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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梦游

1

朱警官素来慢悠悠的,有些不像个警察。个别时候会也突然快起来,快到让郝涛跟不上他的脚步。

朱警官的语速也疾驰起来:“得立即跟上面打招呼,得通报国际刑警组织,苏卡容的遗体得暂时留在中国,有关人等也暂不能离开。”

“难道苏卡容不是突然病死的?”

朱警官转过身来,眨动眼睛:“我有这么说吗,我没这么说吧。我是说,现在得暂时冻结这件事情……”

郝涛的脚步仍然被朱警官带得有些乱:“这件事按道理不归咱们管呀,要管也是别的部门……”

“你怕犯忌呀,那你别管了,老子自己管,还不信了。”

郝涛有些奇怪:“朱队,你什么时候成球迷了,对这事儿来这么大的劲儿。”

朱警官站住了脚:“我一般在球星死了的时候,变成球迷。”

“好吧,”郝涛说,“消息是封不了几天的,马上就成大新闻了。”

苏卡容猝死的消息很快占据了全球媒体的头版,在社交网络上疯传,不相识的球迷痛哭悼念的视频广为流传。体育界和舆论界重提老话题,探讨反思职业运动员的生存状态,对球员比赛过于密集导致过劳伤病展开批评,还有一些知识分子提高舆论层次,批判商业资本和全球化对精英人才的过度开发压榨。在这些话题里,苏卡容在死后得到超出生前的人气和关注。

罗迅听到这些消息时,离事发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本是个竞技体育迷,对足球、围棋这些体力和头脑的项目素来喜爱,苏卡容、梅西、李世石、岩本仓这些体育明星的动态也时时关注。但最近,他陷入自己难以言传的世界里,对外界有些麻木。

仍然是系办的小黄冲他嚷嚷道:“没想到呀,苏卡容竟然死在中国了。”

罗迅像在睡梦中被惊醒,悻悻地答道:“是,是……”

罗迅没有像以往一样,就这类话题跟小黄多聊了两句,很机械地回应了一下,在系办取完邮件报刊后,就离去了。

他最近一直犹如梦游,需要分辨的事物太多,大多是别人看不到,也不足为外人道的。

不过他也总有醒来时候,虽然反应会慢一步。

他没有在系办里多讲什么。回家却打开了电视机,在体育新闻节目里看到苏卡容的样子。此人确实是一段时间里最红的运动员,短短时间成为全球偶像。苏卡容已经死去了,但在电视屏幕上,他仍然生龙活虎地跑动着,腾挪闪动着,头顶脚踢着,浑身闪现着巨星风采。

渐渐地,屏幕上的苏卡容变了一个样子,变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个人一举一动牵着他的心,既万分熟悉,又稍显陌生。他使劲思考着这个人是谁,脑子却像短路一般,想不出来。他觉得这个人像是时常在M大的校园里走动着,在自己的住所附近活动着。

这个人终于转脸来,可以看到完整的正面了。罗迅仍然想不起来,却更觉熟识了。

猛然间,他恍然大悟,这正是他最熟悉又陌生的一个人——M大化学系讲师罗迅,就是他自己。

这样,他有了奇怪又稍稍让他心悸的体验,一种极难得的特殊体验——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观察自己。

他当然知道,此刻他看到的,已经不是真正的电视新闻,而是那个从结识“小野新平先生”起,他所能看到另一个世界。不同于人人看到的现实世界,那是个只有他能看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本来只有化学,但也会莫名蹿进一些其他内容,一些人和事。最近,在经历了又一次“保养升级“,又一次跟小野新平先生的亲密接触后,这类事情变得多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种现象对于这个系统来讲,是否正常,也没有跟孙艾提起,一切还不清晰,究竟是系统带来的信息内容,还是他自己由于压力和紧张产生的幻象,还无法分辨。

