河水。河床只有几十米宽,却有十来米深。小时候,村里的孩子割了猪草,把背筐歇在大响滩。那里水流急,河面却宽,有一片浅水地带,靠岸两三米没有危险。孩子们站到齐膝深的水里,先把猪草洗干净装好,把背筐码放在岸边的树丛下,怕猪吃了晒蔫的草生病。接下来就是幸福时光,一个个脱得精光哧溜,两手撑在河底,两条小腿像青蛙乱蹬,水花跳成一片。水性好的,索性游到对面,让这边的伙伴羡慕得流口水。
两岸的荆棘丛,用来晒衣服。衣服摊开在上面,排成长长一行,晒得发烫。从水里哆嗦着爬上岸来的小家伙,嘴唇青紫,脸蛋乌黑,皮肤上全是鸡皮疙瘩,走得摇摇晃晃。到了树丛跟前,把热衣服朝身上一裹,顿时成为神仙。衣服很快吸干身上的水,身体也开始恢复温度。这时候再次脱光,把吸了水气的衣服摊开在地上,人体就滚到衣服上。下面晒得冒烟的土地和上面滚热的太阳一起用力,水分转眼就干。那时候,树丛下是一排可爱的屁股,相当威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处都在变,只有这里还是老样子。荆棘丛没长高,亚雪走到跟前,在一个光溜的大石头上坐下。拿出手机,拨阿俊的号码。
无应答。
水声喧哗。没有当年的孩子们。这里像一个梦。
白浪酒店餐厅。
旅游团队正在吃晚饭。
一行人在雪山上跑了一天,还在兴奋。阿俊的左右各坐着一个外省孩子,五六岁大小,脸蛋白得像羊羔皮,紧紧腻在阿俊身上。为了让他们的父母吃好,阿俊干脆把两个孩子抱坐在自己腿上。一个工程师模样的男人干涉道:“下来下来,叔叔累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孩子不管,只顾用筷子指着桌子说:“叔叔,要那个。”“叔叔,这个我喜欢。”两个孩子要这要那,阿俊忙得不可开交。
孩子们一边吃,一边要争着去抱阿俊的肩膀,用油油的嘴很响地亲他腮帮,表示亲热。白天在山上,阿俊已经被这两个小家伙折腾得够呛。先是一手抱一个。后来两个一起背在背上。孩子的父母想帮忙,高原缺氧,照顾自己还来不及,根本管不了孩子,索性一切都丢给阿俊。队里有个年轻女孩,很想单独靠近英俊的导游,却没有机会。女孩大着胆子说:“我想买点土特产带回家,你带我去转转行吗?”阿俊爽快地:“可以啊,你吃快点我就带你去!”女孩高兴了,舀一勺汤泡在饭里,猛扒拉。
白浪旅行社的老总是阿俊的中学同学,经常请他帮着带团。阿俊不是正规导游,但干这一行不是看你牌子硬不硬,如果不讨人喜欢,文凭再高也没用。也怪,只要阿俊出场,每个团都说他好话,下个团指名要他带,老总反过来要讨他欢心才行。
阿俊累了一天,也没吃饱,还牵挂着亚雪,但他没有表示出一点点不耐烦。带着叫丹丹的女孩走出大厅,他边走边问:“你想买什么特产?先说说,我好帮你选地方。”丹丹茫然,说:“我也不知道你们这里什么东西最好,你说,我相信你。”女孩走在他身边,靠得很近,像一对恋人。女孩喜欢这种感觉,都市里是找不到这么英俊的男孩子的,能一起逛街最好,买什么根本无所谓。
两人混进摩肩接踵的人群,在光怪陆离的灯光里漫游。丹丹很好奇,一会儿要泡吧,一会儿要放河灯,又挤进银店看外地人抢购银首饰。每次从店里出来,丹丹都要抱歉地说:“我是穷学生,给不了高小费哟!”阿俊就说:“我是导游,带客人购物是工作,很高兴为你服务。”他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丹丹觉得无比可爱。
到了民间工艺品街,丹丹完全被迷住,买了一大堆小玩意。团里的人在酒店已经洗了澡准备上床,忽然不甘心就这么走,就打阿俊的电话,说想去买玉,请导游带。丹丹听见了,也想买,不一会儿酒店里的人就打车来到会面地点。阿俊看着那七八个人,先就说:“晚上买玉光线不好,不一定看得准,你们想好再去。”一个女的抢过话头说:“这里再贵也比大城市里便宜,没什么说的,买就买了!”阿俊的兴致也提起来了,购买贵重物品,导游有不低的回扣,年轻人没有不喜欢钱的。阿俊说:“现在我们去绿波珠宝行,就在古城边上,五分钟的路程。”
深夜。大门上响起拍门声,紧接着狗才急促地叫。只有自家人回来,狗才会这么慌张。要是陌生人,还没到门口,它就充满恨意地叫,恨不得要把对方撕了。
亚雪开了门,狗熊马上住了声。亚雪说:“是你。这么晚了——”
阿俊压低声音说:“我今天带团,走不开。晚上又带他们去买玉。”声音里充满不安。
亚雪很平静。“太晚了,明天再说。”
阿俊拉住门不让关。“我,给你一样东西。”
亚雪问:“什么东西?害得你夜深了还跑一趟。”
阿俊拉过亚雪的手。她的手软绵绵的,没有抵触,也没有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