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发生吕安案,嵇康、吕安以“大不孝”的罪名就戮于东市。这是当时震动天下士人的事件。我也难受了好一阵子,但历尽沧桑的冷漠和世故的积习很快就把难受赶到了心中尘封的角落。要说什么呢?我还要说什么呢?我又能说什么呢?青草生长,孩子们应当死去。这个世界对年轻人的谋杀我难道见得还少吗?我上次出生不是就被自己的亲人们谋杀了吗?年轻在这个世界是无处藏身的,这个已经太古老的世界其实并不属于年轻人。老人们应该生长,青年们应该死去;这是在这个世界上写得再明白不过的真理。嵇康、吕安他们拒绝长大,拒绝老去,这就是他们应该死去的理由,还用得着那些什么“言论放诞”、“忤逆不孝”、“妄图谋反”的罪名吗?苍老不堪的世界张着贪婪的大口,用所谓美和不朽的鬼话哄骗人们保持青春,以便制造献给它最好的祭品,然后用那些新鲜的骨、肉和血,润滑它饥肠辘辘的脾胃,以维持它经久不息的运转。人们常说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这完全是一个骗局。因为世界的真相其实是这样:世界属于年轻人,但年轻人必须等到老去之后才能拥有世界,所以,世界其实并不属于年轻人。世界其实是属于老人的,一个人早一天老去他就会早一天拥有世界,所以一个人企图拥有世界,最好的办法就是像我一样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老去。
我没有暗中作过营救的努力。有过那样的想法,但知道营救的徒劳。面对谋杀他们的整个世界,我的能量微不足道,所以没必要去冒风险。即使要做点什么,我也会做得不动声色。前面还有山涛呢,轮不到我出头,我也希望自己凡事永远不要出头。嵇、吕身死,我也引以为憾,但不会有什么表示。连阮籍、山涛他们都在沉默,我更会沉默,大家都会沉默,会心照不宣地沉默。我也认为吕巽、钟会、何曾、司马昭他们太过分,但我不会得罪他们。
嵇、吕身死,谁都知道我们那个时代的竹林已经远去;《广陵散》绝,谁都知道一种自由而绝美的声音已经断绝。剩下的只有庙堂和草野了。草野遭人践踏,草野间的生灵命如草芥,那里只是支撑我们的雄伟庙堂的地基,只是点缀已经毁弃的竹林苍凉的背景。生来不属于草野,曾经走过的竹林已经毁弃,我只有在危机四伏的庙堂上混下去了。
世界像一只巨大的罗网,庙堂也在它的网罗之中。庙堂的存在就是为天下制造罗网的,庙堂就是制造罗网的中心,而它也被自己制造的罗网所网罗。天地的空间在网中显得异常逼仄,庙堂上的每个人都在算计着怎样网罗别人和怎样逃避别人的网罗。我必须寻找逃遁网罗的出路。出路就是使自己无形,既在其中而又不在其中,这样罗网就无可网罗,自己就可以在其间从容优游。在我眼中,这就是《道德经》的最高智慧,所谓“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无身,何患之有?”是也!我庆幸自己天然具备这样的智慧,再在庙堂的游戏场中加以磨练,我的智慧就更加圆熟。
而有些人却天生缺乏这种智慧,因而在游戏场中早早落马,退出角逐。早些时候的孔融、弥衡、杨修、眼前的嵇康、吕安他们都是此类中人,他们太过炫耀聪明和品格,太过炫耀在心智和情性上的优越,这是极其危险的,不仅曹操、司马昭要杀他们,就是那个风传的“蜀国贤相”诸葛亮也要杀他们。其实很多人都想杀他们,想杀他们的人又岂止那些掌握庙堂的人?他们的存在太过耀眼,会让大家在他们的光芒下黯然失色,自惭形秽。这种感觉并不舒服,所以大家都不希望他们在现世存在,这也是人之常情。当然,那些少不更事的年轻人除外。他们天然喜欢光明,耀眼,纯粹的东西,这是一种类似儿童的天性。所以,嵇康下狱的时候,三千大学生联名上书请求把他留下做他们的老师。他们不知道这不仅救不了嵇康,还会让他速死。那个自称精研老庄之学的向子期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傻事,我真是觉得意外!他难道不明白在有些人看来,如果大家都学嵇康天下岂不是要大乱吗?等那些年轻人长大以后,他们就不会想让嵇康活下去了。嵇康他们这样的人就是应该活在过去,活在历史中的,这样大家才会怀念他们,津津乐道地谈论他们。他们永远是茶余饭后愉快的话题,而他们现世的存在却一点也不令人愉快。
