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队，咱们真地休了个假呀，还以为你开玩笑呢。”数天不见，回归后的郝涛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看你那个样子，不就休个假么，跟娶了个媳妇似的，”朱警官说，“不想回来了吧，马上就是差事。”
郝涛开着车，一边应道：“这次心情不一样。”
又一次踏上赶往郊区监狱的路，郝涛的心情确实大不一样。休假期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小事情。
穿过验证身份、自动闭合的闸门，走过拐了几次弯的走廊，郝涛觉得，空气里有一股干躁的味道。这种干躁的气息曾经在面对劫匪时，在进入毒贩老巢时，都充满了鼻孔。他没道理地想到，这是不是每次摊牌时刻的标配呢？
当夸猜被带出来时，郝涛觉得那干躁的味道渐渐在消散了。
朱警官不管年轻警察的胸中波澜，夸猜更看不到。夸猜一见到两个警察，又笑了起来，笑容温和，但这种笑本身是具有挑衅味道的。
朱警官没好气：“你总笑什么？”
夸猜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坐在那里的那个样子，每次都一样，每次……”
朱警官作出强烈克制恼怒的样子，一边从包里往外掏出一个东西：“总会有不一样的东西，你看看这个。”
夸猜接过去，一边笑，一边接着看，看着看着，不笑了。
朱警官诧异道：“你怎么不笑了。”
夸猜说：“这是什么，我不知道。”
这时候轮到朱警官笑了，笑得有些有力，以至于咳喇起来：“你这人真有趣，Ａ4纸不认得吗，把Ａ4纸订起来，不就是个纸本子吗，上面的英文、汉字、阿拉伯数字，你不认得吗？”
那是郝涛整理打印的内容，在打开那个文件时，郝涛屏住了气息，看着纸张一寸寸地从打印机上冒出来。郝涛把一张张白纸取下、对齐、装订，订成一个册子。现在，那个册子被递到夸猜手上。
如果不是在监狱会客室这样地方，前球员经纪人夸猜手里拿着这样一本纸册，犹如在跟另两个男人探讨足球战术。
A4纸册子上的内容，是皇家马德里足球队五年时间里的比赛成绩、与对手的胜负关系，进球数，以及年终的成绩。其中并没有每场比赛的结果都列出，有选择性列出一些重要比赛，也列出了一些次要比赛，看上去没有特别出奇之处。
但是，那是皇马在2021年到2026年的比赛成绩。
而此时此刻，是公元2019年。
在那几张纸上，列出了皇马未来五年的比赛成绩。
这是一份提前决定了皇马未来五年比赛成绩的文件，被打印在Ａ4纸，订成了一个薄册，现在摆在了夸猜面前。
朱警官仍然笑着，带上了一点儿嘲讽：“夸猜先生不会不记得这些了吧。”
那是罗列清晰的一些成绩记录，比如：
西甲联赛：客场对巴塞罗那，三球胜；主场对塞维利亚，一球小负……年终成绩：亚军。
欧冠联赛：小组成绩：三胜两平一负积十一分，小组第二出线，淘汰赛在第二轮以客场进球少负于对手，年终成绩：十六强
……
欧冠比赛无法预先知道对手和分组，但是，不管对手是谁，也可以列出成绩。
在竞争激烈的足球领域，即便是一支像皇马这样的球队，也会有赢有输，甚至有大比分输球的时刻。当那个列表上的任何比赛在未来发生时，人们不会过于大惊小怪，也不会影响到从足球到地球在表面上的正常运转。
但是，假如这一切都是提前规定好的，在暗地里，会发生什么呢？
夸猜一页页地翻动着，目光有些涣散。
朱警官倒来了兴致，指点起来：“你别说，我有时候真挺爱看球的，所以懂一些。你看看这场，世俱杯的比赛，皇马对亚洲冠军队，不管这个亚洲冠军是谁，也跟皇马的实力有差距，皇马就算爆冷输掉也有可能，但比分怎么会是六比七这样的数字呢。如果双方届时真地进了那么多球，谁会得着好处呢。”
