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迅的所有记忆都将保留。他不会失去他的自我意识,他只是进入了一场熟睡,醒来后,他仍然是罗迅。
但一点点变化要在他的头脑里悄然完成。
那只是一点儿非常细微的印迹,不特别熟悉的人一般都看不出来,或者对这样的细节根本不会留意。
但罗迅会留意,因为孙艾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熟悉她身体和外表的每一寸,标记般的一抹蓝色消失了,而且跑到另一个人的额角上去了,他不会无动于衷。
这个时候,脑部成像技术要发挥作用,相当于在罗迅脑子里进行一个几何级数的PS。在罗迅的记忆里,原本孙艾额角上的蓝记没有了,挂在了在莫晓晓额角上。这个简单的转换其实有着相当的难度,是结合了孙艾研发的脑部成像技术,才解决了技术瓶颈。这种结合并没有实践过,要在罗迅的身上实施。这是更困难更有风险的一种记忆置换。
但这也不是最难的。
最具挑战性的,是针对孙艾进行的身份置换。
孙艾的外表将彻底改变,她将变成莫晓晓的样子,重要的是,她的自我身份认知也要改变。
如果这个手术成功,她醒来后,将不再自认为是孙艾,而认定自己是莫晓晓。
三起置换都成功了,世界由此改变。
这个改变无关其他人,是关于三个年轻人,他们迎来新的宇宙,这其中的凶险可怖,改变的剧烈和黑暗,其中两个毫无所觉,一个在内心狠狠地消化后,在表面上欣然进入。
“多么难以置信的技术成功,都来源于理论和模拟上的成功准备。”
身份置换的原理,基于记忆置换,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当一个人的记忆被大批量地替换成另一个人时,当被替换的记忆量达到临界点,他(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她)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意识,变成那个记忆带给他(她)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说,他(她)的身份被置换了。
这本是理论上的推估假设,此前没有验证过,在孙艾身上第一次实践。
谁也不知道那个临界点究竟在哪里,虽然有“记忆量”这个名词,但记忆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电脑数据,记忆的量化并非精确的概念,具有一定的模糊性。这也都是理论上的推演。
这个没有把握的实践在孙艾身上成功了。
孙艾被输入了莫晓晓的全部记忆,她自己的原有记忆经过筛选,一部分为莫晓所用后,其余的全部删除。这样,她其实只剩下了莫晓晓的记忆,临界点早已越过了。
原来的孙艾,其实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被谋杀了。
这个实践是一场阴谋,对于不自知的“志愿者”孙艾来讲,是一场令人发指的悲剧。但是,当她醒来后,她完全不知道悲剧的发生。
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外表是莫晓晓,她的自我认识是莫晓晓。于是,她也就是真正的莫晓晓了。
原来的莫晓晓被输入了一部分孙艾的记忆,但远远未达到临界点,那些孙艾的记忆,恰恰足够她在罗迅面前充当孙艾。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由表演、伪装到完全喜爱上了这样一个身份。她完全就是孙艾。
“记忆的大量输入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身份,有限量的输入,有时候也会带来一个人性格的上改变。”
是的,她的外表是孙艾,她的脑子里装着孙艾的记忆,她要长期扮演孙艾,她甚至在内心也变得柔和大度了,她的优雅和善良也完全不是假扮的,她真地发自内心地成为了孙艾。她确实像孙艾一样珍惜着爱人、朋友,甚至宽怀地照顾着对她并不完全友善,又觊觎着她的爱人的闺蜜。她知道,孙艾经历的事情,曾有的想法,已经在她体内发挥着作用。她拥有孙艾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她还拥有了孙艾的爱情,乃至进一步的婚姻。她在卧室里挂着罗迅和孙艾的剧照。那上面确实是当年的孙艾,不是她,她丈夫却满心相信,那就是身边的妻子。
在内心,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在罗迅熟睡至夜半时分,她不仅保留着原来的一切,还把握享受着这新的一切。这就是现状,是她通过高科技谋求的现状。多少年里她嫉妒的人,那个处处赢她的人,在善良和为人方面都压制她的人,变成了刻薄、尖酸的莫晓晓,而她本人,是优雅而拥有一切的孙艾。
