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是我让你追的你就可以无所忌惮,原则性的东西永远不能改变,有了案子你就要把全部精力放在案子上。”段局趁机给我下了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刚来这里水土不服,体质又弱,这两天就让她好好休息一下,法医的大梁你得给我挑起来,如果还像以前那样随意擅自离岗,不来开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维薇的风寒可能比较严重,一连几天都没有上班。不管从哪方面讲,我都应当去探望一下,可无奈局里面就我们这两个法医,她不再就只能我顶上,况且这还是段局给我下的死命令,所以根本就找不到机会。
言归正传。
虽然死者的身份已经得到确认,但想通过她的社会关系着手调查似乎不那么容易,一方面是她所在的公司在当地颇有名气,资金雄厚,社会地位很高,带动了全市的经济被市委班子高度重视,在检察院、司法机关、总公安局都有人脉,对我们这种小警察从来都看不上眼,被人家拒之门外便不值得稀奇。
但廖大国还是很有办法,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检察院书面文件,这家公司勉强答应。
到了这家公司以后,我掌握到了另外一条线索,就是徐翀的另外一个朋友,也是这间公司的一个职员。
在案件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所有和死者有过接触的人都不能排除嫌疑,哪怕是给我们提供重要证据的证人,譬如李依依,故此同属一间公司的,徐翀的这个朋友自然也在我们的排查范围内。
她叫软妹,是不是真实姓名暂时不去考究。
为了不对她个人构成影响,我们在二层休息区里见了面。
看着我和身旁另外一名办案民警她显得有些紧张,手指一直焦躁不安地来回搓着。
“羽中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找我是想问什么就问吧?”
“死者叫徐翀,你说的这个羽中是谁?”民警小哥问。
我低声提醒他,翀字拆开就是羽中,他这才明白过来。
“我们都这么叫她,就像他们叫我软妹一样。”
之后民警小哥问了她很多关于徐羽中的问题,软妹一边回答他一边仔细做着记录。无非是生前和谁接触最频繁,有没有和谁发生过口角,生前有没有异常的行为言语,以及是否存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等。
听到民警小哥最后一个问题软妹稍有些不太高兴,“什么叫不正当关系?她没有结婚和谁在一起是她的权利,如果你是我男朋友,我和你出去开房,你觉得咱们算是不正当关系吗?”
民警小哥被问得一声不吭,也因为这毫不避讳的言辞而有些羞怯。
我帮民警小哥开脱,“你先别生气,这个问题问得确实很不礼貌,但是我们没有不尊重死者的意思,请你不要曲解。不过我也得提醒你,徐翀没有结婚不代表男方没有或者是你不知道的第三者关系,我们也是为了尽早破案给死者和亲朋一个说法,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一向洁身自爱,不去歌舞场所,也从来不玩交友软件,而且她的工资很高,有自己的房子和车,这么优秀的一个女人你们觉得她会去当小三吗,在公司里也没听说她和谁结怨,生活上更没有和谁有过牵扯。”
“听起来你们关系很不错?”
“如果不好你们也不会来找我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那么紧张,按理说你应该愿意积极配合我们,毕竟她是你一个要好的朋友。”民警小哥看出破绽。
“实话说了吧,不久前我们在公司里大吵了一架,当着全公司人的面我骂她去死,之后她好几天没来上班,再然后就传出她的死讯,公司里的人都在猜测说和我有关系,搞得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没有的事都快被他们说成真的了,所以我挺担心的。”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又何必害怕别人怎么说?”
“其实我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可能作为一个朋友我干涉太多了吧,但我是真的想去关心她。你说一个大姑娘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老去操心别人家的事是不是闲的,人家两口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老去评判人家男方长得好不好,家庭条件什么的,这东西相互喜欢就行呗,你说她老去参与什么……”她意识到自己的话题扯得有点远,就立马转回,“我这人就是这样,说话一激动就容易跑偏……”
但我倒没觉得她偏离主题,就算是偏也是恰到好处。
我趁着她“偏离主题”之际把话锋转到李依依身上,也庆幸这样的话题让她感到有兴趣,故此她开始长篇大论地和我说起李依依和孙涛的事情。
这两个人是典型的不登对,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
孙涛家里面没有钱,工作又不稳定,学历还不高。你要说颜值高也行,可李依依偏偏就喜欢上了他,不顾朋友劝阻私自和孙涛领了结婚证,还在孙涛老家举行了个很简陋的婚礼。
“其实我觉得相貌不重要,两个人在一起只要相互喜欢就行了,衡量配与不配的唯一标准只有爱与不爱。”我说。
“当时李依依也是这么说的,毕竟那是人家的私事,都结了婚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可徐翀老去干涉人家,搞得徐涛怨声载道,天天疑神疑鬼怀疑依依出轨。”
“这么说来孙涛应该很讨厌徐翀才对。”我发现人与人言语中的微妙差异,于是问道。
“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他不讨厌的,这人很记仇的,哪怕只有一次他都能记着你一辈子。我们搞朋友聚会他从来都不到场,每次偶然碰到他也假装没看到,挺大个老爷们就跟个怨妇似的,本来就没见过几次面,弄得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我记得那天孙涛无意间透露过,说徐翀是他很要好的朋友,这样看来他可能是在说谎。
“你最后一次见到徐翀是什么时候?”