朱警官的言外之意，房间里的每个人，包括狱方管教都清晰地听了出来，操控足球比赛结果，受益者一定是赌球的人。
夸猜猛然昂起头：“你们从哪里找到这个？”
“我们没有去找呀，别人给我们的。”
“谁？”
“你的昔日老大，朗亚先生。”
“不可能，”夸猜叫道，“你们不可能抓到他。”
“我们没有抓他，他自己回来的。”朱警官慢条斯里地说。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一个人慢吞吞地走了进来，每一下有些拖沓的脚步声都被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除了那脚步之外，屋里寂静一片。
夸猜的嘴唇嗫动着：“朗亚先生，你……”
朗亚一步步走近夸猜，近到不能再近：“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咱们也该休息了。”
夸猜仍然情绪激动：“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
朗亚目光炯炯：“抱歉，我不是小野新平，没有跟你说实话。”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超级暗语，”夸猜显得愤懑而无望。
“超级暗语是我和小野新平约定的，因为小野新平是我的……我的下线。”
此时，房间里完全陷入寂静，刚才的走路的拖沓声没了，仿佛连人的呼吸都消声匿迹了。
小野新平终究不仅仅是一个系统，还是一个人，这个几乎无所不能的人，这个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个人，居然也有一个上线。
这个上线是一个身陷囹圄，愿意对警方有所配合的毒枭。
当郝涛刚刚得知这些时，是无法置信的，现在他已经不大惊小怪了。
他奇怪的是，为什么朱警官对这个人如此笃定地押宝，有着那样的信任和默契，又那么痛恨他，发狠地说他该被枪毙一千次。
一个该被枪毙一千次的人已经被抓住了，却还能一直活着，究竟有没有道理呢？
2
在这样一所现代化监狱里，朗亚是不可能越狱成功的，除非有狱方的人帮忙。
狱方确实有人帮忙，但帮忙的人不一定就是内鬼。
狱方就是警方，警方安排了朗亚越狱，因此他了无痕迹地越狱了。
朗亚在越狱前，有了一次机会跟夸猜会面。夸猜入狱后，一直要求跟朗亚会面，而朗亚这样的重犯是一直单独关押的，不大有跟其他犯人接触的机会。狱方在过了一段时间后，才走完了批准手续，准许朗亚和夸猜会面一次。这样，在表面上，这次会面是按照夸猜的意愿进行的。
会面的地点在狱中后院的草坪上，夸猜终于见到当年的老大，他对朗亚是心存感激的。如果不是朗亚当初同意他离开、转行，他可能早就在边境火并中殒命了，不可能有后来的经历和生涯。虽然现在身陷囹圄，他仍然期望当面致谢。
两个犯人在并肩行走，看护人员隔着比较远的距离，给犯人一定的空间。势异时移，上一次在南方的险峻山寨间，此时已是狱中的草丛小道上。阳光是同样的阳光，洒在两个内外都布满伤痕的男人身躯上。
朗亚突然说出超级暗语。
超级暗语是小野系统中的一个识别暗号，相当于军队中的口令，只流传于辅导员之间，由上线传给下线。所有的辅导员虽然都知道超级暗语，但除了负责传递给下线外，不会主动向任何人提及。
如果有一个不是上线的人主动向一个辅导员说出超级暗语，那么只有一种情况：他本人是小野新平先生。
夸猜马上收到了这一身份信号，而朗亚正是小野新平的情形，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在边境时期，朗亚的帮派权力就有向全球扩张的趋势，夸猜一直觉得本人会洗白转行，不止是得到朗亚的允许，还可能全系这位老大的安排。现在，他终于见到的小野本人，原来正是昔日的头领。
