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孙艾其实早就听到楼下的响动，没有动。
最近几天，她发现公司和住地已经常有陌生人活动。来人远远跟随着、逡巡着，甚至完全不避讳地用身体语言告诉她，他们就是针对她的，但暂时不会打扰和干涉她。
孙艾知道，这是警方的姿态，她明确地被监控了，虽然人身自由未被限制。
孙艾索性来个自我限制，不去上班了，也不外出活动了，静等着。
她等到的人是预料之内的。
对方不会粗暴地敲门，更不会破门而入。在一声拖长的门铃后，无声地在门后等待。
门一开，意料之内，是郝涛。
孙艾做出请进的手势：“朱警官没来呀。”
郝涛婉拒进入的邀请，一边应道：“朱队请我来接您。”
“接我干什么，去里面看我老公吗？”
郝涛想了想，答道：“是，但不完全是。”
孙艾忍不住笑了，笑声延长了一段时间。她一边笑，一边说：“早就知道会有这个时候的，那就走吧。”
她伸出双手，请郝涛给她戴上手铐。郝涛摇摇头，说不必了。一个在附近巡视的人走上来，询问需不需要一同坐车前往，这是协助押送的意思，也被郝涛婉谢了。
郝涛开着车，孙艾坐在驾驶副座上，犹如一起奔赴一次朋友间的聚餐。
“什么时候知道的，”孙艾问。
孙艾没有说明知道“什么”，或者一句话很难说清这个“什么”，两个人都明白方向所在。
郝涛说：“朱队会跟您谈的。”
“你已经工作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一点儿自己的想法吗，什么都是朱队。”
郝涛沉默了一下，反驳道：“有，我有自己的想法。”
“什么？”
“我的想法是，很少见到像您这样智商、情商、颜值都高的美女，可惜……”
“可惜没有走正道，对吗？”孙艾说，“你们警察是不是有教育人的职业病。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你办了这个么多案子也早该明白了吧，不要轻易给别人下结论，什么是正道，什么是歪道……”
郝涛单手转动着方向盘，一边叹气道：“你现在不像你自己，像另一个人。”
“谁？”
“你的好闺蜜，莫晓晓。”
孙艾的嘴角不由泛起了冷笑，我何止是像她。
数天前，郝涛前往一个警方备用的住所，通知莫晓晓，她的事情快要结束了。
莫晓晓没有真正失踪，是被警方隐藏了起来。数月前，警方从从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手中接收了她，朱警官对她说，期望她被警方保护一段时间。
莫晓晓刚刚摆脱了险境，就恢复了她的桀骜。她一开始不答应，说凭什么，我没有犯法，还有工作要做。
朱警官说：“同意吧，美女，这次隐藏是为了你的安全，也有助于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警官的说法很奇怪。在听到这个奇怪说法时，一缕阳光突然从窗外落下来，像柱子一样打在莫晓晓的脸庞和身躯上。
莫晓晓微闭上眼睛，还保留着一点视线。周围的一切景象都模糊了，空气里的灰尘却清晰起来，一粒粒变得像核桃那么大，纷纷沓沓，摇摇坠下。
莫晓晓一下子流了眼泪，说：“好吧，我真地很想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莫晓晓被警方秘密安置期间，针对外界的消息是她失踪。警方像处理一起失踪案那样做所有该做的事情，包括郝涛去她的家乡小城调查寻找。
朱警官说：“想在一件事情上骗别人，就得连自己都一起骗。”
在莫晓晓“失踪”期间，一些人关心她的去向，另一些人关心的，是如朱警官承诺的问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罗迅在分局招待所住宿前后，时时想到这个问题。
他等待了两天，警方告诉他，可以见到她了。
他的心脏像要从里嗓子眼里涌出。
这是一个多年来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现在，他却比任何时候渴望见到她。
