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西下，天空像蒙上了一层彩色玻璃，远远的，杨树在风中摇曳着树叶，空气中散发着校园附近特有的淡淡花香。远远的，一队学生走近又走远了，有自行车铃“叮当”地响了一下，又随着远去的车子消失了，像少年们的笑语一般。
罗迅迎着夕阳向前行走，他的脸庞已经有了类似于青年男子的轮廓，其实他只有十五岁。他疾步向前，希望赶上一个人，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的短发在身后摆动时，他的内心会跟着一起微微颤动。
他很快看到那个人，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他走上去，有些胆怯地用变声不久的嗓子叫了一声：“孙艾。”
孙艾回过头来，爽朗地笑了一下：“罗迅，是你呀。”
许多年后，罗迅透过岁月，又一次端详她那时的面容。她有着圆圆的脸庞，明澈的眼睛，低平的的颧骨。她确实是孙艾，不仅是那时的少女，也是后来多年与他相濡以沫的伴侣，那是无可置疑的少年记忆。
但是，她是有一点不样的。
在她的额角上，有一抹淡蓝色的胎记，浅浅的，然而确实存在。
在成年罗迅的认知里，孙艾的面庞是无瑕，没有任何类似的斑迹，那一抹并不明显的淡蓝色，应该在另一个人额角上，另一个跟他和她从青春到成年有着共同交集的人。
隔着几十年的扭曲和烟雾，罗迅看清了，那个回过头来的孙艾，跟他多年熟悉的孙艾并无二致，但又是不一样的。最明显的不一样，就是那额角上的一抹淡蓝。
这是值得两个人永远铭记的一天。直到发生了一些想不到的事情，他才发觉，在无数次忆起的那一天里，有一点儿不同的地方。
这天下午，轰动小城的中学生话剧《奥赛罗》在学校附近的城市剧场上演，罗迅和孙艾这两个同学分别出演男女主角，在舞台上挥洒青春的风姿，也留下了后来摆在卧室里的大幅照片。
照片上的那个人，是真正的孙艾，是当年那个确曾跟他一起成长的人，而不是一个被顶替者。
罗迅早已经把那照片从卧室里摘下来，卷起来，拿到公安分局。在警方为他安排的招待所里，他一点点打开照片。在那上面，他看到了他多年没有发现的事情。
其实，说是多年没有发现，不如说是多年没有在意。照片从来没有变过，画面上，那个美丽少女额角的淡蓝色一直存在。
但罗迅从来没有留意过，多年视而不见。
罗迅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眼睛怎么了，他的脑子又怎么了。他也不知道，现在能突然“发现”这个事实，是不是跟“小野系统”的保养升级有关。
他从来没有对照片上的人有过置疑，那就是孙艾，少年时代的美丽同伴。
他现在仍然不怀疑，他确信那一定就是孙艾。
他怀疑的，是不在照片上的那个成年人，他现在的妻子。他从来都认为，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少女。
现在，最没有问题的事实动摇了。
多年生活的根基动摇了。
在多年前的那一天里，罗迅和孙艾合演了一出中学生话剧，他和她的朦胧情愫也接近了破晓。他有些胆怯地期望着，一些事情更加明确一些。
孙艾——现在他完全看清或者记起了她真正的样子，与现在的她只有一点点细微的区别——在投入地演出，得体地谢幕，卸妆并和众人告别后，并没有同他有个别的交流，匆匆离去了。演出是在下午进行的，此时孙艾走在刚好放学的学生队伍里，跟放学回家的少年们一般不二，不像是刚刚从一个绚丽舞台归去。
罗迅追了上去：“明早咱们一起上自习，可以么。”
“可以，但是，我现在有事，我得赶紧去看看晓晓。”
这个演出莫晓晓并未到场观看。不仅如此，莫晓晓已经连续数天没来上课，孙艾跟她关系要好，罗迅也得拿出一些关切来：“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男生不方便。”孙艾说着，在路口转弯，向另一个方向快步走了。
十五岁的罗迅站在路口，有些失神，夕阳在他眼里像红色的玻璃球，这时候淡淡的花香混和着附近烧饭的煤烟味儿，涌进了他的鼻孔。
在许多年里，那个傍晚特殊的夕阳色彩，那鼻孔里涌入的气味，一直像留存在罗迅的身体里，提醒着曾经发生的事情。
罗迅后来知道，孙艾赶到莫晓晓家中时，莫晓晓正一边抽烟，一边将烟头狠狠烫在自己的胳膊上。