狱方看护人员在不远处逡巡，两个经历过世事的男人不动声色。在短暂而迅速建立起来的沟通里，朗亚用有声加无声的语言向夸猜简介了如下形势：
超级系统的几个局部小组发生了问题，导致出现了运转障碍，因此，才会有小野新平直接跟辅导员接头的需要。
夸猜已经有所体悟，所谓局部问题，在苏卡容和他这个小组就发生了，否则不会有苏卡容猝死的情况发生。
接下来，是更惊险的消息互通，朗亚暗示，他会在近期出去，目的是重新整理小野超级系统，使其恢复正常。
在技术上，从这所监狱越狱的可能性是零，但可能性问题不是夸猜所考虑的。他迅即与朗亚交换了另一个重要信息——他本人的辅导员暗网密码。
在表面的互联网之下，还有一个信息交换呈几何级数的暗网，在那里，所有不能公之于众的信息、数据、交易、社交等等以更活跃的方式进行着，在普通公众社会毫无所觉之中，构筑着另一个世界。
在暗网里，每个辅导员都有一个空间，其中存储着他的任务、行动和其他与超级系统有关的信息。
既然已经被确认为小野新平，朗亚就有了被任何辅导员所尊崇认可的绝对权力，他要搜集辅导员的空间内容，获取全息信息，重新规划系统。
在看守远远的盯视下，在监狱后院有限的草地空间里，他们的交换信息成功了。过了几天，朗亚越狱也成功了，
作为小野新平先生的本尊，朗亚在狱中跟辅导员夸猜取得联系，在狱外，他自然还要跟其他辅导员了取得联系，从而消除近来超级系统中的种种偏差。
朗亚很有效率地做着这些事情，这些事情是复杂和千头万绪的，是一言难尽的，当然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一蹴而就。
但朗亚却很快就又回到狱中，重新出现在了夸猜的面前。
朗亚根本不是自己越狱成功的，是警方的安排，因此，他也会按照警方的安排，重新回到狱中。
因为朗亚不是小野新平。
在照片上看到按摩师胡辛时，朗亚认了出来，这是曾经的伙伴夸猜。这个时候，朗亚有了一个猜测，虽不能判定猜测是否准确。
当年，跟朗亚一起在山寨打拼的头领中，有一个日本人，据说是欧美名校的博士出身。几次生死缠斗后，朗亚跟他建立起莫逆之交。日本人很多时候会改换身份，回到日本和其他东亚地区的合法公司，做着互联网、生物科技等生意，有些成果已经成为市面上人人皆知的品牌。这些品牌之后，是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共有组织，叫原谷医会。
日本人姓原谷，或者说，他有时会使用原谷这个姓氏。在山寨期间，日本人原谷屡屡提到毒品生意的落后，他说，未来是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的时代，传统的毒品生意应该转型，用高科技的方法去重新塑造世界。
原谷说，生意的奥妙不在于对世界的迎合，而在于对世界的控制，高科技的最高典范不是服务于人类，而是驾驭人类。
对原谷描绘的未来，朗亚表现出极大兴趣，不仅做出积极参与其中的姿态，还给予具体的建议，实际的支持。在得到了朗亚在资金、道义和几次危亡时的扶持后，原谷彻底形成了对朗亚的忠诚和热忱。
原谷说，他要创立一个改变世界的组织，他正在拥有一种特殊的技术，将改变每一个人类，从而改变整个世界。
朗亚摇摇头：“改变每一个人类是不可能的，成本太高，工作太多，不如改变那些杰出的人、那些各行业的精英和领导者，他们控制人类，我们控制他们。”
原谷犹如醍醐灌顶，使劲地握住朗亚的手，摇动了两下。
后来，原谷说，为了实现那个伟大的理想，他要打破原谷医会的原有体系，新创一个组织：“那将是个超级组织，是surper的，如果取中文的谐音，可以称之为小野新平。”
原谷说，无论何时何地，朗亚都将是这个超级组织的精神领袖。
3
朗亚倾听时，摆出了认真的姿态，在内心将此当作谈笑中的戏言。