那幅剧照上其实留下了一点点痕迹,表明着原来孙艾全部的真实。
也许这算是留下的一丁点破绽和风险吧,但她不担心。
她从来就知道罗迅对孙艾的信任和爱恋有多深,罗迅永远不可能知道她已经换了一个人,就算他有看到照片上的少女有那么一丁点不同,那又有什么关系,当时的化妆、灯光效果、照片的角度都可以造成一些效果,此外,在医学上,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也有原来的身体标记被吸收而消逝的情形。
罗迅是个坦直的人,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也从来没有生疑过,时常幸福地被那照片上的事情带往过去。
连她自己都完全相信,那确实属于她的过去。
但是,她还是狠狠地留下了那一点痕迹,她本来是可以完全去除而消除风险的。像一个人额角上的胎记表明着真实的身份一样,她要用那一点点痕迹暗中表明真实的过去。她要在其中得到满足,满足于照片上的那个人已经被她彻底篡夺了,她自己变成了那个人,抢夺了那个人的生活,把那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并且以帮助和善待闺密的名义,控制在眼前。
她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2
一次复杂的置换在三个年轻人身上悄悄实施,从技术角度讲,都获得了完满的成功。
罗迅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清晨一觉醒来,没有觉出任何改变。在假期里,他同女朋友孙艾一起回到家乡小城,把与昔日的女同学莫晓晓碰面打交道当作一个义务。
莫晓晓也醒来了,她当然就是莫晓晓,有谁会想到自己在沉睡之前会是另一个人。
孙艾一直是醒着的,哪怕是睡去时,她永远知道自己的根本,今后,她要演好孙艾这个角色。
当三个年轻人再度醒来时,人生的剧本也作了调整。
在新的剧本里,孙艾从来没有发明脑部成像技术,她虽然学业优秀,但并没有什么出奇的技术发明。她虽然回到家乡小城一段时间,但并没有在那里创业的打算。她仍然回到了求学的城市,以M大学毕业生的身份参加工作了。
原有圈子里的熟人无人生疑,原本就没有人谁知道这个女生发明过什么超新技术,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终究还是在家乡呆不住,回到一线城市了。
“你从此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孙艾,”男子说,一边拿起一把巨大的钢锯,在噪声中,向一只电脑大小的装置切割。
那是一只脑部成像仪,是孙艾——过去的孙艾的心血发明。
男子将仪器切割成几段,又用锤子砸到变形。
“这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一堆材料而已,”现在的孙艾、曾经的莫晓晓说。
“这是一个仪式,”男子说,“消灭一个仪器,代表着消灭一种技术。从此,世界上没有独立的脑部成像技术,只有融合了各种技术的超级系统。”
那个叫孙艾的年轻女孩是不是也被消灭了呢,虽然她的容貌、身份、记忆都继续活动着,无人质疑。
在新的剧本里,罗迅根据和孙艾的商量、安排,在原来的M大学读完硕士,留校任教。他觉得他一直跟孙艾在一起,从小到大,恋爱结婚。
但他对孙艾一种安排不解:“为什么把你妈留在小城,送进养老院呢,为什么不带她去咱们身边一起生活呢,这样能放心吗?”
孙艾感动于罗迅的关怀。她说,妈妈年纪大了,离开家乡水土不服,身体受不了,这家养老机构专门针对失智老人,陪护条件好,在这里生活,对老人有好处。
罗迅仍有疑虑,但既然这是孙艾的决定,他就释然了。他相信她,也相信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情感。
孙艾真地作为女儿去养老院里看望过母亲。母亲的症状加重,完全认不出女儿来。但在某一次,母亲突然伸出双手,喃喃道:“仪器,给我用仪器。”
没有人能听懂老人在说什么,要求什么,包括罗迅在内,都只觉得这是老年痴呆症患者无意义的呓语。
孙艾听懂了,感到辛酸,是真正的辛酸。
妈妈,您用过的仪器已经消失了,连那个真正的女儿孙艾,也已经消失了。
老人曾经用过的脑部成像仪已经不存在了,曾经进行的治疗当然也中断了,或者可以说,从来就没有进行过那样的治疗。
妈妈,其实要庆幸于您得了这样一种病,否则,就算罗迅不知道孙艾是换了一个人,谁能保证母亲不会看出女儿的破绽呢?
