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一些往事,怀念难忘的朋友。思索不断更新,答案经常修正。
钱海的长相并不帅,可是神态却极像以英俊潇洒著称的国际影星布鲁斯南。在俞轩的同学里,钱海第一个发了大财,也第一个告别了人世。刚认识钱海的时候,俞轩根本想不到他们会成为朋友。那时他甚至对钱海有些厌恶。在钱海去世时,他却是大学同学里唯一一个跑到他家乡给他送葬的。钱海生前的最后一个电话,也是打给俞轩的。
他们的第一次合作还是在学校里。那年俞轩在本市著名文学杂志《五月》上发表了一篇小说。这在同学中绝对是一件具有震撼力的大事。钱海同样也在努力写小说、写剧本,却没有作品发表,不免会心生嫉妒。但忌妒心并没驱使他做任何坏事,反倒主动找到俞轩,要帮俞轩把小说改成电影剧本。他们的合作是认真的,甚至接近了成功——他俩一度被电影厂请去,住进招待所改本子。走廊里常有异常亮丽的女孩子走动。她们都是来寻找上镜机会的。当时钱海曾感慨:“我们距离天堂只有一步之遥了!”但这一步永远没有走到终点——他们至今也没有一部电影作品问世。当然后来他们也不再把那当做天堂了。
第二次就不如第一次那么冠冕堂皇——是合作泡妞儿。有一天他们正在食堂一张桌子上吃饭,忽然发现了临桌一个眼毛儿很长的女生。为了引起“眼毛儿”的注意,他们高谈阔论,调动了所有的知识储备……应该说他们表演得非常投入。俞轩用的是童自容的声音,而钱海则把自己假想成乔臻——当年喜欢看译制片的人都知道这两个人是谁。表演至少一开始是成功的,因为下顿饭的时候,眼毛儿又兴致盎然地出现在了“观众席”上。但是要长期进行这样的演出,也是十分累人的……书到用时方恨少,他们又能把这“透支”的买卖维持多久?结果稍一懈怠,眼毛儿就“搬迁”了。
用钱海的说法,他们是一种“竞赛关系”。写作竞赛、泡妞儿竞赛、赚钱竞赛……并且互有胜负,所以才有比下去的乐趣。很多人都不理解俞轩和钱海怎么能成为如此亲密的好朋友。钱海极其张扬,片刻不能消停,而俞轩十分内向,可以坐在一个地方一整天不动地方;钱海工于心计,俞轩天真单纯。即使仅从外表上看,两人也很不协调——钱海其貌不扬,而俞轩却是同学公认的帅哥。他们在性格上的反差尤甚于形象。回头看去,友谊从强烈的反差上开始,更像是建立在“互补”的基础上。他们后来已经完全称得上“亲密”,可始终并行在两条独立的轨道上。有时会有些交叉,但从不混淆。很多时候,俞轩和钱海互为学习榜样——更准确的说法其实是互为反面教员。在内心里讥笑和羡慕对方,是他们彼此最常有的心态。他们之间不能用“竞争”这个词——没有共同追求的目标,做事的方式也完全不同。相反倒是合作的时候更多些。他们能成为好朋友,当然主要靠钱海努力。他干什么都喜欢摽着俞轩——当然实质上就是“利用”。比如在电影厂改本子,大多是俞轩在招待所房间里“笔耕”,而他则奔走于各个片场和导演家里进行广泛“社交”。不过他在盯上某个漂亮女孩儿的时候,还得回去把俞轩请出来。一旦成功地吸引了哪个女孩儿的注意力,再打发俞轩回去辛劳,他则对人家死缠烂打。可是“利用”往往也是相互的,俞轩知道没有钱海在那里公关,他写的本子也许根本就没人看。至于女孩儿,要看他是否喜欢——喜欢当仁不让,不喜欢就让钱海闹去吧——能让他喜欢的女孩儿真不多。
这是一种看起来非常完美的“共生”关系。但是,好像从没得到过真正的完美效果。本子最终还是一个个废了,那些漂亮女孩儿大多也在俞轩转身走开之后对钱海不理不睬……
他们的一切成就都是两个人分别成就的。如果说俞轩首先发表小说是令钱海大受刺激的第一个回合的话,那么在第二回合,“感情生活”方面,俞轩又是先拔头筹。大二时,有一天下午,一个穿军装的女孩子到学生宿舍找俞轩。她的美艳明媚令呆在宿舍里的所有男生手足无措,结果大家丢下俞轩,纷纷跑到教室或图书馆去了。这帮家伙受刺激不小,到了那里依然不能平静,就把消息告诉认识的人。钱海在图书馆听到这个消息,对同学们的表现感到十分诧异——不至于吧,真的美到那程度了?他再也看不进去任何文字,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回到宿舍。惊散一对儿鸳鸯,连忙道歉……他算看仔细了,俞轩的女朋友真是很漂亮。接着发现,除了美丽,她还非常健谈,从钱海的家乡谈起,又聊到他们的学校,说起话来清晰悦耳,连珠炮似的让你插不上嘴。当时他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对儿,心里既艳羡又不解——他们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俞轩“抢先”发表作品和“抢先”拥有漂亮女友这两件事,给了钱海深刻的刺激,反倒使他在两个领域都创造了惊人的奇迹——到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和三部电影剧本,还依次“泡了”十余位被称作“校花”、“系花”的女生。虽然小说没有出版,电影没有开拍,“花儿”们也没有一位真正与他情投意合,但他在同学们当中造就的影响力却是无人能及。更有意义的是,这一切为他日后的飞黄腾达,打下了人格基础。
两人分别创造了许多“第一”,只有一个“第一”是相同的——第一个学期,他们的政治课都不及格。一直被学生们指责缺乏幽默感的政治课老师,这回找到了幽默的事情,从此拿他俩的试卷当例证——“最荒唐的考试态度”之例证。据低年级学生转述,政治老师是这样挖苦他们的:“……真不愧是中文系的学生,他们在答‘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关系’这道题时,一个答:‘是十分微妙的关系’;另一个答:‘是一奶同胞的关系’!这是政治题的答法吗?”