原谷还有别的谈笑，他会为这个组织立下一个秘密誓言，在需要时，这个誓言将作为战争中的口令行使。他说，这个誓言可以被看作一个种子。
朗亚也当作一句戏言记了下来。
多年之后，朗亚在照片上认出了夸猜，又从警方的推测里，推估出了超级系统。
朗亚并不能确认当年的谈笑是否变成了现实，他对朱警官讲出“小野新平”这个词语时，也不能确定这是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
朱警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孙艾面前提起“小野新平”这个名字的，如果孙艾没有反应，只当是一个吹出来又消逝的气泡。
但孙艾有反应，还讲出了小野系统的种种。这样，警方确认了系统的存在，并了解到那些本来毫无所知的情节。
“办案多数时候就是讹诈，”朱警官说。
那种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警察是电影里的虚构。警方往往所知甚少，或者什么都不知道，却要做出一副什么都知道，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警察的工作，就是抓住一鳞半爪，片言只语，从这个人那里套出一点儿事实，再从那个人那里套出另一点儿事实，拼凑起来。
郝涛觉得尔诈这个词用在警察身上既不妥，又很贴切。
朱警官恨恨地说：“朗亚和我们，其实是互相讹诈。”
既然小野新平系统真地存在，就可以继续验证在山寨时期朗亚和原谷交谈的其他内容。如果原谷真地做了这件事，他又有什么必要在名称和形式上都按照当初的谈笑内容来实施呢？
难道他真那么耿直，信守着将朗亚“永远作为精神领袖”的“承诺”。朗亚说，那只是一句戏言。
朱警官倒觉得这也不足为奇。当局者原谷除了怪癖般的执着外，还可能认为，越是这样似乎在口头上“暴露”过的计划，反而越隐秘，越安全。
既然这个系统是原谷创建的，那么，原谷本人应该就是小野新平。
朗亚还猜测，也许那句秘密誓言真地被启用了。
既然所有辅导员都是封闭的，小野家族内部的人彼此并不自知，但总得有一种方法，能让小野新平本人在必要时，跟辅导员们建立直接联系。
在这个互联网时代，最安全最无法解开的密码，反而应该是线下的、口头的。
朗亚决定赌一下，警方（主要是朱警官）也决定赌一下。
当初，原谷告诉朗亚的所谓秘密誓言言简意赅，符合当时的话题，是一个短句——
“天才可以统治世界。”
警方和朗亚决定用这个短句去赌一把。
虽已经有决定，在与夸猜会面前，朗亚一直在斟酌，如果原谷创办的组织在名称、方法上真是按照当年山寨时期的笑谈进行，那么，在更关键的一些环节上，他是会照办，还是会改弦易辙，换一种办法。
如果有这样一个秘密誓言，会是曾经的那个短句，还是另一个他无从知道的词语、句子。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场赌博。
朗亚决定就使用这个短句。然而，在跟夸猜碰面，有机会张嘴的一刹那，他莫名地改了主意。
仍然是一个类似的句子，他改成了相反的意思。
他说的是：“天才不可能统治世界。”
朗亚很了解原谷，反复揣摩着这个人的心理。没有人能真正看透一个人的内心，何况这么多年没有谋面。他猜测原谷在成为小野新平后，会忠实又不完全忠实地进行他的“工作”。比如，他不会完全放弃一个句子，但会做一点小小改变，以防范可能出现的不测情况。归根结底，这仍是一个赌注。
大毒枭朗亚赌对了，也就是警方赌对了。
朗亚当即被辅导员夸猜认定为小野新平本人，其实，连“超级暗语”这个属于小野家族的专门用词，朗亚都是第一次从夸猜嘴里听到。
然而，他掌握的这一点廖廖无几的内容已经足够了。