在新的剧本里,莫晓晓虽然上了个大专,也终究无法在留下太多是非的家乡小城立足。父母犹在,却多年未曾谋面。她只有在一直关心她,不离不弃的少年伙伴帮助下,离开了小城,到一线城市的大学图书馆里当一名图书管理员。她虽然受惠于人,性格却始终未变,并不能以感恩的心完全接纳对方的情谊。她仍然妒嫉、刻薄,时时用一些拙劣无效的方法,试图抢走那个从小就未对她心仪过的男人。
她不知道,她原本就完全地拥有着他。她不知道,她的外表、身份、记忆乃至性格都来自另一个,那另一个人窃取了她的身份、记忆、事业、性格和爱情。
他们离开了那座小城,出于种种原因和选择,他们也几乎彻底斩断了和那座小城间的联系。
在阳光下的人生轨迹之外,还有暗地里进行的庞大计划。
超级系统展开了运作,有多少辅导员,在多少地方发展了多少潜天才,连曾经的莫晓晓、现在的孙艾也无从知晓。
达成了人生目标的孙艾成为一名辅导员,作为小野新平本人的直接下线,也开始了“工作”。
她选定的第一个潜天才,叫钱良毅。
系统运行的意外在情理之中,但她没有料到,在总共出现的三起意外之中,就包括她亲自发展的钱良毅。
按照系统的指示,也就是小野本人的直接安排,她“清理”了脱轨天才钱良毅。
她并不情愿的事情发生了。系统,也就是小野新平本人,为她选定了她的下个发展对像——她的丈夫罗迅。
“这是我最了解的一个潜天才了,我是在认识你的同时,就认识了他。”
3
“你怎么看上去魂不守舍的,好好开车,”朱警官讥讽道。
“我就是觉得,这不像是真的,”郝涛把着方向盘,一面摇摇头,“两个大活人,真地就这样换了。”
“谁知道我们自己有没有换过呢,”朱警官说,“没准咱的人生,都是被谁换走的。没准我本是个国家领导人,或者大富豪呢,被人家弄成了个小警察。”
“朱队,你这样说我会更晕的。”
没有警车特征的轿车在环路上匀速地行驶着,接近了机场高速。
“我们就算能破了案,但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失去的岁月,孙艾和罗迅永远要不回来了。”
“就别伤感了,没用,”朱警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还挺宽裕,一会儿就要迎接贵客了,你到时候要哭一鼻子么。”
在高速公路上,一些迎面扑来的昆虫砸在挡风玻璃上,砰砰作响。
“这也是生命呀,”朱警官叹息道。
“它们不怕死吗?”
“谁说它们不怕死,它们是不知道撞上来的东西是什么,想不到会有死亡等着它们。蝼蚁也是贪生的,跟人一样。”
人会知道撞上来的东西是什么吗?
郝涛想起了一个关键的人:“朗亚这个人……您跟他的关系,真有些让人糊涂。”
朱警官不耐烦:“我说过,这个人死一千次都不嫌多,我恨不得亲手毙了他……他害死过很多人,他一直活着,是因为,他活着能让更多的人不会死。”
“他为什么愿意听咱们的,咱们跟他有什么交易吗……”话一出口,郝涛就自知失语,吐吐舌头,等待数落。
果然,朱警官的目光像两道火焰,通过后视镜反射,都让郝涛觉得腮帮子上被烫得要起泡。
“人民警察从来不会跟罪犯进行什么暗中交易。”
“嗯嗯。”
“人民警察依靠的是法制,还有强大的政策攻势。”
“嗯嗯。”
“至于这个朗亚,他愿意配合,很简单,”朱警官拉下遮阳板,挡住剧烈的夕阳,“他希望不要碰上挡风玻璃。”
又有几只蜻蜓砸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郝涛想,这样的大毒贩,按说早就不怕死了,结果还是这个样子。
“给你讲点儿历史,愿不愿意听。”
不待郝涛应答,朱警官便自顾自地讲下去。
“明末清初,清军把明军打得大败,抓住一个明朝将领,叫史可法,清军的统帅一看,说不用劝降了,直接杀了吧,这个劝也没用。又抓住一个明朝将领,叫洪承畴,一开始也是誓死不降,也说直接杀了算了,清军统帅却说,等等。你看这个人,嘴里说着誓死不降,可都被咱逮住了,袍子上落点儿灰尘,都要掸干净,说明这个人太喜欢活着了,太享受活着的好处了,一定会降的。后来,洪承畴果然降了。”
郝涛用左手带着方向盘,伸出右手挠挠头,表明他在故事里听出的味道。
“朗亚这个人,说是出生入死都不怕,其实就是洪承畴。”
“朱队,一个毒贩子,你把他比得太高了吧。”
“他可不止是个毒贩子,是个差点儿把全世界都搅乱了的人,”朱警官说,“马上下飞机,从机场出来的这位,已经把这世界搅得有点儿乱了,不知道是不是又一个洪承畴。”
M大化学系系办秘书小黄拖着行李箱,步出候机大厅,走了几步,看到了站在通道尽头的两个人,犹豫了一下,继续迎上去。
“小黄老师,去日本这一趟,还开心吗,”朱警官说,“究竟该叫你小黄老师,还是小野先生,还是原谷先生……”
小黄站住脚,面色从容:“知道你们早晚会来的。”
“好吧,那咱们一起回去吧,但不是你的家。”
“我会跟你们走,不会跑,可以不上手铐吗?”