“你干什么？”孙艾劈手抢下烟头，扔在地上，扳住莫晓晓的肩膀，想将对方揽入怀中，却被一把推开了。
“不要你可怜我，最讨厌你这种大好人的样子。什么都比我强，还来关心我，这样就更更完美了，更可以显摆了。我不要上你的当，当你的工具。”
孙艾紧紧地抿着嘴，眼含着热泪，听着莫晓晓嘶声地发泄着。
“你问我干什么，我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你看这个家，他们都不回来，他们都各有各的家了，没有人觉得我重要了。”
“我觉得你重要，”孙艾把手掌放在莫晓晓的头顶上，不顾对方将她的手臂甩开，执拗地仍然抚弄着莫晓晓的头发，“莫晓晓，你听着，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了你，我也不会放弃你的。”
2
一切都是一样的，一切都是相反和错位的。
孙艾曾经是个幸福完美的女孩，但后来，她不是那个罗迅和众人眼里的孙艾，她是莫晓晓。
莫晓晓曾经是个家庭破裂的不幸女孩，但后来，她不是那个罗迅和众人眼里的莫晓晓，她是孙艾。
每个人自始至终都完满幸福是个不可能的童话，总会有坎坷找上来。少女孙艾也迎来了痛楚的变故，父亲病逝，母亲因为伤心过度罹患了老年痴呆症。好在男朋友罗迅一直陪伴和支撑着她，她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日，成长得比过去更优秀。
一番波折之后，孙艾更加珍惜与莫晓晓的情谊，她说，经历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也更懂了晓晓的痛苦，她要更加善待这个闺蜜。
记忆在某一个时间点上分岔了。
在孙艾大学毕业后，她并没有留在学校所在的一线城市，回到了家乡小城。
孙艾在家乡小城创办了一所针对初、高中青少年的教育机构，她说，自己虽然是个优等毕业生，但扔在大城市里，这样的人多的是。家乡小城的孩子更需要她，还可以就近照顾母亲，此外，晓晓也在这个城市里，可以继续在一起共同成长。
罗迅考取了本校研究生，他决定在取得硕士学位后，也回到家乡，跟孙艾一起打拼。
莫晓晓最终没有完全堕落，这跟两个同学多年来的关心帮助有没有关系，孙艾觉得不必细究。那些年里，虽然他们在外地上大学，能始终保持联系，关系没有淡漠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莫晓晓在当了几年问题少女之后，还是在高中毕业后上了本地的大专。孙艾高兴地说：“太好了，请你帮忙，我们一起做一些事情。”
她不知道，莫晓晓已经拥有她无法理解的秘密。
在少女时代，莫晓晓遭遇了一个未成年人难以承受的不幸，家庭破裂后，父母还分别负担她的生活费和学费，但她没有了家。
比同龄人至少早十年，莫晓晓就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在那个年代的那样一个小城里，还没有未成年人必须有监护人的明晰观念。莫晓晓在没有“监护”的情形长大了，这是最易发生问题的年华。在某些方面，莫晓晓真地堕落了，辍学、打架、早恋、群殴，做了一个标准不良少女所做的一切事情，直至徘徊在青少年犯罪的边缘。
但莫晓晓的朋友并非只有不良少年，还有两个一直走在所谓健康成长道路上的人，始终跟她保持着联系，关怀着她。莫晓晓看着他们，有时感到温暖，有时又有莫名的愤恨。
这种温暖和愤恨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她疯长的青春期。
在交了好几个男朋友，又分别分手后。有一天她喝了个烂醉，在自己家的小区门口躺了下来，闭上眼睛，身旁有呼啸而过的汽车和摩托，也不管不顾。
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亡了，既然死亡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何况堕落呢。
“这么美的女孩子，躺在这里很里很不雅观。”
她眼开眼睛，上方是一个男子，身材痛削，淡淡的胡须让脸庞更显白皙。
莫晓晓坐了起来，仰望着他，笑了，笑出刻意的放浪。
“你想要我吧，你们这些男人，想的都一样，无所谓，想要就拿去吧。”