这两个答案后来也不断被钱海拿出来“炫耀”。只是许多年后他们都忘了到底哪个答案是自己的,结果都抢那个“微妙论”。这个当然不重要,他和俞轩的友谊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毕业后,在没有俞轩做钓饵的情况下,钱海追到了一位貌美如花的空姐做老婆。本来他是被分配回家乡的一家银行工作的。银行虽然是好地方,但那座小城他已经发誓绝对不能回去(回去的方式只能是“衣锦还乡”)。凭着自己的活动能力,钱海杀进那家改过本子的电影厂当上了编辑。他可以指导别人改本子了。但还是不曾有任何一部电影的演职员表上出现过他的名字——这种活计实在不是他这样的大材来做的。他把时间更有效率地用在了该用的地方——在开发海南的历史性机遇里,他和几个干部子弟一起在海南批到了一块地。简单地卖掉之后,他就分到了四千万人民币。这时候,他还用给谁改什么本子吗?当然不!他开发浦东去了……只是小小地参与了一下,财产就接近了一个亿!“亿万富翁”这个梦幻般的称谓已经属于他钱海了!在上海、北京、深圳、海口这几个中国最好的城市里都购置了房产。
跟钱海的传奇经历相比,俞轩毕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冷落了几个迷恋他的女孩子的心,他娶的正是那个震了同学们一把的“大姐姐”。中学时代的初恋也算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毕业分配给他的工作是省委机关,他去了就不喜欢,自己调到了一家文学杂志社。毕业不到一年结婚,又过了不到一年,儿子出世。他在大学同学里年龄最小,孩子最大。他的老婆孩子只能跟他一起住在父母家里。他们的小房间只有九个平方米。可怜他的这个“大姐姐”,竟过起了这般艰难的生活。她当初可是一帮高干子弟追逐的目标,她父母一心要在大区司令或省级领导这个圈子里结一门亲。无奈杨丹偏偏瞧不上这些人,她在部队医院请了假,回到三年前毕业的中学里补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俞轩就在她插班的班里,这便注定了她今生的命运。俞轩几乎一下子打动了她的芳心,虽然这个小男孩儿对她这个大美女不理不睬,她以俞轩还没长大来解释对她的漠视。同时,要给他做姐姐的强烈冲动却无法遏制了。多出三年的人生经验使她克服了羞怯,甚至不惜采取写字条、请他帮忙解题、在回家的路上等他之类的手段。其实,俞轩早被她的美色所慑服,但他能做到深藏不露——他的理智告诉他,如果他不考上大学,一切都将是泡影。所以他一次次“冷酷”地拒绝了她。结果是他考上了,而她以两分之差与录取分数线遥遥相望,只好回部队去了。大学里的女同学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优势,但谁也取代不了那位“姐姐”。大三时,俞轩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寻找杨丹。他搜索起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去她回家时走进的那个部队大院找她……如此找法,自然毫无结果。可是寒假的一天,他正在家门口懒懒踟躇的时候,却眼见着“姐姐”迎面款款走来!这就是所谓缘吧……
钱海再次去找俞轩,是在他暴富五年之后。那段时间他经常梦见俞轩,于是知道应该去找他了。而真正去的那天也很偶然,他开车带着老婆去办一件什么事。往回走的路上,他又想起了俞轩,并且突然想起当时正好就在俞轩家附近。他就打了俞轩的住宅电话。俞轩恰好在家。
“你还活着呢?”他们异口同声。
钱海问俞轩家的具体方位,俞轩告诉他在邮局门前见面。
“你就往宝马车上看!”钱海忍不住顺便炫耀一下。
“我不知道什么宝马宝驴。”俞轩当时真不知道“宝马”是车的牌子,更不知道是名车的品牌。
几分钟后俞轩上了钱海那辆宝马车。五年不见,钱海胖了。而俞轩还是老样子。俞轩参加了钱海的婚礼,认识他的空姐老婆。她不像当年那么光彩照人了,但仍然称得上漂亮。
“你在哪儿弄这么个车开啊?”
