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给儿子联系办转学的机会,黎木骑着自己的破自行车把附近的大街小巷都转了个遍。特别是刚竣工还没人入住的那几个小区,优美的环境,漂亮的楼群,各式的房型让他大开眼界。开始他全凭好奇心的驱使走马观花地看看,慢慢地他的兴趣越来越浓,见到售房部就煞有介事地进去咨询咨询。售房小姐先生们大多热情接待他,向他详尽介绍,全力推荐,把他当成了“不可貌相”的财神,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少有的满足。也有个别售房部对他态度冷淡,听他尽打听小房型低价位就不太想搭理他了,说嫌贵就别买新房,上老区买二手房去。堵得黎木顿觉矮了半截,赶紧讪讪离去。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黎木正在街上逛着,遇见了胜利,胜利说正找你呢,这么巧。最近一段时间胜利正在办调动,他爸想在身份置换前把他调出去,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胜利已经不再去厂里上班。有门路的职工已经走了几个,每走一个,其他人心里总有一些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凄凉和不安。人心浮动得厉害,加上清产核资一开始就不顺利,买家也是变换不定,各种传言满天飞,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还不知改到哪一年。渐渐地不少车间生产都处于半停滞、停滞状态,也没人管得了。厂长把黎木他们几个积极分子叫到办公室训过几回话,可人心都散了,他们几个积极分子也控制不了局面。饭碗都不知在哪儿呢,还生个什么产?给谁生?要是白生了呢?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就这么脸红脖子粗地责问黎木他们,弄得他们哭笑不得。黎木正好借这个机会跑跑家里的事。至于下一步自己的命运如何,他私下里问过厂长,厂长打保票说像你这样年轻、又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职工他们不要还想要啥样的,厂子到谁手里也是个搞生产!黎木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胜利说黎木你老兄倒清闲,我可为你儿子的事忙坏了。黎木忙把自行车支在路边,亲热地用手臂搂住了胜利的脖子,连说谢谢了。胜利说插班是没问题了,而且挑的是个好班,老师配备最棒的。可高价费的事有点麻烦,人家说你这种情况的太多了,没法开口子,除非你拿出本学区的房产证来。黎木尽量抹掉心里陡然泛起的失望,努力地笑着说,没事没事,不行咱就拿呗,人家学校好自然要求严了。再说你也尽力了,你又不是校长。胜利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高价费我先给你垫上,你啥时有啥时还我。黎木再次道谢。他抬头望了望街边的高楼大厦,想起这些天自己跑的那些美轮美奂的小区,叹口气说,不瞒你老弟,我还真想在这里买套房子,哪怕是借钱、贷款呢,也过几天“尊贵人生”。他指着对面一块房产广告牌上的两句话“神仙住宅,尊贵人生”。胜利一拍大腿说我支持你,人生一世就得懂得享受。又问小董姐知道你这想法吗?黎木红着脸笑了,说,嗨!天方夜谭的事,哪敢告诉她,我也就想想。胜利说敢想就有希望。黎木说晚上我请你吃饭,一来感谢你帮忙,二来祝贺你高就,听说还是事业单位呢。胜利也笑了,说正好晚上有个场,就几个好朋友,不远,一块去吧。说着不容黎木拒绝,拉着他就走。黎木忙说还有自行车呢……
这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黎木喝多了,根本没法骑车回家,就推着走了一路。摇摇晃晃走到东方广场的时候他又被这里的风景吸引住了,就把车子往旁边一放,歪歪倒倒地沿着小路来回踱起来。他的头昏昏沉沉,脚步也有些发飘,但心里却还清楚。他觉得今天这顿饭收获太大了,不是指吃的,反正那些菜的名堂他也弄不清,一样样往嘴里塞就是。他的收获在脑子里在心里,满满的,都快溢出来了,把他胀得很兴奋,直想找个人演说一番。
胜利那帮朋友太见多识广了,他们好像没有不知道的事,从天上到地下,从宏观到微观,大大小小、荤荤素素、有影没影的事儿他们都敢侃,连某某大领导有几个小蜜他们都知道。尤其是说到企业改制的事,实实在在给他补了一课。
他们说很多改制企业最后都落到有背景的商人手里,但还是比国营的时候有活力多了。又说改制极易造成国有资产流失,不少人趁机混水摸鱼,还真就发了大财。那就没人管了吗?黎木红着眼睛有些怯怯地问。管?一个白白净净有几分女相的中年汉子说,管是管,管得过来吗?坐在旁边的胜利往他面前凑了凑,大着舌头说,知道咱厂清产核资为啥乱得一锅粥吗?知道咱厂廖主任为啥失踪了吗?黎木一怔,说,廖主任失踪了?