男子摇摇头：“我是想要你，但是跟你想的不一样，主要是方法不一样，来，站起来。”
男子莫名地知道旁边就是莫晓晓的家，像父亲一样，把她弄在椅子上，为她拧了一把热毛巾，又取过来一面镜子：“看看，多么干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不应该总是喝醉酒躺着。”
莫晓晓对着镜子看着，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又看到面容之后，家中墙壁上零乱的图片，看着看着，眼泪顺着两颊滑落下来，滴在腿上，让她觉得凉冰冰的。
“如果镜子里的人不止会流眼泪，还会透过眼泪看清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呢？”
“我究竟该做什么呢？”
“我希望你为自己做一些事情，”男子说，“如果对自己实在不满意，就想法子把这个世界变得满意一些。”
莫晓晓站起来，转过身，无言地看着陌生的男子。
“当然，还是先把自己变得满意一些吧。”男子说着，递过一个药丸一样的东西。
许多年后，当莫晓晓改变了容颜，改变了身份，被所有人当作孙艾，而另一个原本是孙艾的女孩子被当作莫晓晓的时候，她已经多年熟稔了这种叫回忆素的药丸。
在少女时代，莫晓晓想，就算是毒品、毒药，试一下又无妨，一个已经堕落、濒临死亡的人，又有什么可恐惧的，又有什么可失去的。
她一下子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她觉得头脑变得澄明了，好的和不好的记忆，像电影一般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她的头脑里，清晰可鉴，一些原本痛苦的记忆细节更加清楚，她却在其中感到一种难言的欢欣。
“试着想想你上学时学过的东西，”男子说。
莫晓晓已经辍学两年多了，她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学生了。然而，当她回想起那些学生时代的功课时，她发现，她经历的每一堂课，读到的每一本书，演算过的每一道习题，就像插摆在眼前的开放档案，让她随意抽取，清晰识辨。
“如果你愿意，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回到所谓的正轨，继续求学什么的，虽然那个正轨对咱们来讲，不是真正的道路。”
“咱们是什么？”
“咱们是什么，叫什么，我最近也在想，你说，不如就叫超级系统吧。”
“超级系统？”
“对，超出整个世界之外，”男子说，“也许，这个超级系统能够成形，还用得着你的少年伙伴呢。”
“你说的是谁？”
“你最要好的那一个呀，本科生的研究总是被忽略，尤其是女生，人家根本不会认真对待，甚至被刻意地打压，但我注意到了。”
“你是说孙艾，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我可以在任何地方认识任何人，就像认识你一样，”男子说，“这不是关键的，关键是，咱们的超级系统要成立了，这不仅会改变你，还会改变整个世界。”
“咱们有多少人。”
“到目前为止，是两个人，你和我，”男子说，“我是你的上线，不久，全世界都会是下线，下线的下线。”
3
当孙艾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小城时，莫晓晓已经不是一个全然没有希望的堕落少女，她上了本地的大专，两年时间也毕业了。
那个后来才有“小野新平”这个代号的男子告诉她：“上个大专就够了，不然太明显了。”
孙艾也不知道，莫晓晓已经具备了不一般的能力，远远不是一个普通的大专生了。她庆幸闺蜜没有向错误的方向越滑越深，高兴得满眼泪花：“我就知道，你行的。”
莫晓晓握紧了孙艾的手，做出的温暖的回应：“没放弃，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同学、朋友。”但她在心里讲的，是另一种语言。
孙艾看不到莫晓晓心里的语言，崭新的幸福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有甜味儿的，她把晓晓的手攥得更紧了：“现在好了，我回来了，打算创业，做个教育机构，咱们一起干吧。”
