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维薇的吩咐递了一把捡到过去,然后用脱脂棉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天气太热了,把空调打开。”
维薇的目的不是让自己凉快,而是防止尸体继续腐败。
“死亡时间很接近,但致命伤的类型却完全不同,一个是钝器造成的冲击挫裂伤,一个是利器造成的砍伤与刺伤,面部一处,腹部两处,胸口一处,心包看过了,心脏刺穿,腹部这两刀应该也造成了内脏伤,应该是至死因。从整齐的创口形状来看有点像小型菜刀,也就是尖菜刀,可以砍也可以刺,从这一逻辑出发案发现场可能在室内,厨房或者较劲的地方。”维薇又问我,“在哪发现的?”
“垃圾场,是个抛尸现场。”
“哦,那就明白了,挺像家庭暴力的。”
我补充,“入室杀人抛尸行为很少见,仇杀抛尸的概率也不是很高,因为作案人抛尸要符合一定的思维逻辑,简单说就是没有丝毫准备的情况下在一个自己经常出没的区域将被害人杀死,怕杀人行败露固有了必然性的抛尸行为,再结合创口形态对凶器的判断,最后可能的凶案现场就是室内。”
“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听你推理案情。”
“有些人喜欢放在嘴上,招摇;有些人习惯埋在心里,低调,不惭愧地说我属于后者!”
维薇一乐,“你这句话就够招摇的。”
我也一笑,“其实,每次看你解剖尸体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挺难受的,所以我要是在装哑巴会让自己更难受了。”
维薇郑重起来,问我,“你终于承认你是在装哑巴了?沈毅你能不能和我说句实话,上个案子张弛的线索是你提供的吧,还有开锁公司那条线索,也是你故意提醒我的对吧?”
“你是不是有事儿要我帮忙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用给我戴这么大的帽子。”
她很淡定地回了句,“张弛什么都告诉我了。”
张弛这小子,卖友求荣吗?
“那小子满嘴跑火车,每句真的。”
维薇像是一个家长一样数落我,“我看是你满嘴跑火车吧,你就不能堂堂正正的作案子吗,为什么要这样小偷小摸的?你的表现归总成一句话就是你不想当法医,无奈你父亲沈大义暗箱操作,工作以后多次申请也没有得到批准,所以你就用这种低级的方式报复你的父亲,当然你母亲的不幸也是一个不可逆的原因。”
“哎呦,蛮了解我的嘛!”我强颜欢笑着。
曾经我以为有一天维薇若是知道了真相,一定会特别懊悔对我的误解,并站在我的角度来理解我,然而现实却与想象有着极大的差异,无奈的是她并没有给我任何的宽慰。
“我是觉得你很可悲,你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在和你的父亲做斗争,而你介意的从来都不是法医这份工作,而是你父亲当年没有保护好你母亲,所以你才想当一个刑警,用这种幼稚的方法证明自己,或者说证明你父亲不是个好警察,我觉得不是法医不适合你而是你不配,你母亲看到你这样也一定会为你感到悲哀!”
我还是强忍着微笑,故作镇定。
“这些事儿你吃打哪儿知道的?”
“我翻过你的档案。”
我继续笑着,深情注视,“干嘛翻我档案啊?这么关心是不是对我改观了?”
“你想多了!”维薇声音总是冷冰冰的。
我自嘲一笑,“那维薇老师就管好您自个,别操心我的事儿了。”
虽然抛尸现场条件比较差,但经过努力还是找到了一条比较有价值的线索,是一张染了斑斑血迹的身份证。
从垃圾场回来的一位同事说,东西是在距垃圾场一公里的垃圾桶里发现的。说是垃圾桶,不过是个破旧不堪的油漆桶。里面有一个被烧毁的背包,背包中便是这张烧得残缺不全,染血的身份证。
但庆幸的是身份证号和姓名依稀可见——马瑞。
一个小时后出了结果,NDA完全吻合,也就是说身份证上的这个人就是垃圾场里发现的腐败男尸。
那么死者的身份证件为何会出现在垃圾场一公里处,有人说凶手在销毁证据。
表面上看是这样,但重点是,为什么是在一公里处而不是更远的地方?
凶手毁坏证物理应当选择一个隐蔽的地方,为什么会选择距离抛尸地点附近?就算是一个比较粗心马虎的凶手,选择在了一个不安全的地方焚烧证物,是不是也应该考虑完全烧毁之后再走?
只烧了一半不会有违初衷吗?
除非……
是凶手故意为之。
就身份证上的这个名字,廖大国做足了调查。在第二天终于有了结果,马瑞是一个流浪汉,出事前曾与另外一个流浪汉发生口角,这不得不让我想起阿木。早在之前我就从其它流浪汉嘴里得知,阿木离开前曾和一个性情暴躁的流浪汉发生争吵,那么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马瑞?