但此刻,幻象是如此真切。

他看到他自己在走动,他确实经常这样在林荫道上走动,不用分清是哪一次。

不过这仍然是具体的一次,他前往系办公室,领取教职员工们的“劳保”。劳保是单位的一种福利,其中包括手套毛巾牙膏牙刷洗发水等各类生活用品,半年左右发放一次,过去是直接取到单位来,由教职员工领取。现在改了规矩,系办只发票,由教员们到超市去领取。

他记得这一次,他在系办里跟小黄打了照面,还议论了神秘棋手战胜人工智能的事情(当时岩本仓尚未现身)。之后,小黄让他领了票,在登记本上签字,又央及他帮忙:“钱良毅教授去国外开会了,干脆你帮他领了吧,不然票过期了。回头送到他办公室就行。”

罗迅爽快地答应了。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但留在记忆里,此刻他像看电影一般,重温一遍。

他继续看到了接下来不陌生的记忆,他拿着票到超市去领取两份劳保,还叫了出租车,因为家用轿车一般是孙艾用。他应该将钱良毅的一份劳保送到学校办公室,将另一份送回自己家里去。在他的记忆里,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但是,此刻在他看到影像里,他却没有这么做。

他直接回了家,带着两份劳保。

他不禁对他看到的那个“罗迅“发生了怀疑,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看到,罗迅——也就是他自己回了家,关上了房门,在里面反锁,又检查了一番。之后,他拿出一份劳保,不是他自己的那份,而是上面已经贴上了“钱良毅”名字的一份。

他从其中取出牙膏,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帽,仔细地揭开封口的锡纸。接着,他拿出了从来没有使用过一种工具——一支小型的注射器,又从写字桌抽屉里拿起了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小玻璃瓶,抽出了其中透明的液体,仔细地顺着管口注射进牙膏中,又重新封拧上,让它在外表完全没有被拆封过的痕迹。

“你在干什么!”罗迅努吼着,站了起来,他是惊讶而愤怒的,又意识到,他是在对另一个自己愤怒,他看到那个罗迅做的事情,虽然那是他本人绝没有做过的。

电视屏幕上的罗迅已经消失了,重新变回了球星苏卡容,正在禁区前沿左晃右晃地漂亮盘带着。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个踢球的人像钱良毅一样,也离开了这个世界了。

2

许久没有收到的匿名短信又来了,朱警官觉出了新鲜的味道,当然这不在于又使用新的号码,而是短信的内容更加具体。

“钱良毅是被毒杀的,表面的心肌梗塞是中毒后的并发症。”

朱警官将手机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回信道:“什么药剂这么厉害。”

“乌头碱,一种植物性毒药,普通人不知道如何隐蔽。如果是一个化学讲师,完全会弄。”

“有什么证据。”

“你的同事会拿给你。”

同事会拿来?对方竟然遥控指挥自己的团队来,朱警官对这种嚣张感到好笑,再发短信,号码又消失了。

但对方没有食言。

郝涛拿来了一包东西。

“一上午就有人往公安局发快递,真是少见,不知为什么要发给我。打开后,里面又有这张纸条,写着转交您。”

小纸条上的“转交朱海丛”五个字是打印的,无法比对出什么个人痕迹。朱警官将其弃置一旁,用戴上薄手套的手举起那个送来的薄片,放在阳光底下观看。

“什么玩意儿,脏兮兮的,看着像生活垃圾,”郝涛对这个快递很不满。

“是生活垃圾,”朱警官说,“一片牙膏皮。”

“这到底什么意思呀。”

“你安排一下,请化验的哥们儿检查一下上面的痕迹,找高手呀,主要看看人的痕迹,另外有没有什么化学物质。”

郝涛还没走,朱警官已经摘下了薄手套,将手洗了又洗,犹豫了一下,又用纸巾捏着手套扔进了垃圾桶,

“朱队,你一副装神弄鬼,胆小怕事的模样。”

“小心驶得万年船,”朱警官悻悻地搓着手,像在无水的情形下继续做着洗手的动作。

“那我先去了。”

“等等,”朱警官叫停道,“还有件事情,那个皇马的苏卡容,现在第几天了。”

“正想跟你讲呢,这可真够犯愁的,快一星期了,按国际惯例,最多十五天,这么一大帮人呢,人家还要备战下赛季,没法子一直扣在中国。可咱们……咱们光是扣着,又什么都不做。”郝涛而露愁容,语气里有着对上司的微微抱怨。

朱警官掰着手指头算着:“十五天,那还有六天多呢,时间够了。”

“够把事情查清楚?”