朗亚在“超狱”后，通过夸猜的密码进入他的暗网空间，取到了一份文件：皇马未来五年的成绩单。
这不止是一个关于未来皇马成绩的“预测”和“决定”，更包含着苏卡容的命运。
这是一个悖论，夸猜的空间里信息不多，只有一些跟他的辅导员职责相关的内容，这份成绩单本来应该是小野新平所不关心的“局部细节”，但朗亚首先取出的，却是成绩单。
因为朗亚不是小野新平，小野新平不需要从朗亚这里了解到这个成绩单，但警方需要。
通过这个成绩单，通过夸猜作为辅导员的事实，通过苏卡容的命运，警方推论出一个大致的案情轮廓：
原本面临困境的泰国球员苏卡容被小野系统选为了潜天才，这是辅导员夸猜“职责”范围里的决策。
苏卡容在小野系统的打造下，由潜天才迅速崛起为名副其实的天才。世界足坛在短时间内见证了一个球员爆发式的崛起，世界由此相信，在人类运动的领域里，什么奇迹都是有可能的，却不知道这奇迹桌面底下的秘密——苏卡容是人工天才。
苏卡容享受到作为天才的一切荣耀，也保守着秘密的真相——他是一个人工天才。
但创造了人工天才的超级系统，对苏卡容的要求不止于保守真相，系统要求的更多。
于是，有了一份苏卡容所在的皇马俱乐部的未来成绩单。
从理论上来讲，一个球队的头号球星并没有绝对的能力操控比赛。操控足球比赛是一个系统工程，降格为按摩师的前球员经纪人夸猜对此有深刻的经验。
经过了小野系统保养升级后的苏卡容，尽管已成为世界头号球星，他潜在的能力仍然远远高于人们所看到的。苏卡容其实需要抑制住自己的发挥，避免一个球员的表现超出人类极限而引发揣测。针对他的兴奋剂飞行检测近年来明显增多，结果倒是都过关了。
苏卡容隐藏的能力只要在关键时刻有限释放，就足以决定比赛，身为一个前锋，进球就够了。
这样，在未来成绩单上规定的皇马胜绩，苏卡容一人就足以搞定，根据场上形势，他视情况多进几个或少进几个就够了。
稍困难一点的，是皇马的败绩，但这也是可控。
4
苏卡容是皇马的头号射手，但不意味着场场都发挥最佳水平。一个顶级球星有些场次状态差，在运动世界是完全正常的，因此影响了球队成绩，也不能算是多么脱离常轨。
其次，苏卡容作为头号球星，作用不限于场上的个人发挥，还必然起到球队领袖的作用。球队领袖可以对球员有着种种明示、暗示、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其中有庞大的灰色地带，从来不是无迹可循的。
再其次，苏卡容不仅可以不发挥，还可以有更失常的发挥。一个前锋并不是不参加防守，在防守时有一些失误甚至更离谱的举动，比如乌龙球之类，在一个球员漫长的职业生涯里，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稀奇事情。
最后，操控一场球赛，尤其是要求故意输球的比赛，不能把宝押在一个球员身上，既然已经定下未来的成绩单，着力布置的肯定不限于一个人，很可能这不止是小野系统的单方计划，而是不同组织的合谋，这种庞大组织结构的复杂背景，正类似于当初朗亚和原谷摩下组织的复杂性。当然，首要是搞定最重要的球员，这正是系统对苏卡容的要求。
作为皇马这样一支球队，又拥有了苏卡容这样的超一流巨星，赢球的时候总是多数，输球的时候总是少数，这符合普通人表面的认知逻辑。未来的成绩单也是这样安排的。在少数输掉的球里，包含着多么庞大的利益和奥妙呢。
在小野系统的安排里，苏卡容作为一个被系统制造和输出的超级天才，自然有着责任和义务执行系统的意志，做出符合系统旨意的举动。如果苏卡容有感恩之心，守规矩，一切都将在不知不觉中正常地发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质疑。
然而，如朗亚所说，系统在运作，局部小组的障碍发生了，那就是人工天才出现叛逆，违反了系统的旨意。