如此看来阿木有无法排除的嫌疑。
但想要证明阿木是凶手,必须找到更加充足的客观证据才行。
就在我为这件事而感到头疼的时候,廖大国的工作进展得顺风顺水,不仅在阿木遗留物中找到了凶器(烟灰缸),还在垃圾场附近找到多名目击证人,这让我感到十足的困惑和意外。
这几个“突然”冒出来的目击证人称,他们在同一天亲眼看到了有人在焚烧物品,并且这个人的身高和阿木的外貌极为相似。
廖大国当天就向段局做了进展汇报,通过证人、证物的客观证明,阿木先杀害徐翀,抛尸臭水泡里,开弓没有回头箭,干脆将曾与自己发生口角的马瑞一同杀死,抛尸在条件非常恶劣的垃圾场里,以至于我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发生高腐。
段局认同,证人、证物足够逮捕嫌疑人了。
再说,案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但我不认同!
我觉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阿木想到将尸体丢在条件恶劣,细菌大量繁殖,并笼罩在高温下的垃圾场里,说明他想方设法在掩盖死者身份,却偏偏在抛尸现场一公里处留下没有烧毁的证物,如此轻易留下这般重要的证据,他之前的所做不就付诸东流了吗?
还有。他为什么还留着这个杀人的烟灰缸?
廖大国觉得我是在和他唱反调,于是抨击说,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犯罪,也不存在完美凶手,再狡猾的狐狸也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更何况阿木是一个连中学都没有念过的流浪汉,这种人绝对不可能带着脑子去犯罪的。
他的解释是,大意,实际上是对犯罪人的不屑。
维薇的感冒不见好转,做完解剖和鉴定以后又请了假。
我趁着今天时间空闲跑去探望,维薇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有多开心,反而一句话泼了我一身冷水。
“找谁!?”
这种只有陌生人才有的态度让我无言以对,来你家还能是找谁,当然是找你。
我把水果篮给维薇,“好点了没?”
“我什么时候低级到需要你关心了?”
“看起来你好像更严重过了……”
维薇鼻孔里塞着纸团,再加上感冒说话鼻音特别重,“我这个人记仇你忘了吗,我心情不好你别烦我行吗?”
“那行,你注意休息。”把水果篮放在门口,“这阵子的水果农药多,吃的时候好好洗洗,局里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维薇的声音却在我打算离开后响起,妥协,“还是进来吧,免得有人说我冷漠无情。”
“不烦我了?”
“烦,特别烦,所以你别和我啰嗦,赶紧进来!”维薇近似命令。
维薇的房子面积不大,却很温馨。从客厅到卧室都是纯度很高的暖色调搭配,凸显出与维薇年龄不相符的少女风。维薇穿的也很少女,一件宽大的落膝卡通睡衣,头发蓬松,双目些许涣散。
“看不出你挺随性的。”
其实我是想说我也很随性,从来不约束自己的生活方式。可偏偏维薇误解了我的意思,就指着凌乱得不能再凌乱的房间,问我,是不是在讽刺她邋遢?
我举起双手,没有,绝对没有。
维薇一笑,反讽,“如果是别人来,我保证家里一尘不染。”
说到头是我的问题喽?
她冷漠地补了一句,“可惜你不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没必要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不仅如此,也不在乎她的这句话是否伤我的心。
“我就是单纯来看看你。”
她不留情面地戳穿我,“别解释,不会很虚伪吗,你意志怎么总是那么不坚啊,喜欢就是喜欢干嘛遮遮掩掩,还是你怕追求不成于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或许你和廖大国一样也是目的性动物,喜欢我的外表还是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比较好骗?”
面对维薇的问题我无以言对。
“你有点偏执。”
她笑着,“知道我心理有问题你干嘛还来惹我?”
“就是忍不住想关心你,我们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往远了说曾经是师生,就近说只是同事关系,和你有什么好聊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让她每次看到我都这么生气,“你们男人总等着女人主动敞开内心,为什么自己不主动一点呢?”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你总让人进退两难!”
维薇的眼神下一秒就变得凶巴巴的,像是恨不得咬我一口似的。
我又问她,“你姨妈来了吗?”
“趁现在你赶紧走。”维薇握紧小拳头,呲着整齐的小白牙,双眼眯成一条阴冷的窄缝儿,“我想打人!”
“女人来姨妈的时候心情都会不好,从生理上讲你需要一个男人。”
维薇直接抱起枕头砸我。
我抓住维薇的手腕,“自己一个人如果孤独了千万别不好意思,只要你一句话我随时都愿意来填补你的空虚寂寞。”
“难怪段局说你脸皮厚,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你说不让我接近你,怕我会受伤,我还真就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受伤的!”
