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是滚热的，罗奎山躺在炕上，感到很舒坦。罗奎山总喜欢在睡觉前抽两袋烟，这几天他有点哮喘，老伴儿谢素兰就把烟袋给他抢下去了，竖到了墙根儿底下。
罗奎山躺着，自言自语，我这四个儿子可都是孝顺儿子，我说啥他们还是听的。
谢素兰说，你说你在市里认识大人物，这哥儿几个才心里有底。我说奎山，每次你都跟我提到那个大人物，说得我有些糊涂，你跟孩子们也讲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儿？
罗奎山说，这和我爹有关系。我爹其实就是本屯的农民。后来解放战争打沈阳的时候，屯子里出了十个民兵到前线抬担架，我爹当时是民兵队长。辽沈战役结束以后，咱们屯子的十个人就回来两个，一个是我爹，一个是会计王宝义的爷爷王长贵。他们到村子待一天，又走了，说是去江北。原来他们在战场上救了一个解放军长官，这个长官老家就在江北的青岗县。他的脑袋里有弹片，被战地医院取出以后，总做噩梦，觉睡不踏实。他就跟他的首长说，要回老家青岗，青岗有个老中医，叫胡三绳，能治他的病。我爹和长贵叔就把他送到了青岗。在青岗他们才知道，担架上的这个人叫范国瑞，是解放军一个团的参谋长。那一阵子，人民解放军正在打扫解放战争的战场，没人到这里来照料范参谋长，地方政府就让我爹和长贵叔照顾他。这胡三绳也真是神医，几服汤药就让范参谋长清醒了。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儿就对我爹说，去到四平把我的老婆孩子接来，往后我就在这儿不走了。我爹和长贵叔就去了四平。谁知道找范参谋长的妻子和孩子很难，在地方驻军的帮助下，他们才知道参谋长的妻子已经被敌人的炮弹炸死了，他四岁的孩子在四平一个工人的家里。他们就把这个孩子抱走了。那几天，从沈阳到哈尔滨的火车因为打仗，铁路中断，他们就雇了一辆马车，行程六天半，才到了哈尔滨。在这六天多里，我爹和长贵叔为了保证孩子的安全，轮班抱着他。到了哈尔滨，他们和部队取得了联系，部队才派车把他们送到了青岗。解放以后，范参谋长先做青岗县的县委书记，又做了绥化地区的行署专员。我爹和长贵叔回到了屯子。我爹和长贵叔忘不了这个范参谋长，有一年春节就去看他。范参谋长也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人，要把我爹和长贵叔留在行署，我爹和长贵叔没念过书，大字不识，觉得留在行署也是吃闲饭，他们不想给这范参谋长添麻烦，就又回屯子了。这次他们去范参谋长家，见范参谋长又娶了年轻的媳妇儿，前妻给他留下的孩子也会走路说话了。范参谋长儿子的名字很好听，叫范大志。几年以后，范参谋长又调到了省里，有一年春天，他坐着小车儿来咱们屯子，看我爹和长贵叔，见咱家的房子和长贵叔家的房子有点破，就委托县里帮着咱们家和长贵叔家解决生活困难问题。那几年咱们家可荣耀了，县长亲自安排给咱们家和长贵叔家盖了三间瓦房，那时候是农村合作社，合作社又给咱家和长贵叔家多分了一头牲口……再后来就到了人民公社，再后来就到了文化大革命，当年的范参谋长被打倒了，下落不明……
谢素兰笑了，我知道了。这事儿你跟我说了多少遍，就这回说得还算清楚。你说要找的这个大人物，可是这范参谋长？按年龄推算，这范参谋长也得有七十多岁了，就是找着了，还能帮你的忙吗？
罗奎山说，两年以前我就听说了，咱们市的市长叫范大志。这回你该明白了吧？
谢素兰瞪大了眼睛，这范大志可就是范参谋长的儿子，如果是他的话，你爹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你找他也好使。
罗奎山说，我没见过他本人，可是我在电视里见过他，大脑袋，大耳朵，大脸，小眼睛，跟我爹当年说的那个范参谋长有点一样。
谢素兰就捅了他一下，你可得找找他，说不准这范大志的父亲还活着。如果范大志的父亲还活着的话，对你上访就更有利了。
罗奎山笑道，我过几天就去市里，非得见见这范市长不可。
……
罗奎山终于上路了。这里离市里有七十多公里，现在乡下的公路都铺了很厚的柏油，舒适的中巴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市里。长途客运站离市政府不算太远，他拎着兜子就直奔了市政府。市政府门前围了许多人，大都是一些中老年妇女，他们坐在市政府的门口，阻止出出进进的汽车。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和一位很胖的中年妇女还扯出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我们要见范市长！罗奎山已经半年多没到市里了，别看时间不长，这座城市也有了变化，道路的两旁都有了草坪和垂杨柳树，街道的大小胡同好像比半年前干净了许多。罗奎山不明白，这么焕然一新的城市，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要见范市长。罗奎山就想起了在报纸上常看到的一个词汇：信访。按说信访是应该用信上访的，这一定是上访的人写的信没人看，或者拖延的时间太长，上访的人才想到要亲自去见这个城市最大的官儿。这么多人一块儿要见市长，看来不是个人的问题。罗奎山慢慢地走到了市政府的门口，他觉得上访的人都应该是满腹怨气，脸上挂着愤怒，可这些上访的人显得并不那么愤怒。除了两个扯条幅的人脸色威严以外，在门口扎堆儿的人有说有笑，还有四个妇女在大门柱子的旁边打起了扑克。罗奎山就走近他们，一位老太太过来，问他，你也是十三厂的吧？十三厂原来有四百多个职工，只有二十多个男工，剩下都是女的。你们这些男工心不齐，到现在也没上来一个。