那个人出来时，罗迅不由站了起来。
“你没事吧。”
莫晓晓打量一下罗迅，笑了，带着素常的玩世不恭。
“什么时候担心起我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罗迅想问问她最近都在哪里呆着。警方把她秘密地隐匿起来，是怎样跟她讲的，还有许多关于过去和现在的事情，但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说出一句。
“如果你发现，你不是莫晓晓，你会信吗？”
莫晓晓瞪大了眼睛看着罗迅，像是看到世界最奇怪的生物，尖厉的笑声随后喷薄而出。
“我不是莫晓晓，那我是谁呢，难道是你老婆，我倒想呢。”
罗迅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一下子搞不清楚，但是，会搞清的。”
“有法子帮你搞清，”不知何时，朱警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近旁，“牛叉的技术，不是光犯罪团伙有。”
罗迅转过头，仰视着朱警官，犹如仰视着一幢高大的建筑。他喃喃起来，既像讲给另外两个人，又像是自言自语：“真地可以搞清楚那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吗？”
朱警官不再搭理这个恍惚的男人，转向莫晓晓：“谢谢这次配合。”
“不客气，你们警察挺逗，”莫晓晓说，“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在那个地方呆着不出去。”
“这就够了，”朱警官说，“答应的事情，我们一定做到，会帮你搞清你是个什么人？”
莫晓晓微微动容。当时她突然被这句话所打动了，但直到此时，她并不明了这个警察的意思。
罗迅完全听懂了，他犹如催促：“请帮我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还有我。”
莫晓晓还是听不懂，罗迅嘴里的“她”，听上既像她自己，又像是另外一个人。
朱警官笑道：“她是什么人，可能就要弄清楚了，但我怕你会搞不清自己是谁，就像我有时候一下子糊涂了，也弄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2
“现在，你可以跟朱队好好谈一谈了，我要彻底当哑巴了。”郝涛在一侧坐定，摊开了笔记本。
“这算是审讯吗？”孙艾明知故问道。
“算。”朱警官由外面步入，将桌上的小茶杯推到了一边。
“不过，对孙美女的待遇不一样，审讯的方法也不一样，”朱警官说，“别的犯人是警察问，犯人交待，今天主要是我来讲一些故事，你只需要答是，还是不是，或者什么都不说，光听着就行。”
“谢谢这么高的待遇。”
“不客气，能跟最接近小野新平的人对话，是荣幸。”
孙艾微微变色，没有回应。
朱警官又把茶杯从桌上拉到近处，在桌面上划出清脆的声响。这时，郝涛觉得碳素笔下水有些不畅，在纸上轻轻划动了几下，跟茶杯的声音混在一处，在屋子里不大的空间回响。
“当然，真正有趣的故事，您了解得一定更详细。比如，您知道谁不是小野新平。”
那是一个雨天，孙艾打着伞，顺着从小区后门通向超市的小路行走。
一个穿戴着灰色雨衣斗篷的人迎面走来，孙艾本没有在意。就在马上要擦肩而过时，这个人停了下来。
孙艾听到一个沙哑又陌生的声音：“你好，我是朗亚。”
孙艾停住脚步，这时雨更小了，顺着伞沿淅淅沥沥，让孙艾的心情有种说不出的阴郁，她沉住气，保持礼貌：“我不认识您吧。”
对方突然毫无预警地说出了一个句子，没头没尾。
孙艾瞬间屏住了呼吸，这是一个她所不能了解的情形，她听懂了那个没头没尾的句子，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叫朗亚的人会说出这个句子。
“天才不可能统治世界。”
对方继续说话：“我需要你的空间。”
孙艾马上听懂了这个句子，因为她是一个辅导员。
一个小野系统的辅导员，如果听到上线之外的人讲出那个暗语，就可以确认对方是小野新平本人，必须按照对方的指令行事。