我直视着她迷离的眸子,缓缓靠近她滚烫的双唇,就在我以为生米可以煮成熟饭时,不料被她一脚踹下沙发。
“哼哼!现在知道了吧!很疼吧!?”
我忍着臀部的痛,咧嘴逞强,“舒服极了!”
“得不到的时候就忍辱负重,一旦得到就变成忍气吞声,这就是男人!”
“我不是。”
不经意间把维薇逗乐了,反问我,“你不是男人?”
“我不是你说的那种男人。”
“谁不往自己脸上贴金啊,哪个卖货的不说自家的货比别人家好?”维薇又转开话题说,“不过有一点你真和别的廖大国不一样,明知道我有孩子居然一点都不退缩,我倒是有件事一直很想问你,你是真心愿意做桃子的爸爸吗?”
我点头,嗯。
“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我又不喜欢他们,不需要在乎他们的看法,我更在乎的是你对我的态度。”
“看你这么坚持的份上,我给你一次机会,只要桃子愿意我没有问题。”维薇的语气缓和了很多,脸上的神色也自然亲切。
似乎看到了契机,却又不敢置信,“真的?”
“不信的话你可以不去!”
说着维薇套上了一件衣服,我便问她,去哪?
楔子
这年冬,特别冷。
手上的冻疮,腐烂的脚背,冻得无法行走的双腿,已让阿木失去了生的盼望。他只能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望着苍白色的天和雪花,在路人无情的观望中盼望死去。
他想,如果还能有个愿,希望在死前可以喝一口热汤。
许久,许久……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身上的一丝暖意唤醒了他疲惫的双眼,他看见一个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女人,而自己身上正披着女人刚脱下来的毛绒大衣。这是阿木见过最美丽的面孔,就像是盛开在寒风里的花。
“你没事吧?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脚受伤了?”
已经冻僵的阿木没有能力一次回答那么多问题,他紧盯着女人手里冒着热气儿的一杯奶茶,“我渴……”
“哦,等下。”
她拧开盖子以后,小心翼翼地把奶茶端到阿木嘴边,“慢点喝,有点烫。”
虽然这杯奶茶不足以改变阿木的现状,但她的善良却给了阿木从未有过的温暖,至少值得阿木铭记一生。
“好喝……谢谢……”
天色渐黑,天气渐冷,她单薄的身子快要冻透。
“我叫李依依,你叫什么,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的腿动不了吗,你的家人在哪里啊?”
面对她的问题,阿木不知如何回答,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渺小的尘埃,存在也好,消失也罢,不会有人记得,所以回答与否也就无关紧要。
“我现在就给警察打电话,你在坚持一下。”
拨打完报警电话后,她在冰冷的雪地里一直陪着阿木等啊等啊。
二十分钟后派出所民警和医护人员先后赶到,却纷纷露出视如敝履的表情。
急救中心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儿吗,闲的!可以给收容所打电话啊!
派出所说这种人我们见多了,有手有脚的,不值得可怜!
她却求着,你们帮帮忙吧,不管怎样总不能让他这么冻着吧?
冰天雪地的医护人员和民警陆续给彼此的领导致电请示,一来二去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
一位民警问她,“你们什么关系?”
她如实回答,自己只是路过,看他挺可怜的就报了警。
“原来是好心市民啊,呵呵,我们正在联系有关部门,你在等会啊!”那语气何等的轻慢,就好像发善心,做好事是件令人笑话的行为。
“麻烦您快点!”
过了一会儿,民警说,“这样吧,我还是帮你联系一下收容所,但有件事事先和你说清楚,如果产生费用你愿意承担吗?”
她考虑了一下,随后果断回答,愿意!
民警回到车上取了口罩才敢走到这个流浪汉旁边,捂着口鼻闷声问他,“你愿意去收容所吗?”
收容所那种地方阿木进去过一次,所以宁愿死也不想再去第二次,于是拒绝了。
“你都听到了,他说不愿意,我们也没办法。”
民警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离开的理由一样,没过几分钟就和医护人员一同不辞而别。
她第一次深感如此的痛心,原来最冷的不是冬天,而是人心。
但阿木却一点也不失望,反而满心感恩,因为上苍满足了他的愿望,不仅让他喝上了一口暖和的,还让他见到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如果可以不用死,如果还能留着这条贱命,他愿意以此来报答她。
“这钱给你,衣服你也不用还我,对不起……”
连派出所都不管她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即便很痛心也只能忍着离开。
回到家里李依依如坐针毡,想来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