“在这里可以,上了车,就得上铐了。”
在车上,小黄和朱警官一起坐在后座。
“怎么知道的?”小黄的问题没头没尾,因为对于车里的三个人,不需要头尾。
“你的辅导员非常可靠,表面说了好多,但从来没有说出谁是小野新平,”朱警官说,“是你的严密系统出卖了你,如果有一个人既跟中国的化学老师之妻有接触,又跑到日本去试图跟棋手的前妻建立联系,这个人不一定多喜欢女人,却很难不是小野先生。我们用联系排除法。当然,还有另一个跟你相识很久的人,但我不会直接说出他是谁。”
小黄微闭双眼,凝神静思了一下:“我知道了,不会是别人,一定是他,但他不会认识我现在的样子了。”
郝涛突然有些愤怒:“你老实交待,真正的小黄被弄到哪里去了。”
“我都快忘了,”既是小黄,又是原谷,又是小野新平的男人有些失神,“曾经有一个小黄,他消失了,他是完全消失了,还是变了一个样子,变了一个脑袋,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真地忘记了。本来我已经是小黄了,到今天为止我也不是了。你们是警察,这不又是一个你们破案的机会吗。”
4
罗迅又一次见到了莫晓晓,不,他见到的,是有着莫晓晓外表的孙艾。
她的额角上还留着孙艾的痕迹,她的样子变了,但有些东西还永远留着。
虽然那东西已经变成了唯一。
罗迅泪眼模糊,他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指向她额角的方向。
他已经讲过了那个故事,他已经用所有的语言,全身的力气讲过了那个故事。
又是莫晓晓又是孙艾的女子瞪大了眼睛,又是孙艾又是莫晓晓的女子两手抱住肩膀,像个受惊的小动物。她再也无法对一切刻薄又恶意地嘲讽了。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害怕。
有谁在听到那样的故事后,不感到害怕呢?
“不,我不相信你说的。”
“相信我,不信,你可以看看这张照片,在那上面……”罗迅想又一次拉开卷起来的剧照。
“不,我不想看那个。”她背过脸去。
罗迅已经完全醒了,从一场长达十几年的梦中醒来了。
醒来之后,他看清了一切,却仍然难以说出一切。
那张剧照一直伴随着他,有时候,他似乎也看到了那一抹蓝色,但固有的思维在左右着他,让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异常。那可能是角色化妆的痕迹,可能是拍摄角度的效果,可能是灯光等等原因,谁又能因为那一点点痕迹,对身边亲人的身份都怀疑。
在那么多年里,他其实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莫晓晓一眼,每遇到她,都匆匆躲过,即便在说话时,目光也落在别处。其实她也算是他最熟悉的一个人了,但他对她又是陌生的,以至于没有注意过她外表上的某些细小特征。
在那段日子里,他在妻子(他不愿再将她称为孙艾了)的辅导下,接受了所谓“保养升级”。在那个虚拟世界里,他除了见识到宏伟的化学大厦之外,还见到一些起奇怪的人和事,其中包括他本人和已故的钱良毅的种种,甚至有他谋害钱良毅的情节。
他现在知道,那是妻子兼辅导员违反小野系统规定,在他的“保养升级”过程中,夹带私货,运用记忆置换技术,将一些编造的信息输入到他脑中,目的是扰乱他的思维和心智,在让警方注意到他的同时,使他在精神上也成为系统认定的问题人物,被系统放弃,从而逃脱成为人工天才的命运。
他是应该恨她呢,还是应该感谢她。
她是个精细的人,但没有人能精细到毫无疏漏和瑕疵。
丁学松医生说,人的大脑终究是个复杂胜过宇宙的场域,人为地操控记忆,无论是哪种技术,终归是以确定的数据输入。这样的输入能够达到单一目标,但是会引起哪些附加效应,会引发大脑何种反应,不能完全预料,甚至超出操控者的掌握。简单地讲,记忆置换和输入是可以成功的,但被输入的人除了接纳外输的记忆内容外,还会产生哪些情感、幻想和思维,是无法计算的,是输入者无法估量和掌控的。这类现象属于大脑的应激反应,内容和程度因人而异。