但孙艾冷漠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不认识您。”
孙艾扬长而去，把雨中的朗亚抛在身后，朗亚驻足了几秒，笑了笑，这时候雨接近于全停了。
“在警方掌握的辅导员里，你是唯一一个不接受超级暗语和朗亚指令的人，”朱警官说，“这表明，虽然你收到暗语，但你知道，朗亚不是小野新平，对不对。”
孙艾默不作声。
“超级暗语是小野系统最关键的线下联络方法，是掌握在小野新平本人手里的一把钥匙，任何一个辅导员，在听到一个不是上线的人讲出暗语时，都会认定这个人就是小野本人。你听到了这个暗语，却仍然判定朗亚不是小野新平，只有两种情况。”
“哪两种情况，”一直沉默的孙艾反问道。
朱警官和一直用笔在本上写写划划的郝涛交换了眼色，对这个效果表示满意。
“一种，你知道小野本人究竟是谁，你是个特殊的辅导员；另一种，你本人就是小野新平。”
孙艾的眉头微微拧动了一下，这是个很难察觉的动作，却被郝涛看到了。
郝涛想，美女的每一个表情细节都是值得细看的。
如果孙艾就是小野新平本人，那她算得上一个最美的答案了——假如小野新平是个考题的话。
但朱警官又否定了。
“你几乎是小野了，但你终于不是，你没有那个最终权力。”
郝涛想，可惜了，终于不是。
“你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辅导过两个潜天才的辅导员。一个是你先生罗迅，另一个，就是钱良毅教授。”
孙艾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她素来是温和热情的。郝涛想，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冷冰冰的，但她这样的时候，也是蛮好看的。
孙艾曾经说过，她的上线是莫晓晓，莫晓晓辅导的潜天才就是钱良毅，钱良毅本来跟罗迅一样，是个普通的化学教师，是在莫晓晓发展他成为潜天才后，才有了事业上的突飞猛进，一举成为国际一流化学家。
孙艾说的一切都没错，只有一点不对：钱良毅的辅导员不是莫晓晓，而是孙艾本人。
莫晓晓根本不是辅导员，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天才制造系统。
当孙艾预估到可能会被警方抓捕时，就做好准备，将上线推为莫晓晓，然后，她动用了超级系统的另一种资源——从事传统犯罪的黑帮组织，将莫晓晓劫持，使其失踪。
孙艾没有想到的，从朱警官第一次与莫晓晓碰面后，她就处于警方的视野之下了。她也想不到，她依仗小野新平系统所能联络分派的黑帮分子，会听从当年的大毒枭朗亚的指令。莫晓晓确实被绑架了，却无缝对接式地落入警方手中。
莫晓晓不知道关于小野系统的任何事情，如果警方就此讯问，她回答不出任何内容。
但朱警官根本连例行的讯问都不做，只请莫晓晓休息。
此时面对孙艾，朱警官比以往更有耐心。
“所以，你先生罗迅对你充分信任，是对的。你跟钱良毅确实接触密切，但不是那种关系，是辅导员和潜天才间的合作关系。不仅如此，你自己还故意放出了一些绯闻，形成一种氛围，让人们往另一个方向去传言，去联想。”
郝涛想，孙艾确实是太了聪明了，知道运用各种资源、氛围和可能性，亲人的信任、他人的谣传和诽谤，所有的这些，都成了她的依傍和掩护。
当人们认为一男一女有不正当的关系时，就会忽略掉：他们的正当关系其实才是更危险的一种。
“但你还运用这样一种绯闻，来诬陷你的先生罗迅，把他置于谋杀嫌疑犯的境地。你简直是要置他于死地。”
“不，我没有置他于死地。”孙艾出言反驳。
“当然，你不想置他于死地。”朱警官说，“你虽然构陷他，发许多短信诬陷他，却是为了救他。罗迅很幸运，因为你这样一个可怕的妻子刚好是真心爱他的，而不是相反。”
郝涛想，有几个男人想要这样的幸运呢。
3
真相总是又曲折，又简单的。朱警官觉得，这么多年下来，没有哪个案子逃脱得了这样的规律。