莫晓晓说：“太好了，只要你不觉得我水平低就行了。”她心里仍是另一种语言。
孙艾听不到莫晓晓心里的语言，她也想不到。在未来，她自己将不再是孙艾，对方也将不再是莫晓晓。
莫晓晓心里的语言是：什么叫“你行的”，我没有彻底完蛋，上了个大专，在你眼里就算不错吗，你就应该一辈子志得意满，处处占上风吗。你要创业，拉着我一起干就跟恩赐似的，我好像只能永远躲在你的羽翼之下，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在不久之前，这些语言会从莫晓晓嘴里直接迸出来，向火焰喷射器一般，朝着孙艾喷吐过去。孙艾会难过、解释、无奈，不久后再找机会跟她沟通，这是一个惯常的程式。孙艾会原谅她，会重新拉住她。孙艾一直是宽容的，是不抛弃不放弃的，这种不抛弃不放弃本身，也是莫晓晓所愤恨的。你就是在所有方面都要嬴，在人品和善良方面也一样。
但莫晓晓现在不一样了，她的姿态比孙艾还要得体，她有礼节有温度地接受了孙艾的邀约，表达了谢意和情谊。
孙艾拉着莫晓晓，很快忙活开来了。
莫晓晓问道：“现在针对小孩的教育机构挺多的，咱们这个小城也有不少，咱们有什么办法去竞争呢？”
这时候，孙艾神秘地笑了：“咱们有办法。”
莫晓晓有秘密，孙艾也有不小的秘密。
但孙艾要把这个秘密跟莫晓晓分享。
孙艾胸有成竹地说：“咱们会有优势的，咱们有独门的技术，我的专业没白学。”
孙艾的专业是信号处理，在学科上，信号处理是信息和通信工程专业的分支学科，属于研究生阶段的科目。孙艾所在的Ｍ大学进行了学科规划改革，在本科阶段就超前开设了这个专业。这是个几乎没有女孩子涉足的专业，孙艾却在其中成绩突出，还在毕业阶段完成了一项不为人知的技术成果。
孙艾说，这是一个秘密，现在可以在创业中实践一下。
莫晓晓已经知道，孙艾拥有的技术是颠覆性的。如果运用在教育领域里，可能会引发一场教育大洗牌，甚至教育革命。
不止如此，孙艾还要跟闺蜜分享更大的喜悦，这项技术用在孙艾的母亲身上，已经取得成效。
一项用于教育的技术，为什么会在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身上使用呢？
事实上，孙艾的这项研发，初衷是为了母亲的治疗。
孙艾的母亲在其父去世后罹患了失智症，多年寻医问药未果，这个时候，并非医学专业的女儿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能否从自己的专业里找到治疗母亲的途径。
经过无数次苦思和试错，孙艾找到了一个途径，在大学期间，她运用信号处理专业的方法，给合计算机和脑科学，发明了一种跨学科的技术，她自己将其命名为“脑部成像”技术。
脑部成像技术原本脱胎于一种记忆法，孙艾曾有机会接触到一些记忆天才，发现他们记忆方式是记住事物的图像。比如一页文字，要迅速记住全部内容是不可能的任务。那些记忆天才的方法，像照相一样将那一页图像记下来，再读出其中的文字。当然，这种记忆方法也需要超乎常人的脑力，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如果采用外部技术辅助，让普通人也能通过这种方法提高记忆能力，该会是一种多么杰出的发明。
孙艾竟然在大学毕业时完成了这项发明。
脑部成像技术是结合仪器的，使用者借助仪器，对需要记忆的材料直接在脑海里形成图像，此后可以任意通过图像进行阅取。
经过无数次试验，孙艾发明了脑部成像仪。
孙艾的母亲所患的老年痴呆症，其实是一种深度的健忘症，记不住以前的人和事，记不住刚刚发生的事情，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认识了。孙艾使用脑部成像仪，将刚刚发生的人和事在母亲的脑子形成图像，固定记忆，经过一段时间，母亲的记忆力有明显的好转。
孙艾很快意识这项技术在教育产业上的潜力。
使用者一边学习，一边连通脑部成像仪，借助仪器的力量将学习内容在脑部成像，就可以迅速而长久地通过图像记住学习的内容。
孙艾的专业是信号处理，对计算机也能熟练掌握，但她并不懂脑科学，如何能完成这种跨学科的研发？
“靠许多朋友、老师的帮忙，”孙艾甜甜地笑了，像回忆起许多美好的事情。
“你总是特别有人缘，”莫晓晓说，心里另一种语言。