“买的呗!”
俞轩心想,这家伙有钱了。但他没说什么。
钱海没法接着说,觉得非常不爽。起码在老婆面前挺没面子的。他把车开到俞轩家门前。
俞轩客气一下,请他们上楼。钱海说一会儿还有事,就在外面聊几句吧。他和俞轩下了车,把老婆留在车里。
他们东拉西扯了一阵。俞轩居然对钱海有钱了这件事不置一词,没有任何好奇心。钱海也就不好多说,聊了一会儿告辞了。
过了几天,钱海想想不甘心,又开着一辆卡迪拉克来找俞轩。
俞轩接了电话,早在外面等他,说:“老远的,我以为你开着一辆‘半截美’呢,原来还是辆轿车。”
钱海哭笑不得,鼻子都要给气歪了,“眼睛怎么长的?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车!”
“比那个宝驴好吗?”
“反正都是顶级车,跟你说也没用!”
这次他们去了一间酒吧。胖乎乎的老板娘笑脸相迎:“钱大老板来了!”
钱海见老板娘丈夫正背身在冰柜里拿酒,就在她那张还有几分姿色的大脸上捏了一下,“想我了吧?”
“那可不!想您就是想钱啊!”她回手轻轻打了钱海一下。
等她走开了,钱海兴致勃勃告诉俞轩,“猜猜她是谁?当年看的那场芭蕾舞,《天鹅湖》,还记得不?她就是四小天鹅中的一个!”
“天!都这样了?”俞轩说。
钱海哈哈大笑。
时间充裕了,聊的内容当然就深入些。钱海先猛问俞轩的情况。俞轩去年刚刚在杂志社分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在儿子上小学那年总算有了单独的家。钱海说这纯粹怨你自己——怎么不在省委机关拿到一套房子再调动啊!俞轩说那时候从没想过这件事。钱海说全中国也找不到几个你这样的傻瓜。然后他说了俞轩爱听的,以免伤了和气——他说起这些年他非常关注俞轩发表的作品……
“你现在挺‘牛×’了——但我看你小说的时候就想,你把这些小说全糟践了!”俞轩自然要问怎么讲,钱海接着说:“名儿出得不够响呗!信不信,你小说给我几篇,我就能炒成红遍全国的大家!”
俞轩当然知道钱海一贯这么说话,但他听了还是挺舒服。
“你现在还是个省会员吧?”钱海拿出一个紫红色硬壳证儿,“你看,我是中国作协会员——我写什么了?功夫在诗外嘛。”
“你厉害。”俞轩无奈道。然后,他终于问到钱海那个愿意回答的问题:“你怎么变成有钱人了?”
钱海自然“抡圆了”说起自己的发迹经历。六年前他离开家乡找到俞轩时,俞轩请他吃了一顿饭——当时他已经好几个月处于“待业”状态,早没有人肯请他吃饭了。他一方面忘不了这份情义,另一方面也要挽回那般落魄形象……
俞轩听完他的陈述评论道:“这对你来说都是顺理成章的。”
钱海也知道不能指望俞轩再说出什么更好听的了,只好拿起酒杯,“喝酒喝酒!”
跟俞轩的一番叙谈,激活了钱海早已休眠的文学细胞。当夜他竟少有地失眠了,构思起小说——就写写今天讲的那些故事,不是很精彩吗?
第二天起来,钱海开始动笔。写满第一页稿纸时,他开始感慨——写作其实就该是有钱人的事业啊!看我现在心态多么好,一点儿不浮躁,一点儿不功利!以前写作总是坐不住……那怎么坐得住?下顿饭都不知上哪儿吃去!哈哈……“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的关系就是他妈的这么“微妙”!那个狗屁政治老师懂什么?
三天时间,一个两万字的中篇就完成了!他开上车,又找俞轩去了。
俞轩看到稿子十分惊讶——比知道他暴富更吃惊——“这么快就写完了?”
钱海不由分说把俞轩又拉到酒吧,让他当时就看。
俞轩此刻却心浮气躁,看着厚厚一叠稿纸,他真是满心妒意——他写出这些字数差不多要一个月!
“我还是回家再看吧。现在看不了。”
钱海一指吧台,“这样吧,我去那儿找个小妞儿喝酒,一个小时以后回来。你看不进去就坐着等我行吧?”
“凭什么?”俞轩一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