她想了想,“一个星期前吧,我想想是……七月六号,没错的,因为是前一天我们吵的架,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民警小哥合上日记本以后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了,我思考了一下然后摇头告诉他暂时没有了。接着小哥就留了对方的电话号码,让她保持24小时开机,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会再来找她。
对方答应后,我们就走了。
廖大国那边也没有太大的进展,得到了结论和我们这边差不太多,无非就是徐翀在公司里兢兢业业,和同事相处得非常融洽,从来不惹是生非之类的,言外之意就是在袒护公司形象,凶手不可能在他们公司内部。
从这个软妹的言行举止来看,她的嫌疑不大,但他的话却意外透露出一个让我产生怀疑的对象——孙涛。
孙涛割去徐翀小腿上的纹身,又用残忍的方式烧尸,明摆着是打算毁尸灭迹,欲盖弥彰,可为什么要在警方毫无头绪的时候主动给出死者身份线索,岂不是自露破绽,自乱阵脚?
难道孙涛想和警方玩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
我觉得这样的可能只是影视剧里自圆其说的牵强解释,放在现实社会中是多么幼稚可笑。
结果永远只有一个,其它所谓的可能性不过只是一些障眼法罢了。
破案过程就像是在一条纵横交错,凌乱复杂的迷宫里,你的面前有各式各样的分岔口,而通往终点的道路却只有一条,急于寻找出路而盲目前进只有两种可能,顺利抵达终点和无功而返。
这不是我喜欢的方式。我会在岔路口观望,分析,做足了判断之后再做选择。
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也无法做出判断时,我也只会排除所有的可能性,那么剩下的这一个再难以置信也是真相!
杀人动机的种类无非是劫杀、仇杀、激情杀人、情欲杀人、斗殴杀人、极端杀人、以及比较少见的迷信杀人等。而这些杀人类型又分为知名杀人和无名杀人,也就是认识和不认识。
当中劫杀、极端犯罪多见于无名犯罪,凶手事先不知道死者姓名等。从死者遗体和案发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对死者是有一定了解的,毁容、割皮是想掩饰死者真实身份,那么也就是熟人作案,上述中激情杀人(争吵)、情欲杀人和仇杀最有可能。
然而从软妹的口供客观出发,情欲杀人和仇杀又不存在可能,因为徐翀生前没有不正当关系存在,也没有所谓的仇家,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激情杀人,因为发生口角一时冲动。
在众多“嫌疑人”中我最多想到的就只有孙涛,可积极报案以及配合警方的行为却将他的嫌疑降至最低。
我不止一次想过是孙涛在转移警方视线,可这一假说中又存在很大的矛盾点,并没有一种合理性作为依据。但这不意味着就要排除对方的嫌疑,因为很多的案子中最不可能的都会成为最有可能。
人性亦是如此。
在法医室里我握着笔,狠狠地敲打着桌面。
廖大国还在闷头查徐翀的关系网,听说他看过软妹的笔录,又结合软妹和徐翀的关系认为软妹的杀人动机很明确,于是这段时间他又和软妹耗上了。
廖大国工作有干劲,拼命,一根筋这我们都晓得,可有的时候这种执着不见得是好事。
我不认为是软妹,并不是因为她说出实情,而是因为她不具备毁尸、搬运尸体的能力。再者从心理层面上讲,用如此残忍方式杀死徐翀以后,内心都会呈现出一种崩溃的状态,而她并没有类似异常表现。
“沈毅!”
张弛走进法医室,高声叫出我的名字。
“怎么了?”