钟会也缺乏这样的智慧。他虽然智谋过人、满腹韬略,但他不知道怎样掩饰自己的锋芒,他极力掩饰也掩饰不了。善于品评人物的裴秀评论他:“如观武库,只见矛戟”。身怀利器而示于人,他的祸患已经不远了。他善出奇谋,是司马昭的大红人,但他的灾难也从大红人开始。他利用司马昭展示自己的才华,司马昭也在用他打击对手、排除异己。他仇恨嵇康,司马昭也恼恨嵇康;他要杀嵇康,司马昭也就利用他杀了嵇康,杀了嵇康以后司马昭又装出悔恨不迭的样子,把天下士人的恼恨轻巧地推到了他的身上。征伐诸葛诞,他为司马昭立下大功,赢得“当代张子房”的美誉。但这却让他坐卧不宁。他知道他已经引起司马昭的猜忌。他知道恐怖的命运正在逼近。力主伐蜀,这只是他的一个脱身之计。率领十万大军离开洛阳,他获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他自以为从此如蛟龙归海,可以摆脱司马昭的控制了。可是他却恰恰中了司马昭的一箭双雕之计。他不知道,他依旧还在司马昭的靶心上,不!其实他是在天下人的靶心上。早在临行之前,许多人,包括他的亲哥哥钟毓在内,就已经料到他的意图了。我当然也料到了,所以才在送别他出征的仪式上巧妙地劝喻他说:“道家有言,为而不恃,非成功难,保之难。”这既是说给他的真心话,因为他毕竟是提携我的朋友,我要尽到朋友之谊;也是说给司马昭和大家听的话,表明我已经劝诫过他了,我和他已经没有瓜葛。而钟会可能听不懂我的话。有时就是这样,一些事情,最应该知情的人却并不知情,而不应该知情的那些人却偏偏知情。钟会自以为没有人明白他征伐蜀国的真实用心。他自以为可以再次用计谋欺骗天下的时候,却不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他的阴险用心。不是自吹,我是知情者中最知情的,在风云变幻的游戏场上,我心如明镜,我虽然不能控制游戏的进程,但却知道怎样在进程中趋利避害。
类似劝喻钟会的话我还对安东王司马繇等人说过。那已是在血雨腥风的晋廷“八王之乱”开始的时候了。贾南风、司马亮、司马繇等诛杀外戚杨骏后在朝廷大开杀戒,滥行封赏。我不动声色地劝诫政变后掌权的司马繇说:“大事之后,宜深远之。”但他没有“深远之”,谁也没有“深远之”,争权夺利继续进行,大肆杀戮反复不断。大家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是司马玮杀了司马亮,明天又是贾南风、张华杀了司马玮、公孙宏、歧盛,到后天又是司马伦、孙秀杀了贾南风、张华、还有我的女婿裴桅、大富豪石崇、文学家潘岳,再过几天又是司马同、司马颖、司马禺联合杀了司马伦和孙秀。没过几天,司马禺又联合司马颖向司马同兴兵问罪……
动乱中的庙堂像一锅煮沸的狗屎热气腾腾,把身处其中的人们熏蒸得无处藏身,叫苦不迭,而我却施展我的无形功夫在其中优游自在地乘凉。凭着智慧、圆滑、狡诈,我一路顺风,通行无阻。动荡的朝政中,我却一路升迁,直到做上司徒,成为三公之一。
但有时因为一时大意我也会遇上始料不及的旋涡,差一点被它吞没,但每一次我都会凭着智慧和机变逢凶化吉。齐王司马同政变成功不久,执掌朝政还没几天,河间王司马禺就联合成都王司马颖兴兵大举讨伐。大军逼近洛阳,司马同召开军事会议,问身为司徒的我有何对策。这次我避无可避,想了想,就先恭维了他一通,然后说河间和成都二王的兵势强大,打下去一定不是对手,你们都是司马家的宗室,大家都是兄弟叔侄的,都应该顾念司马家大晋王朝的天下。依我看你最好跟他们讲和、向他们承认过错,然后放弃大权回归府第,大家相安无事,你也可以保住爵位和富贵。我这些话是非常狡猾的,它们听上去不无道理,实际上根本行不通。我已经知道司马同必败并且必死,没有人救得了他,也没有人会放过他。在权柄面前连父亲都可以杀,何况是兄弟宗室。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没有例外。我说这话是为自己算计,因为新主子就要进入洛阳,我想在新主子面前保住自己司徒的三公之位。司马还未作答,他的谋士葛於就劈头大骂:“自从汉魏以来,当权的王侯放弃权力回到家里的,有谁能够保全妻子儿女的呢?说这种话的人可以拉出去斩首!”我一听,吓得魂魄出窍,赶紧乘会议还没结束的时候起身更衣,假装吃了五石散,药性发作,神志不清而纵身入厕,弄得浑身臭气熏天。看到我的丑态,齐王炯和众臣忍不住莞尔,以为我刚才说的只不过是些疯话,就此我又成功逃过一劫。
为了生存,我几乎使出了全部的智慧和解数。为了生存,我不惜自污,从肉体到精神的自污,纵身入厕,只是一个登峰造极的自污仪式。当然,这个仪式也并非我的发明。越王勾践、将军孙膑也有吃屎的记载,他们自污也是为了生存,他们成功了,吃屎的壮举才得以载入史册,名垂青史,为后人所效仿和称道。我效仿了,也获得了成功,再次证明吃屎自污这个绝招的百试不爽。逃过这一劫,我暗自感叹要在庙堂上混,光有智慧还不行,在关键时刻还得使出敢于吃屎的勇气!没有吃屎的本事干脆就不要在庙堂上混。我为自己关键时刻不动摇,关键时刻能够有视茅坑如甘饴,毫不犹豫纵身而下的勇气而感到骄傲和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