罗迅分不清楚,在那段时间里,他在那个世界里看到的种种,他的梦境,他的幻觉,尤其是说不出来的奇特心情,哪些是被输入的,哪些是大脑的应激反应。
但他看清了一件事情。
在那个世界里,莫晓晓也出现了。在现实中,他从来没看清过她的完整面目,但在那个空间里,他出于紧迫的需要和心情,看清了。
这算不算是辅导员的疏漏呢。她采用脑部成像技术,全息复制了莫晓晓的样子,也就复制下了她外表的所有特征。她没有进行什么痕迹的清除,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不屑于那样做。
罗迅终于看清了莫晓晓,也看清了孙艾。在狱中的那段时间,他透过记忆反复地看,一次次地看清了。在被妻子“营救”回家后,在卧室里,他看清了本来就一直清晰的昔日剧照。
一个人要付出多秒代价,才能看清楚另一个人呢。
罗迅哽咽着:“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孙艾,那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我们一起上学、骑车,我们一起演过戏,你那次得到了连续六次掌声……”
“我不记得这些事情,我只记得那时候我是莫晓晓,”她的声音像掉在地上摔碎了的玻璃瓶,让罗迅的痛楚和激情嗄然而止。
许久,她说:“好,我相信这个故事了,我相信你了。”
罗迅重新燃起希望:“孙艾,让我们重新开始,你还可以重新做回孙艾,这只是一个技术问题,可以通过技术……”
“我不想做回孙艾了,”她说,“也许这确实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是一个悲惨的阴谋,在你眼里,在所有的人眼里,需要重新纠正,但这不是我的愿望。我已经习惯自己是莫晓晓了,做莫晓晓看上去可能有种种不如意,我也确实时常不如意,甚至恨这个世界。可我更有自得其乐的时候。我对我自己的认识,就是莫晓晓,不是别人。”
“但是……”
“但是,跟你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的人,不是我,即便我才是真正的孙艾,可你的妻子孙艾不是我,这些都已经无法改变了。”
罗迅紧紧闭住眼睛,泪水顺着两颊滑落。
“我不想重新做回孙艾,不要做整容手术,也不要做记忆恢复手术,让我继续做莫晓晓吧,这样很好。”
罗迅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背影,一个过去让他逃避的背影,现在,他想对着那个影子倾洒一腔的血液。
他知道,失去的无法再找回来,他是爱她的,从小到大都没变过,但现在,爱可能就等于尊重。
“我走了,你休息吧。”
她没有转头来,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5
罗迅走出屋门,走出院门,面对着一片郁郁葱葱,水流潺潺的风景。
这是医院附属的疗养院,建筑在依山傍水的地方,一些身心受创,完成医疗流程的人被安排到这里休养,以找回完全破碎的小世界,重拾生活的勇气。
罗迅自己可能也有留下休养的需要,但他顾不上,他也不能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他终于不是天才,但要做个堂堂正正的普通男人,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
当然,那些事情没有一件比留在这里的这个人重要。不知道她要多久才能恢复到正常,她有没有办法像原来那样,作为莫晓晓生活下去。
如果必然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完全不告诉她,让她活在已经运行多年的轨道上,永远做单一的莫晓晓好了。现在这样,对她何其残忍。
现在这样,对罗迅自己又哪有半点宽容。
迎面走来一个人,外表端正,是让自己恢复了真实的丁医生。