廖主任是去年新提拔的副厂长,因为一直没离开车间,还继续兼任着成品车间的主任,大伙儿也就习惯地还叫他主任。确实有段日子没见他了,似乎也听过有人背后嘀咕他,但黎木家里最近乱糟糟的对别的事就不够敏感了,也没想起来多问。
胜利说他这些年管产品销售这摊子可是动作不少,表面看轰轰烈烈花里胡哨,其实很多事情不清不楚。有人举报上去了,他就闻风而逃,说是去南方某地亲戚家看病去了。结果检察院的人怎么也找不到他,失踪了!那怎么办?黎木问。怎么办?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对面一黑脸胖子说,这事我见的多了,查谁去?都老共的钱,能捞谁不捞一把,也没见逮住几个。自古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那个白脸女相的中年人显得很有学问地说,那是,转型期,乱点正常的,一切走上正轨得有个过程。摸着石头过河,允许你错,错了再改。胜利麻利地接口,改了再犯!大家一阵哄笑。然后都七嘴八舌地附合着,争着抢着举例说明。某某厂的推销员不声不响发了财,某某公司经理早成了百万富翁,谁谁一个小芝麻官居然买了好几套商品房炒着……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机会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抓到手里。
黎木听得都呆了,越发觉出自己的孤陋寡闻、落伍过时。都散场离席了,胜利还打着酒嗝说着,没办法,社会现实就这样,笑贫不笑娼,有实力才有魅力,只要有钱,英雄不问来路……几个人出了饭店在门口握手道别。黑胖子迷糊着醉眼问黎木,哥儿们住哪?黎木一时想不起自己住的那块地属于什么单位了,就磕巴着说,住……东方广场附近。黑胖子立刻说,好!那地方不错,新城最好的地段了!说着伸手拍了拍黎木的肩,眼里全是羡慕和赞赏,那一刻黎木一下子感受到了做人的尊严,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脯,潇洒地朝他们挥挥手,就急忙推车走了。
现在黎木想起这一幕直觉自己好笑,有什么可自豪的,有什么可骄傲的,自己跟“新城最好的地段”有什么关系?过客而已!
黎木在东方广场溜达了一个多小时,激动膨胀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一个结论也清晰地出现在面前:自己的生活必须有所改变。要改变首先得有钱,可不时冒出的赚钱计划都一个个被自己否定了。原因很简单,他连足够的本钱都没有,他没法折腾,也折腾不起。不单纯是钞票问题,他现在可以说连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都没解决好,就总想发财不是扯淡吗。最稳妥的还是先保住工作,把弟弟安顿好,还有房子问题……买房子的念头再次固执地出现在黎木的脑子里。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似乎仅仅凭空想象一番也能得到一些满足,虽然结果只能是沮丧。
黎木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猛然发现广场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他得回家了。走出广场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行车,心陡然提了起来。他记得自己是骑了自行车出门的,街上遇见了胜利,又随他去了饭店……后来就不太想得清楚了。自行车哪儿去了?被偷了?那可是他每天上下班唯一的交通工具,几年前购买时他和小董是几咬牙几跺脚才决定的。搬家后上班远多了,坐公交车还得倒车,每月少说得七八十块,小董得打扫多少家卫生,他得送多少瓶牛奶才能挣来七八十块!他急得身上又重新冒出汗来,在广场上来回乱窜,好一阵子才发现那个夜色里闪闪发亮的物件,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正孤独地躺在路边草丛里呢。
他又想起散席时那黑胖子眼里的羡慕,心里泛起一股辛酸,再好的地段也不是他黎木的,这辆连小偷都不要的自行车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