孙艾辅导钱良毅的过程是顺利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潜天才。孙艾按照小野系统认定潜天才的条件和规程，确定了钱良毅。
钱良毅很快跃起为国际一流的化学家，不止是Ｍ大学的名片，也是国内业界领军人物。这是一段蜜月期。
蜜月期并不能持久，在钱良毅的事业处于顶峰之际，他的生命中止了。
这当然不是一个预料之内的事情，对系统来讲，也是意外的，被称之为运行障碍。
运行障碍来自于人工天才的主观意愿。
人工天才由系统打造，必须执行系统的意志。由系统打造的人工天才在收到系统（通过辅导员）下达的指令后，如果不愿意继续执行，这就是运行障碍。
当运行障碍出现时，反叛灭口机制就启动了。
苏卡容被要求提前左右皇马的战绩，他不愿就范，便被反叛灭口了，方式是意外死亡。
岩本仓被要求凭借声望打入日本政坛，改变政局，他不愿就范，便被反叛灭口了，方式是精神失常。
反叛灭口不一定就是肉体死亡，只要达成永久失去表达真相的能力即可（要在物理上保证失去能力，而不止是个人承诺）。当然，肉体死亡是最简便的一种方式，精神失常的操作难度较大，且总有一种不确定的风险。选择精神失常这样的“灭口”方式，一定另有原因。
日本警方全面检查了岩本仓的各类情况，并通过审讯他的辅导员美惠子，找到了原因。
岩本仓跟美惠子有六年的婚姻，离婚时，作为财产分割方式，岩本仓买下了一份人寿保险，根据保险的理赔条款，岩本仓如果在七十岁去世，受益人美惠子将可以一次性得到一亿日元的理赔款，此后每年都以百分之十的幅度上调，而如果岩本仓在七十岁之前故去，受益人美惠子将只能得到一千万，相差十倍。所以，美惠子期望岩本仓能活得长久。
岩本仓在跟美惠子离婚之际，是个有些落魄的职业棋手，经济实力有限，无法支付财产分割的成本，只有向美惠子预支未来，买下了一份有些特殊的保险产品。美惠子出于宽容，同意了这样的方式。那个时候，岩本仓还没有被选定为潜天才，美惠子也没有碰到她的上线，被发展为辅导员。
当两个人以一种新的关系结合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但那份财产约定还在。
在出现运行障碍，反叛灭口模式启动时，辅导员在决定人工天才的命运时，有相当大的自主权，利益会被照顾，这是确保辅导员忠诚度，系统持续运行的措施。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非法的，一个能够顺畅运行的系统，必然有着合理的制度安排。
但辅导员也有难以全然作主的时候，而且是离小野本尊最近的辅导员。
在钱良毅被反叛灭口后，孙艾陷入了困境。
一个辅导员只负责一个人工天才，并且终生负责，形成一个封闭的小组，这是小野系统的一个制度设计。
还有一个不常用的制度设计，就是人工天才出了问题，不执行系统的意志，被反叛灭口后，原有的辅导员要重新寻找潜天才。
反叛灭口的事件一共发生了三起，涉及三个辅导员：美惠子、夸猜、孙艾。
在警方介入前，美惠子已经务色了一位潜天才，夸猜因为在苏卡容猝死后即被羁留在中国，尚未来得及重新务色。
孙艾却早早确定了一位潜天才，就是丈夫罗迅。
在表面上看，孙艾积极地培养罗迅成为人工天才，充当了他的辅导员。其实，她是被迫一步步地走近这个她并不情愿的目标。
因为她看到了钱良毅的命运，她不愿意自己的丈夫也陷入到这种命运里去。
跟岩本仓、苏卡容一样，钱良毅制造了运行障碍，这个障碍带来了他被反叛灭口的结果，就是死亡。
钱良毅的运行障碍，也就是他违拗系统意志的行为是什么，比另两位人工天才更复杂，更隐秘，警方并未完全掌握情况。调查期间，还引入了更高层级的安全部门介入。
朱警官和郝涛掌握加推断的不完全信息是：钱良毅作为顶级科学家，近年来参加多项国家级的重大科研工程项目，了解一些极具战略意义的信息乃至机密。
于是，系统对自己制造的人工天才提出的高额回报，就是这些他掌握的信息和机密。
钱良毅因此陷入了比苏卡容和岩本仓更险峻的局面，他是被系统制造为专业天才，才拥有了顶级科学家的地位，得以进入那些项目，了解那些秘密，但系统要求的回报，却是泄漏这些机密。如果他不背叛造就了他，给他带来一切的系统，就得背叛国家。