“够去一趟日本的了。”

“什么,去日本干什么?”

“旅游呀,我休个假,你跟我一起去吧,没准找个东洋姑娘当老婆。”

“朱队,你不是开玩笑吧,这边多少事儿呢,堆着多少案子,扣着一大帮人,那可是皇马呀……”

真到了日本,郝涛的焦虑感消失了,在机场通往市区的干线上,他忙不迭地看着两边:“要说,还是朱队你会玩儿,来大阪这么个城市,这次蹭着你的光了。对了,咱们到了后,先去哪里呀。”

“先去一个围棋道场。”

“没听说过你下围棋呀,乖乖,那明天呢?”

“明天去一家精神病院,晚上就回国。”

郝涛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就是朱警官安排的一次出国旅游。在老警察淡漠的样子前,他知趣地不作声了。

朱警官的视线放在窗外,那是大片的原野,远处影影绰绰的山峦,白得像假的一样的云朵。朱警官看着这些景致,又像看着与这些都无关的另一些什么东西。

在大阪,在商务酒店安顿后,朱警官真地马上前往一家围棋道场。郝涛皱着眉,不解地跟随着,看到了座落在一片三四层楼群里的雅致建筑,看到了朱警官按照当地礼仪跟接待的人点头鞠躬。当他发现朱警官也需要靠翻译时,不禁松了一口气。这个老警察如果还会日语,他更会觉得这个世界完全认不出了。

翻译介绍一个中年男人:“这是藤田君,是岩本先生的学生,也是好友。”

翻译和藤田说着什么,藤田又回应什么,翻译再用汉语转述给朱警官,这样繁杂的过程循环进行着,让郝涛的反应跟不上,好在朱警官似乎也不需要他有什么敏捷的反应。郝涛大致听出来,他们在谈论着一个叫岩本仓的棋手,那个人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又在口头上隐讳的原因,不能出现在这里。他印象最深的,是朱警官临走前提的一个问题:“围棋之外,岩本君有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嗜好,比如特别爱吃的东西。”

藤田想了想,回答说没有。岩本老师是非常自律的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整天都埋首在棋盘上。除了听说他在突然成功后,比过去多喝一些茶,可能是为了提神吧。

藤田和道场的工作人员一起感谢了来自中国的客人,谢谢他们来关心道场和岩本君的状况,翻译告诉朱警官,道场现在仍然归岩本老师所有,通过公证信托,交由国立的棋院经营,许多著名棋手都无私伸出援手,所得足够维持运作并负担岩本君的生活和治疗费用。

这个不幸的棋手让不相识的人也略感辛酸,一直没发声的郝涛不由问道:“岩本老师的家人呢?”

一个人发生事变后,所有善后都是棋友和朋友在打理,不见家人的踪迹,郝涛的疑问合乎常理。

不料,藤田、翻译和朱警官三个人一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不明世事口无遮拦的小孩子,让郝涛有些尴尬。

翻译低下头:“岩本君的父母早已故去,他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后来……后来他跟前妻美惠子完全不来往了。”

从道场出来后,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郝涛忍不住了:“朱队,我当你的跟屁虫,跟傻子和稻草人似的……”

“跟空气一样,就更好啦。”

“就算空气,到现在也憋不住了。这个下围棋的究竟是什么人呐,咱们为什么要找他。”

朱警官脚步不停,目不斜视,语气里充满了轻蔑:“没知识。”

“喂喂,不带你这样的,歧视呀。”

“给你小子补补课,不关心时事还想干警察,那个下围棋下过机器人……下过人工智能,后来发了疯的,”朱警官脚步仍然一个节奏。

郝涛恍然大悟:“你说那个呀,天大的新闻我当然知道了,可我又不是围棋迷,哪记得住日本鬼子的名字。”

“你别把自己名字忘了就好了”,朱警官首先站上地铁站滚梯,向下滑行而去,甩在身后一句话,“明天上午去精神病院,你还是当空气吧。”

精神病院!

