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改制已是紧锣密鼓。厂里大会小会一个接一个地开,大张旗鼓地宣传动员起来。“清产核资”、“人员分流”、“身份置换”这些陌生的词汇在职工的口舌间流传一时,它们的实质内容也越来越明晰、具体。每个人的心情都仿佛风口浪尖上的一叶扁舟,沉浮不定,风雨飘摇。黎木已被大锤、胜利他们拉去“聚”了多次了。这样的聚会无非是几个朋友开怀畅叙,互通信息,共同协商今后的路子怎么个走法。简单几个小菜或一只火锅,再加两瓶本地啤酒就行。买单时黎木被大家以各种理由剥夺了权利,比如说他既不是老大又不是老小就免了吧,其实是知他负担重照顾他,黎木不好意思每次都会买包香烟散给大家,虽然都不是好烟。可以说黎木是这个圈子里最稳当的一个,常在厂里被评为这个先进那个标兵的,还一度被定为车间主任候选人呢,一直是职工中较有份量的那种人,消息也比别人灵通些。但最近房子的事弄得他心神不宁,信息方面反不如胜利他们。今天胜利就十分肯定地宣称,厂子将卖给某某著名房地产开发商的小舅子、市里某某官员的妹夫,但职工只能吸纳一部分,其他人身份置换后全部推向社会。就是给你俩钱然后一推六二五,你就成了无业游民,大锤补充说。一种面临悬崖绝壁的恐怖一下子笼罩了大家,一时都沉默了。胜利见大家情绪低落,把手上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尖使劲碾了碾,提高嗓门说,怕什么,天无绝人之路,真到了那个地步说不定就逼出路子来了……大锤说,难,咱这样儿的没文凭没技术,又不算年轻了,最重要的是没钱,干什么去呀!气氛继续陷入沉重,黎木忙拿起啤酒瓶给大家倒酒,然后举杯笑着说,都多少年的职工了,不会那么轻易就甩了咱们吧,还有职代会呢,总得给咱个交待吧。几个人一齐附合,说有道理有道理,然后干了最后一杯酒,各怀心事地散了。
这天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黎木老远就发现新家的围墙外面画着一二十幅彩色壁画,全是人们各种活动的写意画,像打球、跑步、读书、跳舞、劳动什么的,远远看去很像那么回事,离近了就显出过于夸张,反而不像了,但满有意思的。这些天怎么没注意呢,黎木下车饶有兴趣地一一看过去,一直走到院门口,才意犹未尽地站住了,往身后风景如画的广场和楼群们留恋地张望了一眼,推车走进院里的泥泞,进入围墙内的世界。一进院子就见弟弟小五拿着一把铁锹在清理路上的烂泥,球鞋上、裤腿上溅着一块块褐色的泥点子,瘦瘦的脸庞涨红了,挂着细汗,干得十分吃力。黎木走过去一手把自行车把歪给他,一手拽过他手中的铁锹,说我来,回去看书吧。小五留心地看了哥哥一眼,见黎木表情平静才放心地推过车子走了。
小五是黎木兄妹五人中最小的一个,黎木老大,他们中间隔着的三个女孩全部在小学阶段就辍学了,小五早到了上学年龄却迟迟没有入学。看家里实在供不起了,黎木就把他接到身边,用自己并不宽裕的工资供他上学。黎木清楚,当初如果不是父母苦撑苦熬让他读到初中毕业,他可能就没有今天这个国营工人的身份了。初中毕业那年他和村里两个同学来厂里干临时工,不知不觉一干就是五年多,正好碰到厂里招工,招工条件规定初中以上学历,五年以上工龄的临时工优先。黎木不仅条件符合,平时干活卖力,人缘也不差,很容易就转成了正式工。后来工厂由大集体转为国营,黎木就幸运地端上了铁饭碗。虽然这些年厂里不稳定,但到月总有一份工资的盼头,比当农民强多了。所以黎木常常教育弟弟,一定得上好学,咱这样的家庭也只有这一条出路了。原以为这辈子就终老这个厂里了,没想到人到中年了突然冒出个改制,端得热呼呼的饭碗眼看有砸掉的危险。凡事喜欢往好处想的黎木也沉不住气了,在哥们面前还故作镇静地硬撑着,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就愁眉不展,跟老婆小董也时常叮当。小五虽然不知具体原因,但知道哥哥在犯难。有一天只黎木一人在家的时候他突然说不想上学了,想去打工。黎木一听就火了,说好好上你的学,给我添什么乱!小五委屈地说人家不是想帮帮家里嘛。黎木明白了,忙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说,厂里最近情况不太好,不过问题不大,你别胡思乱想。开学你就上高三了,再熬一年到时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也行啊,今后也能找个像样的工作,靠打小工得到什么时候才有出路啊。你成绩还可以,肯定比你哥强,要有信心。别的事你别管,学上好有个好前途就是对家里最大的帮助。到时候把咱娘接来享享福,叫她给你做做饭,带带孩子就行了。小五一听就笑了。由于上学晚,小五实际年龄已经21周岁了,老家同龄的男孩子很多都结婚了。他上学非常用功,显得有点吃力,不仅人越来越瘦,近视眼镜也挂上了,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成绩却只在中等偏上。老师说他属于不够稳定的那类学生,能不能考上大学不好讲。那次家长会是小董去的,把老师的话学给黎木后小董又说了句,说不定钱都白扔了。黎木瞪了她一眼,没接她的茬。