钱良毅选择了一种背叛，保持了另一种忠诚，为自己带来了死亡。
孙艾是整个过程的发起者、见证者、参与者乃至实施者，在这个过程结束时，她作为一个辅导员，又重新投入了另一个过程。
按照系统的设定，一个辅导员会重新务色一个潜天才，重新开始一次工作，是偶发情况。这种偶发情况只发生过三起，孙艾是其中之一。
正是这三起偶发情况，引起警方的注意，首先是中国警方，其后串联到了国际刑警组织。
但孙艾在初期在意的并不是警方，而是小野系统本身，这个她立身其中，发挥才干，又不得不面对其凶险的系统。
辅导员具有寻找务色潜天才的自主权，上线不予干涉，那是一种普通情况，也是所谓的正常情况。还有一种不普通的情况，就是小野新平本人直接干涉。
孙艾是一个直接跟小野新平有联系的辅导员，是特殊的一个。
她不得不被动地接受小野的安排，这种安排就是——小野直接为她指定潜天才。
“所以，你一定不是小野新平，否则不会做出这样的决策。”朱警官眯起眼睛，总结道。
4
孙艾的上线就是小野新平本人。
她必须接受小野直接指定的潜天才。
小野新平的指定，也不是凭空的，是有迹可寻的。这个潜天才不但符合系统的认定条件，而且孙艾早已经让他提前享有了“潜天才”才有的特权。
孙艾私自让罗迅服用了回忆素。
早在钱良毅还在世时，孙艾尚没有寻找新的潜天才的需要，也料想不到此后的这种任务。为了帮助丈夫度过一些学业和事业上的瓶颈，她让罗迅使用了天才才制造工程的辅助药品——回忆素。
在系统的规定里，只有潜天才有权利服用回忆素。孙艾让罗迅服用，是违规的。
寻常辅导员不会有任何违规作为，但孙艾会有，她是特殊的一个。
或许任何一个组织里，越靠近上端的人，就越有违规的胆量和魄力。
孙艾敢违规，因为她觉得一切是可控的，作为一个不寻常的辅导员，她了解回忆素的效果、功能和可能的负作用，用在丈夫身上，只是一个小小的循私。即便小野先生本人知道了，也无伤大雅。
一切确实如孙艾所料，罗迅使用回忆素，度过了难关，达到了孙艾希望他达成的效果。罗迅出现了某种药物依赖的症状，那也是可控的，是可以戒除的。
真正危险的负作用在药物之外。
孙艾没有料到，钱良毅会构成运行障碍，被反叛灭口了。这个时候，寻找一位潜天才就成了她新的任务和命运。
在超级系统里，辅导员寻找有亲密关系的个人作为潜天才，是一种标准结构，比如美惠子之于岩本仓。有时候，系统发展一个辅导员，甚至首先是看到了一个条件极好的潜天才，才由上线在其周围物色到辅导员。
孙艾惊觉她已经处于这样一个结构里，想转换方向时，已经无从逃避了。
罗迅跟钱良毅当初的条件如此相似，又跟她有着这种最亲密的关系，从各方面来讲，都符合潜天才的选定标准。如果开始了辅导历程，他将和钱良毅一样，很快成为一个优秀化学家。
但孙艾觉得这会是一场灾难开始。
尽管在超级系统的运行中，出现运行障碍的情况在全球一共只有两三例，但那两三例的后果都是死亡，或者精神的死亡，其中包括孙艾辅导的钱良毅。
如果罗迅成为潜天才，会不会成为运行障碍呢？
从多年的了解里，孙艾判定风险很大。虽然罗迅很爱自己，很多时候由于某种不自信而缺乏主见，需要孙艾拿主意，但在另一些时候，罗迅是一个倔犟的人，在某些事情上，他会坚持原则。
孙艾努力逃避着，缄默着，寻找别的潜天才，终于没能逃得开，她的上线终于开口了。
她的上线是小野新平本人。
这个神一般的上线清晰地指出，罗迅正是最合适的潜天才。
在孙艾仍抱有抵赖的幻想时，上线进一步指出，罗迅服用过回忆素，这是潜天才才有的特权，如果罗迅被发展为潜天才，这样做就没有违规。
孙艾只有屈服了，是一场真正的屈服。
但孙艾的表现不止是屈服，她积极主动地发展了罗迅，甚至有些欢欣鼓舞。
郝涛在记录时，像孩童一般吐了吐舌头，他又一次觉得，在智力和情商方面，这个女人完全不可理喻。
如果不是朱警官的认定，她也许真就是小野本人。
但孙艾确实不是小野，面对小野，也面对一个超人般的系统，她需要周旋、应付、全身而退之术。