“东城垃圾场里发现一具高腐男尸。”
“又高腐……”
听到“高腐”这两个字时我的前额都是麻的。
东城垃圾场用的是市里的旧名——东城市。这是包括周边市在内最大的垃圾场,一望无际,中间还有一座废旧金属、塑料、家用电器堆成的山,约有七八米的高度很是壮观,仿佛踏入了末日之后的废墟之地,尤其是看到那些“去全副武装”的拾荒者时。
从垃圾场成立没几年以后,这里就成了拾荒者的宝库,他们每天都按时“上下班”,几乎什么东西都可以捡到,小到儿童玩具、日常用品,大到电子产品、金银首饰,甚至有人还捡到过成沓的钞票。
今天,他们也有了不一样的收获。
但谁都没有想到,好不容易从垃圾里挖出来的,居然是一个臭烘烘的人……
乌云压着天际翻滚而来,持续阴沉。
那些拾荒者陆陆续续走出垃圾场,只有我们艰难地往里面走着。
“都把口罩戴上吧,注意安全。”
大家相互掺拉足足走了五分钟,才抵达现场。死者男性,被填埋在深度约有十厘米的垃圾中。张弛说,局里的人已经问过垃圾场方面了,每天会有二十几趟垃圾送到这里,所以,他们也记不起这一片垃圾是从哪里来的。
我明白张弛的意思,他可能是在猜测有无可能是通过垃圾车运到这里的?
摇头,我否定了他。
尸体不同于其它垃圾,相当于一个庞然大物,装车的时候有可能看不到,但卸车的时候一定看得到吧?
我指着掩埋在废墟之下,只露出一只手和半边身子的高腐男尸。尸体有被拾荒者拉动的痕迹,但幅度不大,所以仍旧可以看得出来,死者之前应该处于平躺姿态,如果是从环卫车上倒下,什么姿势都可能形成但绝对不会是平躺。
经验来讲抛尸现场不管是填埋还是沉尸,尸体会呈现出死亡时的生理姿态,除非死者自己会动或者被中途移动,否则尸体的姿态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通过这一点应该可以排除环卫车运尸的可能。
另外。死者遗体腐败千差万别,有的只腐败一半,其它部位无腐败迹象;有的从腿部开始腐败,有的则从头部开始腐败。像这个从两侧以及背部最先腐败的男尸来讲,很符合现场环境的要求。
天气那么热,垃圾内部温度也很高,而且含有大量细菌,更可能遭遇老鼠啃咬,所以接触垃圾面的部位最容易腐败。
“这不能叫尸体了,应该叫人体生物材料,看起来很棘手。”张弛担心地望着我,“维薇生病了,怎么办,你撑得住吗?”
腐败成这个样子,面部轮廓以及基本的体貌特征已经不复存在,想要通过尸表来结束验尸让不可能变为更加不可能。可如果让我来解剖这个尸体,技术上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心里上的障碍很难跨越。
望起没有边际的垃圾场,人在远处渺小得就像是眼前的一根小拇指,“很狡猾。”
“是啊,本来就是垃圾场吗,选择在这个地方抛尸,就算是扛着尸体也会被别人误以为是垃圾。”
“重要的是他有可能伪装成拾荒者,这样就算面对警察也不会害怕。”我又转开视线望了望远处垃圾场门口的几名正在接受问话的拾荒者。
一个钟头后,我回了局里。
进入法医室,张弛帮我把裹尸袋抬上解剖台,拉开拉链以后腐败的气味更加浓烈。处于朋友关系张弛一直忍受着,最后也忍无可忍地退到门口捏起鼻子,“你说人死以后为什么要腐败啊,真是太臭了!”
我没有理会张弛的感慨,走到剖台前犹豫不决。
可若不尽早解剖腐败气体就会迅速充盈,到时候整个楼层都会怨声载道。但解剖了我便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凶手给了死者致命的一刀,死后我们又残忍地划破死者的肚腹,挖出内脏。
我觉得我解剖的是不是尸体,而是死者的尊严。
“还是下不了刀吧?”一个严厉却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那就下来,别耽误我时间!”
当一个内心温柔却有些固执的女人关心一个男人的时候,通常会喜欢用一种冷漠的口吻。既达到了关心的目的,又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低人一等。而往往这种女人所谓的傲气不过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
所以之前我就形容维薇,外冷内热。
维薇顺理成章地代替我上了解剖台,虽然我是事出有因,但仍会令人脸上无光。
不等我说什么内疚的话,维薇率先提到,“沈毅,做为你的老师我真的很惭愧,因为我教会了你如何完成系统解剖,却没有让你学会怎样解剖自己的内心,让你无法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我真的也特别的能理解了,所以我不会逼着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儿。”
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说这样一番话,让我更加难受。
“对不起。”
“把剪刀递给我,再帮我擦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