小董说这种带情绪的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为这两人也生过气吵过架,但平静下来黎木还是能理解小董的,毕竟婚后没能给人家多少好日子过,反而拖累了人家。为补贴家用,小董除了在虹云商场当营业员站柜台,还兼做家政服务,当钟点工,常常是上午到商场站半天柜台,下午又去给人家上门打扫卫生,很辛苦的,所以平时两人生气黎木总尽量让着她。这些天几乎见不着她的笑容了。大锤说她去找过自己几回,想弄清改制到底能把黎木改成啥样。大锤是个谨慎的老实人,知道黎木怕她着急没对她百分百说实话,也就不愿多说了,只是尽量说些宽心的话。但这哪是瞒得住的事,黑白她早晚清楚。黎木心神不定的样子早让她猜出了几分,就更心烦了,动不动就想发火找茬儿。黎木不想应战,吃了晚饭就往外跑,说是厂里加班,其实是找朋友胡扯或在外面瞎逛消磨时间。
最近几天黎木成了东方广场的常客,他发现美丽的风景能给人不少慰藉,每晚在广场上溜达几圈烦躁的心境就会平和许多。这天他硬是把小董也拉了出来。小董嘴上说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逛的,还是换了她平时在商场上班穿的碎花连衣裙出来了。天还没有黑透,两人沿着马路旁的人行道走着。黎木几次拉住小董叫她走慢点,说这是散步又不是赶着上班,走得越慢越好,你看别人都是怎么散的。小董说习惯了,不会散。嘴上说着,速度还是渐渐缓下来。
走到广场的时候暮色渐浓,远近的霓虹灯渐次亮了。沿着广场里的通幽小路两人只是走,都不说话,也不知说点什么。心境却慢慢起了变化,变得越来越恬静平顺了,有点像小时候受了委屈被母亲的大手轻轻拍着进入梦乡。走到中心湖那座白色的小桥上黎木站住了,盯着灯光下夜风里裙裾飘飘的小董笑着说,今天才发现,我老婆满漂亮的。小董忍不住笑了,用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说,漂亮什么,一脸的黄花斑,老了。小董的皮肤本来就有点发暗,生了孩子以后又起了不少斑,看上去显得有些粗糙。要是像城市里有钱的女人那样,又上美容院做护理又擦高级化妆品的,也一定是白白净净的。一白能遮七分丑,何况小董原本长得俊眉秀眼的,应该不比那些女人差。于是黎木说,买点带增白的化妆品抹抹就好了。小董的脸一下拉长了,口气冲冲地说,得有那个闲钱!黎木知道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时语塞。看了看周围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的夜景,害怕破坏了好心情的黎木忙柔声说,这些年你跟我受苦了。小董把脸扭向旁边说还不是我自找的,声音还带着些情绪。这时迎面走过来几个人,黎木忙拉小董过了桥走进一片樱花林里,找一条双人靠背椅坐了。在拂面吹来的习习夜风里他继续轻声说,我也想让自己的老婆孩子过得好,可暂时我还做不到。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母亲四十多岁生的小五,宝贝疙瘩似的。那年我父亲去世前拉着我的手叫我照顾好弟弟,死的时候眼都半睁着,就是放不下小五!我是老大,人说长兄如父,我理所当然得负这个责任。我母亲都六十多了,身体又不好,还硬撑着捡破烂卖,得点钱就赶忙寄给我,就知道我不易。人家胜利她妈才五十出头就提前退休了,在家天天打麻将,上俱乐部跳老年操,啥都不用操心。想想我心里就不好受,嗨,这世上有富的就有穷的,咱摊上了有什么办法?好在咱俩身体不错,趁年轻多累点就多累点吧,总有一天能苦尽甜来。黎木最近还找了一份送牛奶的活儿,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两个多小时才能送完,有时饭都顾不上吃就去上班了。小董回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你也就自我感觉良好,人家都说你这几年像个小老头,老相得很!
黎木不吭声了。低头想了一会儿换了话题,说儿子快回来了,这一走还真想他。搬家那些天黎木就把放暑假的儿子小松送回老家去了。小董一听提儿子兴致立马来了,说我一做梦就见小松一身的泥。黎木说没事,小孩子摔打摔打有好处。小董又问小松转学的事咋样了,黎木说在这边插班的事问题不大了,高价费的事还没定。小董说高价费一学年就要好几千呢,不行就别上这个学校了。黎木说你不懂,环境对孩子影响才大呢,咱得尽量给孩子创造最好的条件,电视上不是说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吗。看小董又不服气地撇嘴,黎木忙说你就别操心了,胜利说他再托托人,我看问题也不大,他爸在政府大院上班是白上的?还不认识几个当官的!小董这才稍稍放了心。小松要转的那个学校就在附近,无论哪方面都比他原来上的郊区小学好多了,黎木专门去看过两回。说到这儿两人心情都好多了,仿佛看见了儿子的光明前途。
广场上的游人越来越少,黎木提高了声音欢快地说,怎么样,这个地方环境不错吧。小董由衷地感叹,真不错,空气都像过滤过的,真干净!见小董高兴黎木也兴奋起来,说那是,咱以前住的地方多脏,下雨一地烂泥,天一晴就尘土乱飞,让人不敢喘气儿,再漂亮的人也是灰头土脸的,说啥也不想再回去了。霓虹灯映衬下黎木眼里闪烁着梦一样的光泽,他突然说我有个想法……又戛然止住了。小董随口问了句什么想法,见黎木犹豫着不说也就不再问,站起来说走吧,天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