孙艾听不到莫晓晓心里的语言，感慨道：“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不是好人多，是男人多吧，这是莫晓晓心里的语言。
4
无论是在哪个环境里，你总是能得到一大帮男人的青睐、援手，你就是一个十足的绿茶婊。
这是莫晓晓心里的语言，她恨恨地想着。
但莫晓晓不是过去的莫晓晓了，她在外表上没有一点点恨恨的表情，一直跟孙艾一样，甜甜地笑着。
在孙艾的研发过程里，请教过许多人，得到过许多人指点，从外系外专业的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到教授博导，大部分确实是男性，他们确实都很热情地倾囊相授，有的还给予超出孙艾要求的协助。
莫晓晓愤恨的事情没有错，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这个美丽聪慧的小女生呢？
“帮过我的老师和朋友，会永远铭记，将来有机会一定回报。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或者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当一回事。”
有谁会把一个大二、大三的小女生的科研多么当回事，他们喜爱她的为人，也欣赏她孜孜求教地求知，他们真地把这当成了单纯的求知，虽然对她知无不言，却不相信也没想到这个女孩会发明出多么威力巨大的技术。孙艾一边求教，一边小心翼翼地隐瞒着真实的终极目的，但实际上，就算说出那个目的，他们多半也会一笑了之。
还有一个关键，他们是一群不同的人，没有直接的交集。他们看不见的交集在孙艾身上。
孙艾犹如拼图，将所需要的各个部分聚合、提炼，达成了她心目中的结晶。
你真是太有心机了，莫晓晓在心里说。
但孙艾的心机从来不指向这个昔日的闺蜜，她搂着莫晓晓的肩膀：“这个秘密总会让全世界看到的，但是现在，它只属于我们三个人。在咱们这个小城市里，咱们的事业就建立在这个上面。”
孙艾的研发没有被熟人所知晓、重视，却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发现了。
莫晓晓再次见到那个后来被称为小野新平的男子：“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脑部成像技术吧。”
男子说：“是，也不完全是。”
“你为什么不直接找孙艾呢？”
“孙艾呀，是个太有主意的女孩子，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有些事情，她不会配合，也不会同舟共济，”男子的眉头微拧，“你不同，你的经历，还有你的不平和愤怒，正是我所需要的伙伴。”
莫晓晓已经体尝过了回忆素的效果，她觉得，男子所拥有的，威力已经超出了孙艾的脑部成像技术。
“你已经这么厉害了，没必要那么在意的那个人呀，跟你相比，那个仪器好像都有些原始。”
男子摇摇头：“我们有许多技术，但一直缺少一块关键的拼图。在超级系统里，回忆素只是一种辅助药物，让本人的记忆更清晰。让非本人的其他内容信息迅速转化为本人的记忆，得靠你闺密的这种发明。更重要的，具体技术都是局部问题，思路和方向才是本质。孙艾带给咱们一种方向。”
这个时候，男子想到了遥远的边境山寨，想到了在那里和一个大人物的交流。
“以前的方向太蠢了，改变世界，这才是一个事半功倍的方法。”
跟脑部成像相比，男子拥有一些改变记忆的方法技术，更超前更尖端。但是，依靠改变人的记忆来改变世界，需要改变的人太多，需要进行的记忆手术太多，需要担当风险和付出的成本太高。
人类是改变不完的。
如果把基于教育需要出发的脑部成像技术向前推进一步，就可以制造出杰出的天才，如果在各个领域制造出这样的天才，就可以依靠这些天才的能力、影响力，掌握和控制人类社会的各行各业。
“一切都是刚刚开始，从你和我，”男子憧憬着，像个年轻人。
莫晓晓突然说：“我有个要求。”
“什么？”
莫晓晓来回地走了两步，冷笑道：“我的要求，你可能做不到。”
“讲讲看，未必。”
莫晓晓声音突然放大，像在咆哮：“我要成为那个女人，凭什么她永远是那个样子，她总是高高在上的，连对我好，都是在赢我，还有……”
莫晓晓的“还有”，是她心里更痛的一样。