郝涛醒悟到了一点儿什么,但不十分确定。在移动的滚梯上,他向前迈了两步,跟站在前面的朱警官拉近了距离。

3

罗迅有将近两个月没有“会晤小野新平先生”了,那个让他狂喜自由的世界又在隐褪,无边的黑暗和焦虑又翻卷上来,包围着他。

但他忍耐着。

虽然有定期完成“疗程”的固定期限,但到了这个阶段,据孙艾说,一般根据“志愿者”本人的感觉和需要来确定要不要再去“保养”。

罗迅摇摇头,表示暂时不必。孙艾表示接受和认可,看着他有些黯淡的眼神,欲言又止,转身离开,把一个不大但独立的空间留给丈夫。

罗迅伸出自己的两只手,仔细地看着,觉得那似乎不是自己的手。他用那双手触摸了身体上的一些部位,他觉得整个身体都陌生起来。

他被一种没道理的怀疑包围,怀疑是荒唐的,又是深刻无比的。他自己是不是罗迅这个人呢,或者说,罗迅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那一天取劳保的过程本来是一清二楚的,他确实在小黄的招呼下,帮忙取了钱良毅的一份,确实是将钱的那一份直接送到了他的办公室,并不曾拿回家里,更不会做出那些奇怪的事情。

那么,那个奇怪影像里的罗迅究竟是不是他本人,难道有另一个自己做过不同的事情。

即便有“影像”,这种荒唐的事情也绝没有发生过,不可能发生,那个影像只存在于他本人才能看到的世界里。

但是,为什么他对自己发生了强烈动摇,长时间无法释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明明没有做亏心事,为什么会被焦虑紧紧地抓住,快要变成了一场精神危机。

他真地没做亏心事吗?

与莫晓晓那次在林荫道上的“狭路相逢”是与以前不同的,她“预言”一般地指摘他做了案,那时他还没有看到这奇怪的影像,就去找了警方,他的精神危机从那时就开始了,可那是为什么呢?

无论如何,他在现实中没有杀害过钱良毅教授,他也没有动机,因为他根本不相信那些有关钱良毅和孙艾的谣言,他百分之百地相信孙艾。

他真地百分之百地相信吗?

他当然是相信的,这是无可置疑,那个荒唐的影像不是事实,现在,他无法确定那影像是不是由小野新平先生带来的,但这个可能性看来不低。他暂时不做“保养”,期望在那个他热爱的化学世界褪色时,那个他不想要的“影像”也一起消隐。

果然,那个高耸的、斑澜的化学大厦的色彩渐渐淡掉。这是一场煎熬,但罗迅要挺住。

幸好如他所愿,忍耐带来了回报,与那个化学世界一样,那个关于“劳保“的荒唐情节也一并淡了下去,越来越像一个可恶的编造。罗迅的心情轻松下来,有时候想起那个情节来,不禁自嘲地觉得好笑,自己怎么会幻想出这样诡异的一幕来,犹如一场荒唐的噩梦。

化学世界的褪色让他犹如失去了翅膀,由已经在空中翱翔的飞鸟重新跌落回平地。但如果要重新召唤回那个世界,也就重新召回了噩梦。

他继续忍耐。

孙艾看着他少言寡语的样子,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欲言又止。她大略知道,他正在精神世界里打着一场战争。

罗迅的失落感愈发强烈,但摆脱了那个噩梦,也让他有所欣慰。在校园里,他一边走路一边期望找回“回忆素“出现之前的状态,做回一个风平浪静的普通人。

但原来的日子也并不完全是风平浪静的,该来的,远远地又来了。影影绰绰,轮廓分明。

罗迅像又一次看到了噩梦,赶紧转变方向,几乎是夺路而逃,避开那个人。

莫晓晓走到岔路口,停下脚步,她的身影像一具灰暗的石像一般固定下来,一动不动。罗迅不敢用正眼看她,用余光捕捉到的剪影,像是尝到了一种冰凉。他知道她在远远看着他,感觉到了她\目光像沙子一般洒在他的身上。

要不要再去向朱警官说一次呢,可说什么呢?