孙艾没有退避，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丁点儿勉强之意，她积极应允，也积极实施。从表面上看，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个辅导员最愿意发展的潜天才，往往就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有成为人中龙凤的机会，谁不希望是自己的亲人呢？
所以，孙艾积极打造自己的丈夫，即便在罗迅本人面前，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情愿来。
在这期间，有关罗迅因为怀疑孙艾与钱良毅有不正当关系而谋杀钱教授的传言也流传起来，直至引起警方的重视。
在朱警官相继收到告发罗迅的信息后，警方终于有所行动，拘捕了罗迅。
这正是孙艾想要的。
孙艾的第一步，是要罗迅被怀疑、被拘捕；第二步，她不会坐视丈夫真地被定罪。
在罗迅被拘捕后，孙艾积极寻找证据，为他脱罪，而这个证据是非常容易取得的，罗迅确实没有杀害过钱良毅，不在场证明的人证、物证都有。这样，罗迅很容易地脱罪了。
这个时候，一个奇特而理想的效果达成了：罗迅经过了一番警方的怀疑和侦察后，算是挂上了号，从此被警方关照，有暴露系统秘密的危险，在被要求充分保密的小野系统里成为问题人物。问题人物将不再适合于成为人工天才，必须被中止“保养升级”，不再被当作潜天才，不会成为人工天才，因此也不会成为被反叛灭口的对象了。系统总是要遭遇和处理例外的，作为例外，罗通过辅导员的“辅导”，慢慢“忘却”和忽略曾经进入过的世界，也就无须对其进行灭口了。
这样，就产生了两个结果：一是罗迅被系统放弃了，不再作为潜天才，不会成为人工天才，也就脱离了系统。二是罗迅个人经过了一次身陷囹圄的劫难，才会终于戒除从服用回忆素就形成的“瘾”，回归到健康而普通的生活。
孙艾为更坏的可能性也做出了准备，如果警方因为某种原因，发现了某些迹象而怀疑到她。最有效的抵抗方法不是抵赖，而是主动招供和说明。她甚至讲出整个小野系统的存在。
她做了提前而精确的安排，即让莫晓晓失踪，将她的上线，将诬告罗迅的事情都推到这个“闺蜜”身上。莫晓晓会有些这些作为，看上去是合情合理的。
孙艾几乎就全胜了，假如莫晓晓真地被她“失踪”掉。
假如罗迅没有发现一个多年被视若无睹的细节。
5
朱警官介绍罗迅认识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眼神格外明亮，犹如戴了美瞳的男人。
朱警官说，这是丁学松医生，他也许有办法让你看清一些原来迷惑的事情。
在丁学松的身体姿态里，罗迅感觉到金属般的坚硬。在这个人的眼睛里，又有一丝柔弱的气息。
罗迅想，这个医生看去像有挺多故事的。
“这是记忆修复仪，”不知不觉，罗迅跟着丁学松来到一个四周矗立玻璃墙壁的空间，一张皮制的躺椅，上方是个玻璃头盔，看上去有点儿像理发店里给女性做头发的装置。
“咱们的正经东西，不需要太花梢，是简约的，不用那么大一面电视墙，”朱警官说。
丁医生翘起嘴角，回应朱警官的打趣，转身面对罗迅的样子显出严肃：“记忆修复仪主要用于临床治疗健忘症、脑损伤记忆遗失和老年痴呆症，也可以纠正记忆错置，不过很少用，您是最近几年来的首例……”
记忆错置！
这个有些奇怪的名词让罗迅身体里的某个部位猛烈扭结了一下。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更加糊涂不清了。
“记忆错置不是一种天然的疾病，”丁医生说，“是人为用科技仪器进行的记忆植入和删除，有一个更简略的说法，叫修脑术。”
如果自己被进行过记忆错置，那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进行的？罗迅觉得浑身的皮肤和肌肉都皱缩起来。
“放轻松，”朱警官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可恶样子，“你先试试灵不灵，你行了，才好给莫晓晓治疗，她的病比你严重多了。”
罗迅坐上椅子，在丁医生的操作下，半躺着，用向上的余光看着那个头盔缓缓落下，罩在头部，在医生的操作下，仪器发出微微的热量，包裹在头上，暖洋洋的。