“她不做记忆恢复术,可以避免风险,以目前的情形看,她继续做莫晓晓比较保险,”丁医生说,“孙艾的全部记忆并未完全保存下来,只有大约百分之四十左右,当初被输入到莫晓晓的头脑当中,其他都被删除了。将这百分之四十重新在她头脑里恢复,并未达自我身份认定的临界点,不能保证她在术后能恢复孙艾的自我身份认知。她现在所有关于莫晓晓的记忆,是保留还是删除,分别会产生哪种效应,虽可以做理论上的研究,但在真实实践中会导致什么后果,没有把握。我们不是小野系统那样的非法犯罪组织,不能让人冒这样的风险。”
原来记忆真地可以像数据一样处理。孙艾百分之六十的记忆被删除,永远地消失在空气中,无法恢复了。没有这些跟一个人的自我认知息息相关的信息,一个人就无法建立自我。所以,这个人已经不是孙艾了,但是,她也不是真正的莫晓晓,她是人工制造出来的一个莫晓晓。
那另一个呢,那个人是谁?她有着孙艾的外表和百分之四十的记忆,可她是一个伪装的孙艾,她本来是莫晓晓,但她扮演另一个人多年,也早就不是莫晓晓了。
她们究竟是谁呢?我又是谁呢,我是我自己所知的那个人吗?
罗迅回过头去,仰望着一个二楼窗口。他看不见里面的那个人,就算看见,他也不知道最得体的暂别是什么样。
“丁医师,她后半生只能作为莫晓晓生活下去了?”
“要看技术成熟的进度,还有……关键是她本人的意愿。”
她已经宁愿作为莫晓晓生活下去了,她已经不愿意再重新成为孙艾了。
丁医生很清楚地掌握到罗迅此时的心情,慰解道:“一切都还不是定数,只要她还在继续生活,我们也还继续生活工作,总会有新的局面和希望出现的。”
罗迅沉重地点头,两人都不知道,这点头是代表认可,还是仅仅出于礼貌。
丁医生适时地提起另一件事情:“明天去配合进行脑联网测试,您的决定不变吧。”
这是罗迅同意的事情,是他接下来的一个“任务”了,也成了他的责任。
他不再是人工天才,他也不再是潜天才,但他还会当一个志愿者,为更深入的研究提供体验和参考。
这一次,是真正的国家行为。
第二天,朱警官再度出现,让罗迅感到亲切和轻松,虽然这些正面情绪并不足以缓解他最近经历的巨变。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平息这些前所未有的创伤。
“刚经过这些,就又来参加到这个里面,不需要再多休息一阵子呀。”
罗迅苦笑了一下:“参加这个,会让我暂时忘掉一些事情吧。”
朱警官点点头。
投入下一个需要耗费精神和体力的事情,有时候是最有效的治愈良药。
“朱警官最近办案不忙吧,有空来这里关心这个项目。”罗迅没有问出另一层意思——这个项目应该是高度保密的,朱警官作为一个警察,能深入进来进行观摩,证明他不是一般的警察。
“我就不能来看看热闹吗,”朱警官笑道,“也是来见证,技术不会只是掌握在坏人和罪犯手中,国家合法机构的研究,肯定更高端。”
罗迅说:“希望能为公共事业做一点贡献,而不是像过去……”
朱警官说:“不开玩笑了,这玩意儿现在是高端机密,但是,只要是技术,早晚对全人类都是公开的。尤其现在这个阶段,我们警察有人了解科技前沿的动态,对马上面临的高科技罪案刑侦太重要了。其实各国都在努力探索研究。今天可不止我一个警察,也不止中国的,在技术进步和打击犯罪的领域,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
这是一间宽阔的大厅,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立交谈着。如果不是隔着全透明落地玻璃墙的隔间,可以看到设置好的特殊座椅和一排硕大的一体机电脑。这里看上去不像一个试验场,倒像一个鸡尾酒会。
除了朱警官外,在这些人当中罗迅认出日本的田村警官,还有三两个不认识的白种人。在一个靠门的角落里,郝涛抬起头来,跟他微笑致意。罗迅知道,如果不是跟随朱警官,他没有机会来到这个场合。但这个年轻警察可能终生跟这一类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另外一些不是警察的人,就是真正实施这次试验测试的人了。
丁医生正跟一个头发稀少的中年人交谈,那是这次测试的首席工程师。
丁医生说:“志愿者各项生理指标正常,脑部扫描状况完全处于适宜阶段,可以进行测试。”