“还有那个男人，对吧。”男人的嘴，是一把不留情的刀子。
莫晓晓更加愤怒：“你告诉我能不能，就算我服用了回忆素，我也不能变成她，她永远是她，我永远是我，这一切永远都不能改变，对不对，对不对……”
男子来回地踱着步，静待着莫晓晓的歇斯底里过去，静待着她气喘喘吁吁地平静下来。
“这个年代，所有的问题，都只是技术问题。”
孙艾不知道莫晓晓认识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不知道莫晓晓还有一个秘密和身份，或者说“事业”。她拉着闺蜜一起忙碌，选址、招生、规划教材、调试仪器，忙碌而甜蜜。她告诉晓晓，罗迅再过两年研究生毕业，也会一起加入进来。
罗迅在一个假期回来了，看到莫晓晓时，还有些紧张，但孙艾告诉她，晓晓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
对孙艾来讲，那是最幸福最满足的时光，虽然母亲依靠脑部成像仪康复的过程还很缓慢。
她不知道，她马上就不会是孙艾了，她会变成另一个人。
对罗迅来讲，那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担忧的时光。他不知道他究竟在为什么担忧，是不是因为莫晓晓这个共同长大的伙伴呢？她已经变了，他的担忧是没有道理的，是过去年代的遗存后遗症吧，他不该再对晓晓有成见。
他为他的担忧找到另外的理由，是合理的理由。他对孙艾：“咱们这种教育方法，这种……这种技术吧，蛮超前的，有没有申请专利呀。”
“等你，早就晚了，”孙艾笑着挤兑男友，“我正在准备申请资料，毕竟刚从学校出来，好多事情没顾上。”
罗迅仍然皱着眉头，觉得有些事情没有想清楚，顾虑并没有消除。他仔细地寻找着字句，表达着这种没有想清楚的顾虑：“这种方法帮助孩子学习，效果一定是非常明显的，但是，这里面有没有什么问题呢……别人长期努力学习得到的知识，获得的能力，咱们用脑部成像方法，短期就能搞定会不会是不公平竞争呢，有没有……不合法的问题呢？”
孙艾点点头：“你说得对，确实有这种灰色地带。但我想，技术都是中立，这个技术被咱们开发出来了，要看什么人用，怎么用，现在申请专利，也得到一个向国家和社会公开，取得合法身份的机会。如果国家觉得暂时不能推广使用，或者有别的安排，咱们就算也把自己的智慧财富拿了出来，一切放在法律和公众利益的框架里，就不用太多担心。”
罗迅仍然觉得有些事情不大明了，但接受了孙艾的说法。
孙艾说：“你的担心确实有道理，也是因为有这种担心，这个技术……才仅限于停留在这个阶段，否则，还能继续推进，做到更多……”
5
“这个技术必须向前推进，做到更多。”男子说话的样子和语气是专横的，不容商量。
怎么推进，孙艾从来都是个坚持原则的人。多年来莫晓晓被她善待，却也听她亲口说过，有的东西可以让给你，有的不能让。
把孙艾抛除在外，可能吗？
“不可能，必须有孙艾，她还得是系统最早的实践者，”小野说。
“她怎么可能去实践。”
“她不可能，但是，假如你变成了她，一切就都可能了。”
莫晓晓屏住了呼吸，心跳声在耳边犹如擂鼓。
“你不是想要成为她吗，现在有机会。一切问题，都只是技术问题。”
莫晓晓抓住了那个她原本看不清的东西，她激动了，激动中夹缠着恐惧和纠结：“不，不……”
小野说：“我听过一句玩笑话：一个女子嘴上说不，不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要，要……”
莫晓晓确认，她将跟孙艾进行一次交换，一次根本性的交换。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交换，一种什么样的命运，一种什么样的未来……
“外表的改变是最容易的，关键是内在，是灵魂。你的闺密触及一些大脑的秘密，但不是最根本的。”男子说。
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后不久后，莫晓晓曾经脱口问道：“怎么感觉到你有点儿像个日本人呐。”
“你说是，就算是吧。”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也难以揣测他究竟有多大年龄，连他的容貌都像是可以随时改变的。到了某个时候，他的名字叫小野新平。此前，莫晓晓慢慢了解到，他有时候也会姓原谷，拥有一个叫原谷医会的组织。