莫晓晓毕竟是站住了,没有追赶上来,罗迅对此甚至是心存感激的,她总算放过了自己一次,从少年时代起,她放过自己的次数不多。

可能这是最后一次阴影的侵袭。罗迅返回家中时,心情舒畅,觉得一切都像翻开了新的一页。

神奇的化学世界消失了,荒唐的噩梦也淡去了,莫晓晓自此没有再碰到,他可以开始回到以前的普通生活了。尽管这是让人失落的,但也是有安全感的,他时时有着再次会晤小野新平先生的愿望,这种渴望仍在折磨着他。但他把这当作一种类似烟瘾的东西,或者更严重的,像毒瘾,即便难以忍受,为了健康的生活,也值得拿出毅力去戒除。

他不再向孙艾提及“小野先生”,奇怪的是,孙艾也绝口不提,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是两人多年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形,以前的任何话题都会开诚布公,摆在桌面上。罗迅希望这是一种新形成的默契,而不是一种隔阂。

但是,另一个只有罗迅能够看到的世界里仍然留下了一些内容。

化学大厦几乎完全消失了,其中的一间小屋却留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成为唯一,其存在感和鲜明感更加清晰凸显。

小屋的门上,写着《分子与超分子结构和性能定量关系的确定》,并署有主人“钱良毅”的名字。

罗迅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但在这里,有可能碰到的不仅仅是化学。

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4

狂喜再度降临,罗迅重新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也再度变成一个自信的天才。

这是钱良毅毕生心血凝聚成的一个小世界,他在此解开化学领域的世纪难题。虽然只是一个题目,却作为一个线索,涉及涵盖了全人类化学领域各个层面。这样,虽然整个化学世界消失了,在这个小屋里,却又浓缩和呈现出来。

罗迅甚至发现了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的收获,以前,由于这个世界太广阔,他四处游荡采撷,就没有把注意力过于集中在某个区域。现在,在这个小屋里,他别无旁顾,全心力地投入,发现更多让他欣喜的细节,反而也更开阔了原有的学术视野。

罗迅像进入一个奇珍异草,芳香扑鼻的花园,在这里,分子和超分子都是立体的,元素和化合作用都是彩色,电子围绕着原子核翩翩起舞。他站立在花园里,徘徊在小径中,一切都栩栩如生,一切都触手可及。

这里的一切渐渐地都不仅是处于身外,处于观察之中,还像曾经发生过的一样,浸透融解进来,进入他的大脑心房,身体骨肉,成为他的一部分。

这一切都是他人看不见理解不了的。罗迅心知肚明,无法为人道,也不能为人道。但他的外在改变更加明显,实验、研究和教学都更加得心应手。这个变化在众人眼中是明显的,他自己也觉得,像变了一个人。

他变成一个什么人呢?

他给硕士班带课,讲着讲着,不大的教室里掀起了一片掌声,犹如明星在一个公开场合演讲。一堂大课间隙,一个第三排的女生猛然哭了起来,其他同学有的围上去,有的转过身来,向着罗老师鼓掌。

罗迅走上前去,通过学生们让开的一条狭路,走近那个女生,一是安慰,二是询问。

女生回过头来,依然满眼泪花:“您太像钱教授了,我本科的时候上过他的课……”

周围再次响起一片掌声,罗迅用笑容和挥手回应着。对于这样的“赞誉”,他似乎应该高兴,却又有说不出别扭,还有隐隐的恐惧。

实际上,在这一段时间里,在人们的指点和耳语里,罗迅已经隐隐获知,在众人眼中,他跟当年的钱良毅越来越像,不止是学术水平突飞猛进,讲课风格亦步亦趋,连平日言谈举止,也在接近。

相由心生,在发现外界反应时,罗迅惊觉,他从内到外都在不知不觉地接近钱良毅。他的举手投足在变化,有了一些以前没有过的习惯性动作;他的视角在变化,似乎在用另一个人的眼光在看世界,看问题,那个人显然不是本来的罗迅。

这时候他知道,他不知不觉换上了钱良毅的眼睛。

这是那个小屋带来的吗?那里不是纯粹的化学世界吗?