警方无法确定，苏卡容是一开始就力图反抗，对系统忘恩负义，还是在接受了一些类似的安排后，终于在面对一张成绩单时，不配合了。总之，苏卡容没有顺从。
这样，苏卡容就进入了反叛灭口机制。
在这样一个系统里，一旦一个人工天才不再遵循系统的的旨意，所涉及的问题就不仅仅是一个单一的目标不能实现，还意味着整个秘密暴露的风险。从逻辑上来讲，一个人在一件事情上不配合不听话，在其他事情上也就有可能不守信不保守秘密。
因此，苏卡容就必须被灭口了，在所有的灭口方式里，肉体死亡是最保险的的一种。苏卡容这样的明星猝死会带来风险，但跟更大的风险相比，这种冒险和牺牲是值得的。
警方推论的案情大体完整，细节上还需要加强，最困难的，是相应的证据链没有形成，无法对其进行佐证。
证据链正在陆续的补充之中，经过最新一轮对苏卡容身体检材取样的法医鉴定，发现了胰岛素超量的迹象，这是一种极隐蔽的以低血糖导致脑组织损伤和死亡的方法，由于难以确定死因，常常被判定为过劳死，或者误将一些表面的并发症当作死因。这个情况此前无法查出，在采用了先进的玻璃体液糖含量测定方法后，才终于发现。
苏卡容如何被注入了超量胰岛素的，他的按摩师、经纪人和辅导员夸猜是否参与和执行了这个谋杀，都需进一步确定。但朱警官觉得，这已经不是太重要太紧迫的事情了。
朱警官觉得，苏卡容的事情本身都已经不是当务之急了。
在朗亚短暂的“越狱”行踪里，还包括另一趟更短暂的日本之行。
在日本，朗亚确定了两件事情：精神失常的岩本仓正是一个由系统制造的人工天才；岩本仓的辅导员是他的前妻美惠子。
在此之前，尽管日本警方和国际刑警组织拿到岩本失常前的一段录音，仍然不足以确定岩本是一个人工天才。
中国警察朱海丛的建议本来是被严谨的日本警方所顾虑的，这个建议涉及要跟一个前毒贩合作。
日方最后又接受了。
朗亚得以以小野新平先生的身份，去跟可能的辅导员接洽。前妻美惠子是不是辅导员，岩本是不是人工天才，此前都是无证据的推估。
朗亚一经讲出那个秘密暗语，马上获得跟夸猜一样的反响。
美惠子坦承辅导员身份，并吐露了本人的暗网密码。
实际上，小野系统在暗网中设立了一个超级云空间，为每个辅导员、潜天才和人工天才建立档案，存储信息。
小野系统用最先进的网络高科技进行运作，然而，首领打开系统，确认身份，建立联络的钥匙，反而不在网络上。通过线下的口头传递，是运用原始方法抗击风险的有效举措，对此，朱警官和郝涛都暗中钦佩，因为这正是反其道而行的高明保险措施。
然而，也正是这个线下保险措施，带来了被攻破的机会。
谁也预料不到，会有小野先生本人和所有辅导员之外的一个人猜到这个暗语，就算有，此人又有什么理由会跟警方配合。
从朗亚的背景来看，他太有可能是小野了，他竟然不是，还成了警方的线人，超出了夸猜和美惠子的认知。
朗亚进入了美惠子的暗网空间，取得了一些关键内容，与岩本仓有关。
在得到这些内容时，日本警方大吃一惊。
内容实在大大超乎预想。
5
按照国际刑警组织在此案上的合作协定，日方迅速将案情相关内容通过秘密渠道转往中方。中国警方得到这个文件的时限，早于朗亚个人回国提供之前。
与岩本仓相关的内容在被译为中文，打印出来时，不同于苏卡容装订成册的那一份，仅仅是一张Ａ4纸。
朱警官将那张纸举在手里看着，又平放在了桌上，用手指敲打一下桌面：“小野先生对岩本的要求，比苏卡容高得多呀。”
在与苏卡容相关的文件上，尽管列出匪夷所思的皇马未来五年成绩单，但还限于体育领域。
在与岩本有关的一张Ａ4纸上，只有译为汉语的短短四行。
2024年，接受日本维新党征召，参选参议院议员。
2026年，参选大阪府知事。
2027年，参选维新党党首。
2028年，在日本议会选举中领导维新党获胜，出任日本首相。
郝涛对着这四行字看了一分钟，眼皮激烈地跳动。