“你要不要马上改变，变成她。”
莫晓晓做出了双手抱肩的动作，代表着恐惧，也表明着渴望。
“除了天才制造外，记忆置换带来的身份置换，也还从来没有实践过，你的两个闺蜜，就作为第一批试验者吧。你的那个心上人，男闺蜜，只需要进行一点点记忆更改就够了，”男子做出向着虚空的手势，像玩弄着空气，“还有你，也需要拥有一部分孙艾的过去，要哪些由你自己定。”
记忆置换术本来不够成熟，有不少缺陷，还有一些难解的问题，现在结合了脑部成像技术，就更加完善了。
“你不止是个大专生，简直是个博士，”男子说。
“我自己做了不了什么，达成这样的成果，还是得靠你，小野先生。”莫晓晓说着感谢的话，嘴唇却不住地发抖，牙齿紧咬。
男子笑了：“你还是抛不下一些东西，你抛不下你的愤恨，抛不下你的情谊，这本是相反的东西，证明人是多么矛盾。不必担心，一旦那个新的境界来临，你会把这些矛盾抛掉，进入美妙的平衡状态。”
真的可以吗？
不管可以不可以，行动已经停不下来，阴谋必须实施。
当三个人聚在一个空间里，又一次看到孙艾大眼睛里的笑意，罗迅略显严肃的沉默时，莫晓晓知道，这是她作为莫晓晓的最后一个黄昏。
她借故走近墙壁交界的角落，拧开准备好的空气麻醉剂。
男子很快到了，跟他前来的，还有最好的整形外科医生，所有仪器和手术器材也早就在这个空间里准备好了。
整形外科医生负责改变两个女孩的容貌，事实上是将两个人的外表彼此交换，在这个时代，看似神奇的手术并不算特别复杂。
电脑模拟系统可以迅速扫描两个人的头部和面部，形成多维立体图像，进一步形成数据，整形医生借助的手术仪器也并不限于传统的手术刀，而是更精密的数据化整形仪。
“曾经有个叫《变脸》的好莱坞电影，轰动一时，”男子说，“那时候他们想不到，有一天，可以脸和心一起变。”
整形医生询问技术问题：“是否进行全息外表置换。”
“这是什么意思？”莫晓晓反问道。
男子帮忙解释道：“就是说，你要完全变成孙艾的样子，还是留下一点儿什么，不过要注意，留下的东西不能太多太明显，妨碍别人认为你就是孙艾。”
孙艾就躺在不远处的手术椅上，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进入了甜美的熟睡。她不知道，她将从外表到内心变成另一个人。
在男子和整形医生的眼里，莫晓晓看她的样子，有着一种难言的不舍和怜爱。看了一会儿，她昂起头：“我不要她额角上的那个蓝记，那个就留给她吧。”
男子也仔细地看了一下，笑道：“这个不成问题，非常小的痕迹，你不说，我都注意不到。”
整形医生郑重地点了点头。
男子想起了什么：“你说，罗迅会留意到这个蓝记吗。”
“一定会。”
“好，这不是什么问题，可以给他在脑子里进行处理。”
过去复杂的整形手术已经毫不艰难了，与之同时进行的脑部记忆置换，才具有相当大的难度和风险。
融合了脑部成像技术的记忆置换此前从未在真人身上进行过，这是第一次“实战”。
这次实战在三个实验者的身上有不同的目标，将带来不同的后果。
首先是莫晓晓本人。虽然会在外表上变成孙艾，她将保留住自己的全部记忆，全部自我意识，同时被输入一部分他人的记忆，就是孙艾的记忆，这样，她才可以在今后的人生充当孙艾。被麻醉的孙艾此时就躺在身边，那些记忆要从她的脑中提取，这是一个复杂的手术。
但这仍然是简单的一个。
莫晓晓将保留住自己的所有，她以后所做的，是躲在孙艾的外表下伪装，长时间伪装成另一个人也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伪装久了，自己也就信以为真地变成了那个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永久保守犹密，但有一部分人可以。小野新平在挑选合伙人也就是挑选第一个辅导员的时候，按照大数据的搜寻，按照人的行为模式分析，确定了莫晓晓这样一个人。她只要一旦拥有孙艾的外表和部分记忆，开始扮演孙艾，就再也不是莫晓晓。这是第一个辅导员的人格类型，此后所有的辅导员都照此办理，具有同样的人格特质。这当然有着巨大的难度。
但在那个时刻，这是最简单的一个。
比单纯的记忆输入复杂的，是罗迅要接受的记忆置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