但那里有着太强烈的钱良毅的色彩、气息,那一切都在不知不觉地变成罗迅组成部分。在那里,在化学的路途上,他循着的思路、眼光,早已经是钱良毅的了。现在,脱离了化学领域,他也在慢慢地变成钱良毅。

罗迅感到了淡淡的恐惧,又似乎很享受这种全新的感觉。在那个没有人看得见的小屋里,他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各类化学问题,他已经找到了完全等同于钱良毅的那种游刃有余。在人人能看到的现实世界里,他干脆像钱良毅一样,按某一个当时大家所熟识的钟点在校园里活动,比如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会在花坛和林荫道附近散步,那个规律被称为“钱良毅时间”,比如不仅在用钱良毅的眼睛看待专业内外的问题,还不掩饰地用钱良毅的口吻去指点江山,让周围的人惊愕。有一次在众人面前,因为一个什么笑话笑了起来,罗迅被自己的声音惊呆了,因为那清清楚楚就是钱良毅的声音。

孙艾看在眼里,仍然默不作声。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一边把刚做好的西红柿炒蛋放在餐桌上,一边不经意地说:“最近你的变化好大呀。”

罗迅的身体里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恶意,冷笑道:“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更喜欢呢。”

“叭嗒”一声,孙艾手里的汤匙掉在了桌子上,她被惊呆了,眼神发直。

罗迅也惊呆了,他不能理解自己怎么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更不能理解刚才为什么突然像是被恶魔控制一般,充满了没道理的怨恨。他想要解释,想表达歉疚,想要挽回,却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吃饭吧,”孙艾的声音轻到快听不到,却像有磁力般的准确,已经营造出温柔和谐的气氛来。

罗迅几乎掉下泪来,他又一次明了,孙艾是个最好的妻子。

晚上,罗迅主动沟通,当然不提已经过去的芥蒂。他主动提起了最近两人都不触碰的话题:“好久没有去见小野新平先生了。”

孙艾眨动眼睛:“只要你状态好,自觉得可以不去,不一定非按计划疗程。”

“怎么说呢,”罗迅寻找着表达的词语,“在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还想去,可是后来,因为某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还存在着,我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差不多全部东西,似乎不用小野先生,也能一直维持住一个非常高的水准了。”

孙艾微皱几下眉头,又舒展开来:“超级系统用在每一个专业人士身上,有不同的反应,有的要持续进行多个疗程,才能达到理想境界,有的两三次就造就一个新的天才。一切要看使用者本人的需要。你的情况稍微复杂一些,但只要你感觉良好,就可以结束或者暂时中止疗程,没有问题的。”

罗迅的心情开朗起来,又有了向妻子倾诉一切的冲动。但这种倾诉也需要一个渐近的表达,他慢慢地寻找着说法,先从轻松的角度开始,他不再介意那个敏感的名字了。

“对了,现在钱良毅教授的所有成果和他的科研过程,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清清楚楚,我可以随时拿来用,你说这算不算抄袭呢。”

“当然不算,”孙艾斩钉截铁地结论道。

5

孙艾像抚摸小孩子一样,抚摸着罗迅的额头,还给他讲起了科学史。对此,罗迅绝不吃惊,孙艾尽管只读到本科,有这样的见识毫不意外。

在科学史上,常常有一种现象,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一项成果不约而同地被不同的科学家同时发现发明,而科学家分别在不同地方不同的国度,之间并无交流,比如生物遗传定律,就是被三位不同国度的科学家在同一时期不约而同地发现。有些不约而同的发现,还让科学家们分享了诺贝尔奖。他们没有继承关系。罗迅虽然是钱良毅同校的后辈,但并非钱直接教授的学生,如果独立发现了钱良毅已经发现的成果,也不足为奇。