“尽量放松吧，你可能会休息一下。”丁医生的语气更柔软了。
罗迅缓缓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头部的暖流越来越柔和，整个世界越来越远，他像要沉入一个柔软的草地当中，他希望自己沉进去……
突然，眼前一下子敞亮了，一切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一切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接近冷酷。
罗迅睁开了眼睛，睁到很大，仿佛要把天花板上的无影灯吸进眼眶。
“我好了，”罗迅说，“一切都明白了。”
朱警官疑惑地看着正在注视观测仪的丁医生，观测仪是一个通过暗线连接在墙壁上的显示器，上面闪动着跳跃的波纹线。
“修复程序只执行了三分之一，”丁医生说，“不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速度，有的人在程序刚刚启动时，就完成了自我修复。人脑其实仍然是一个比宇宙更大的谜，其中的奥妙我们无法完全掌握。”
“他真地可以了吗？”
丁医生走上前去，举起了一张颜色纷纭的看板：“看看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张颜色有层次的彩图，色彩差异并不明显，多数时候是用来检查色盲色弱的。
罗迅看了一眼，思考了一下，答道：“一只猫趴在窗户上。”
“我怎么只看见猫，看不见窗户呢，”朱警官嚷嚷道。
丁医生点点头，点击按键，关掉修复仪，头盔上升，座椅直立，罗迅从椅子坐了起来。
“你真的好了？”朱警官有些不敢置信。
“好了。”罗迅回答简短，眼神前所未有的的明澈。
“你好了，知道自己是谁了吗，你是谁呢，究竟？”
“我就是我，还是罗迅，”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回答完全不是一句废话，“但是，别人不再是别人。”
在离开医疗研究所的路上，罗迅问朱警官：“我可以回家了吗？”
“当然，”朱警官说。“你本就是自己非要来的，谁也没想留你，现在一切快结束了，你当然得回家了，不过……”
“不过什么？”
“像上次一样，你回家了，你老婆又得留下来，这一次……恐怕得留得久一些了。”
“我希望她留下来，再也不要出去，”罗迅的面色冰冷如霜。
朱警官向郝涛投去一个怪脸，转头对罗迅开玩笑：“你这个丈夫怎么变得这么狠心了，你们一直那么恩爱，孙艾这个老婆还是不错的。”
“孙艾不是我老婆，”罗迅淡淡地说。
郝涛有些难过。一个人的感情变化这么快，再次说明这个世界沧海桑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能不让人寒心。
他又看了看朱警官，这个老警察正饶有兴味地看着罗迅，像在等着看戏。
罗迅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痛苦，摇了摇头：“也可以说，我老婆不是孙艾。”
“你老婆不是孙艾，是谁呢？”
“莫晓晓。”罗迅漠然地应道。
这是一笔糊涂帐，但朱警官并不吃惊，反而伸手拍了拍罗迅的肩膀，笃定地点点头。
罗迅一直有些冷冰冰的，此时一刹那眼含热泪：“朱警官，郝警官，我要感谢你们。”
“谢什么呀，”朱警官打了个掩饰的哈欠，“别恨上我就行了，本来活得好好的，这下子叫我们给搅了。”
“人在错误中活得再好，也是个幻觉，”罗迅说，“虽然错了这么多年，许多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只要能醒过来，就还有纠正的希望。”
“我们警察没有看上去那么神气，”朱警官说，“犯的错儿，肯定比你多得多。”
“我想再见一下孙艾。”
“你要见哪个孙艾？”
“真正的那个，”罗迅说，“我要试一试，能不能把她的过去找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