小野系统给岩本仓规定的任务，是政治，要求他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取得日本领导人的地位。
这份文档显示：超级系统制造人工天才的目的和目标，远远不止于个别专业领域。
郝涛想起了此前听过的那段录音，岩本在其中提到“罪恶的计划”，他所抵抗的，就是摆在他面前的这张Ａ4纸吗？他为此付出了精神失常的代价，这究竟值得不值得呢。
一个人为了不当日本首相，竟然宁愿死，宁愿发疯。如果不了解其中的详情，只留意这个事实，此人该有多么视权力如粪土，有多强的洁癖呀。
郝涛在内心觉出了一点儿滑稽的味道，想到当事人的悲惨境况，又暗暗自我修正。
日本警察田村始终是神情严肃的。
又一次来到中国，田村是暗中陪同朗亚一道回来的，这种陪同有没有押解的味道，要看警察和毒贩两个人胸中的感受如何。
再次同朱警官、郝涛碰面时，那打印着四行汉字的Ａ4纸摆在了两个国家三个警察眼前。
田村说，这个计划看似疯狂，其实有很大的可行性。
当岩本仓取得对人工智能的胜绩，实现了所谓“捍卫人类尊严”的伟业时，他在日本的国内声望达到顶点。接下来他又横扫中韩两国棋手，为日本夺回第一围棋强国的地位。这个时候，任何一个政党征召他参选议员，基本都会轻松当选。
维新党作为自民党、民主党两大主流政党之外的第三支力量，只有征召围棋英雄岩本仓参选，才足以打败那些根基深厚的老牌政客，这种以名流出击政坛的方法，在日本政坛被称为“刺客”。
如果“刺客”岩本仓代表维新党取得议会议席，这个党里又不像老牌的自民党、民主党那样各种势力盘根错结，人事纷杂，他可能很快会取得党权，此后，加上日本民众对传统政治格局不满，棋手岩本仓很有可能以一个“政治素人”的清新形象，获得首相职位。
郝涛听得瞠目结舌，似懂非懂。朱警官的眼睛微眯着，像在一边思考别的事情。
“大阪府知事是什么职位？”郝涛盯着那张纸问道。
不待田村答话，朱警官说：“就是大阪地区的长官吧，有点儿像中国古代的知府、知县，不过日本的县比市高，大阪府的知事是大阪市市长的上级，相当于中国的省级单位。”
郝涛又想了想，问道：“那这个日本维新会，是个什么立场的政党，对中国友好不？”
田村凝滞了一下，答道：“按照一般看法，属于极右翼。”
田村只讲了一句，朱警官与郝涛都听懂了。
小野系统制造一个围棋天才，原来不止限于在围棋上所向披靡，还试图利用其明星声望，挺入政坛，扶持一个本来没机会的极右翼政党取得日本政权。日本是一个在东亚和世界范围里有影响的国家，又是中国的邻国，这样的政治盘算，该是多大的一局棋。
郝涛又挠着头问道：“什么叫‘政治素人‘呀。”
田村在讲出这四个汉字时，并不顺畅，此时更难流利地解答。朱警官想了想，代为回答：“就是以前没在政坛上混过，趟过混水的新人，比如你，要是直接去当个村长，也是政治素人。”
郝涛说：“明白了，那有素人，就有荤人，咱们们都是警界荤人了。”
朱警官故意绷着脸，表示年轻警察的贫嘴没什么好笑。一直严肃的田村倒是听懂了，少见地露出笑容。
临行前，田村询问道，这次朗亚以小野新平的身份活动，共接触了多少个小野系统的辅导员。
朱警官答道：“小野先生要亲自出山，整顿系统，自然是要接触每一个辅导员，他对夸猜、美惠子也都是这么讲的。”
“那么实际上有几个。”
“三个，”朱警官说，“因为咱们中日联手，只掌握了三个辅导员，其中美惠子还是朗亚试探出来的。但既然是小野新平本人在行动，当然要宣称掌握了所有的辅导员。”
“贵国警察真是太擅长尔虞我诈呀，”田村脱口而出，马上自知失言，补充道，“我是说，对罪犯应该兵不厌诈。”
“田村先生的成语用得特别到位，”朱警官说，“不过三个辅导员里，不都是像夸猜和美惠子这样马上有效的。”
郝涛想，除了夸猜和美惠子，警方所掌握的辅导员，就是孙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