罗奎山在城市人面前尽量变得狡猾，就说，我刚从外地回来，到家就来了。咱们找市长干啥？
老太太说，咱们十三厂原是轻工局最有知名度的毛巾厂，当初被韩国人买去了，在协议上写着，全厂二百一十九个技工留在原厂，其他人下岗买断，已退休工人的劳动保险也由韩方支付。谁知道今年四月份，留厂的技工都被辞退了，我们这些退休工人的劳动保险也给停了。我们找市政府讨公道，市政府不敢得罪外商，和外商研究的结果是，劳动保险以后由个人承担，市财政补贴百分之十。这个协议是一个丧权辱国的协议，我们必须为伸张民族大义而与外商斗争到底。我们这些人又回十三厂，厂里的保安持警棍阻挡我们进入，我们必须要找范市长。
罗奎山明白了这群上访者的上访目的。他不想和这些妇女们掺和在一起。市政府也有保安把守，罗奎山打量了这几位保安，觉得一位年岁大、身材有些胖的保安应该是头儿，就凑了过去，说道，保安同志，我也想见范市长，但我不是十三厂的，和他们没关系。
保安说，你想见市长，我们得有市政府秘书处的通知。否则我们是不允许哪个人随便见市长的。
罗奎山来市政府是有准备的，他兜里揣着村委会会计王宝义开的介绍信，上面写道——
范市长：
我们雁县双丰乡佟家村为了革命传统教育，让大家对社会主义新农村这个概念有更深的理解，我们想在村里建一座纪念碑，因为在解放战争的时候，我们佟家村八个民兵给解放军抬担架，在战场上光荣牺牲了。我们在建纪念碑之前有一个奠基仪式，请市长在百忙之中来我们村参加奠基仪式。
今派我村解放战争中的英雄罗占武的儿子罗奎山同志专程向你汇报，请予接待。
……
保安看了这封介绍信，觉得眼前这个老汉要见市长不是上访，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就对罗奎山说，您稍等片刻，我跟政府秘书处通个电话。
罗奎山觉得这次不虚此行，看样子一定能见到市长。一会儿，保安过来了，说道，我们尽量争取安排您和市长见面，不过政府秘书处要先接待您，然后才能安排您和市长见面的具体时间。
一位年岁很小的保安为罗奎山引路，进了政府办公楼。上了二楼，又往左走，过了两个门儿，进了一间很大的房间，保安对罗奎山说，这里是政府秘书处，由副秘书长于海军接待你。
罗奎山进了政府秘书处，和一位又高又瘦的于秘书长握了手。于秘书长请他坐下，然后说道，老同志，您辛苦了。什么时候来的？
罗奎山说，今儿早上起来，吃完早饭就上路了。
于秘书长看着介绍信，笑着说道，老人家，您想见市长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程序上存在很多问题。你们作为一个普通村民来请市长到你们村去，这也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儿。请市长参加你们村的活动，不是一件小事儿，这件事儿你们首先要上报乡里，乡里要请示县里。请市长参加，得需要县政府或者县长向范市长发邀请函，我们接到邀请函之后，将邀请函转给市长，市长如果同意参加的话，我们秘书处才会通知你们县政府，到时候市长会准时前往。
罗奎山觉得很尴尬，这是我们村委会研究决定的，没想到会这么复杂。我听说范市长平易近人，早上还上市场去买菜，我一个农民，也不是来上访的，我想范市长还是能见我一面的。如果按照秘书处的程序去办，在时间上至少得几个月。现在正好是农闲季节，佟家屯的广大农民正闲着，觉得该给当年的英雄修个纪念碑了。秘书长同志，能不能给我这农民一个面子，您直接和市长通个话，让他在百忙当中接见我几分钟，就别补办那些个手续了。
于秘书长想了想，说道，老同志，您先坐一会儿，我到市长那儿请示一下。
于秘书长出去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这让罗奎山感到很怀疑，秘书长是不是真的去请示范市长了？
于秘书长说，对不起，老同志，半个小时以前，市长到林县去了，估计得今天半夜才能回来。
罗奎山说道，市长忙，这我知道，那我就等一天，明天再跟市长见面。
于秘书长说，明天在时间安排上恐怕也错不开。明天市政府要召开教育工作会议，他要先在会议上讲话，然后还要到市里的三个重点中学、四个重点小学视察，这至少得一天的时间。后天他要到省里报到，省里召开环保工作会议……我看这样吧，您把电话给我留下，既然您老想见市长这么迫切，市长会给您一个准确的答复。我请示市长后再给您去电话，或者我们派车去雁县接您，或者我们市长直接去雁县。
罗奎山就站了起来，说道，行，我听秘书长的。反正市长啥时候去，我们村里的纪念碑就啥时候动土修建。请转告市长，我代表我们村里八名革命烈士的家属向他表示崇高的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