工程师点点头:“这名志愿者是唯一进行过能力升级,又中途中止的人,也是进行过记忆置换的人,有过独一无二的经历和体验。他进行脑联网测试所留下的数据、他本人的直观感受,对脑联网研究的发展,将留下宝贵的资料和数据。”
罗迅在工程师的指引下,坐上试验椅,戴上头盔,感觉到冰凉的传感仪按动在头皮上、额角上、脸颊上。这样的椅子,这样的头盔,这样的传感仪,他坐上去过三种了,每一种都有类似之处,每一种都有说不出来的不同。
人类技术发展今天,太过纷繁复杂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是不是也因此变得太过复杂了。
我们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人生的初衷。
6
首席工程师做测试前的询问:“根据志愿者协议,您已经充分了解脑联网试验的目的,可能发生的正面和负面效果,您在完全知情的情形下进行这项测试,是否需要重复一下试验规程。”
罗迅回答不需要再重复,但工程师仍然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了遍。
“脑联网是将人脑与海量信息的互联网连通的技术,被接入脑联网的大脑将直接从互联网获取网上的所有公开信息,并经过授权获得相应的不公开信息……”
在隔着玻璃的观摩区,郝涛小声嘀咕:“这个脑联网究竟是什么东西呀,我还是有些一知半解。”
站在近旁的丁医生说:“脑联网顾名思义,就是直接将大脑连入互联网,以前需要用手机、电脑上网,用眼睛读取来接受信息,现在,所有网上的信息,可以按照人的意愿,直接进入大脑。简单地讲,就是想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朱警官摆出内行的样子:“对我们这样的高科技IT专家来讲,这个不难理解。比如小野新平系统,其中的信息和数据再厉害,输入人脑中能造就超级天才,但那也只是一部分有限的信息,好比存储在一张硬盘上,是封闭的。但脑联网不同,在全球的互联网大海里,你的脑子可以随便取东西,取信息,那个可真不得了……”
“脑联网要是被罪犯掌握了,得造出什么样的怪物来呀,还不够咱们喝一壶的。”郝涛忧心起来。
“我说你小子,什么事情不能从正面看吗,为什么这就一定会被罪犯掌握呢,咱们好人这不是正在掌握吗,用在好的地方上,造福你家的子子孙孙不行吗,还有,就算以后罪犯有这么厉害,不正好咱们警察大显身手吗,你就不用担心在未来社会失业了。”
丁医生说:“到底未来的技术更新会是什么样,确实谁也不知道。有的前沿科学家认为,如果类似脑联网这样的技术被推广,传统的人类都将不存在了。不管是好是坏,有一点可以肯定,技术进步还会几何级数的增长,一切,都不可能停下来了。”
玻璃墙内的,首席工程师的声音通过外联的扩音器传来:“脑联网接通了五分钟,可与志愿者进行沟通。”
罗迅刚才一直闭着双眼,此时猛然睁了开来。
在技术进步的程度达到今天的高度,类似这样高精度试验,反而不需要多么严格的环境,就可以抗干扰地进行了。试验空间跟观摩者仅仅隔了一面封闭并不严密的玻璃墙,工程师、医务人员可以无障碍地同观摩者交流。
罗迅的表情是平静的。
但是,谁也不能理解,他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他内心的空阔达到了人类无法想象的地步。
“感觉怎么样?”
“说不出来。”
“能讲一讲你看到的东西吗?”
罗迅找不到语言来回答。
以前在回忆素的药效下,在小野系统的升级中,他看到的世界是神奇的,但还有法子向别人描述。现在,他真地进入一个不能用语言表达的世界。
在旁人与他对话之际,身边这个具体可知的环境仍在,可同时又有另一个浩渺万端,时空融合的世界,不是在理论上,而是与他血肉相连,那个世界的阡陌纵横,都毫厘毕见地被他洞察着。
那是一个远远超出这个星球,也远远超出这短短人类历史的世界,像多维电影一般,分明地展现在他面前。
“不管怎么样,仍然期望您努力讲一讲您的体验,您看到了什么?”
罗迅想了想,笃定地答道:“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