罗迅确实受到安慰,同时瞪大了眼睛,因为孙艾说得言之成理,可又明摆着有什么不对劲……

孙艾替罗迅理理头发:“这个世界上,不管任何时候,不管别人取得了多少成就,有多亮眼的光环。我一直坚信,最棒的科学家,是跟我一起从小长大的人。他取得的任何成就,都是他应得的。”

罗迅依然觉得不对劲,但是眼睛变得湿润。不管多少年过去,她都能带给他真切的感动。

孙艾努努嘴,朝向墙上的照片:“你现在确实有些变了个样子,但是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你是还上面那个黑人。”

罗迅看着照片上两个人的样子,看着舞台背景。他演的奥赛罗屈举着右臂,呈现出雕塑式造型,那时候他是个瘦弱的少年,在那一瞬间却像个英武的伟丈夫。孙艾半仰着头,扮演一个剧中人的悲剧性妻子,却掩不住满脸的青春。那确实是最好的年华,然而在那之后,在两人共度的漫长岁月里,美好不是时时存在吗。

隔阂当然消除了,阴影当然消散了,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什么隔阂和阴影。

孙艾说,你已经掌握了钱良毅的学术成果,就证明你已经达到一流学者的水准,不必怀疑,罗迅同学将成为最杰出的学者。

罗迅被鼓舞起了信心,他不再怀疑,他是个充满自信的学者,就如当初钱良毅一样,他几乎不再是原来那个罗迅了。

那他还是现在的罗迅吗?

他仍然会碰到一些专业上的难题,这时候,他就前往那个小屋找答案。他在其中徜徉着,渐渐地,他觉得不是进入了一个别人的领地,那就是他自己的地盘,那里一切都是自己的创造物,或者排泄物。当他离开那个小屋,重回现实世界,他也觉得他是另一个人。

他竟然在内心觉得自己就是钱良毅了,而且奇怪的是,他不再觉得恐惧,还很享受。

他又一次进入那间小屋。他觉得自己完全是钱良毅了,不再有任何愧疚,不再有任何迟疑。那就是他的小屋,那就是他的世界,任他在其中叱咤风云,翱翔驰骋。

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教授,时间又到了。”

罗迅一怔,不由向两边张望。

这个小屋再次出现了活人,而不止是化学世界了。

但小屋也瞬间消失了,没有坍塌褪色的过程,却像关掉了电影银幕一般。

罗迅仍然置身于一个只有他能看到的空间里,但这个空间已经不是那个化学世界了,是一个似曾相识,模模糊糊的地方。罗迅仔细辩认,有些意外地认出,似乎是化学楼附近某个连通道,又不能确定。

在这里,罗迅的视力变得很差,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教授,您应该去做保养了。”

听力似乎比视力敏锐,但是能听到声音的内容,却分辩不出发声的人。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似曾相识的声音,就是那个声音之后,化学世界消失了,他被突然抛到这个有些阴暗的连通道上。现在,换一个人也许会觉得这句话没头没脑,不懂得什么叫“保养“,他却一下听懂了。

但是,这声音怎么知道什么是“保养”,还有,他目前明明还只是个讲师,为什么被称呼为教授?

难道这个声音呼唤的并非是他。

“好的,那就去做保养好了。”

果然,另一个声音回应了刚才那个声音,这次他听了出来,这个声音是钱良毅发出的。

钱良毅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怎么会在此时发出这样的回应,还有,他怎么会去保养。

“好久都没有见到小野新平先生了,确实该去拜会一下了。”

这又是钱良毅的声音,罗迅下意识地转身,想要寻找钱本人,却猛然惊觉,不用找了。

刚才钱良毅的回应,正是由自己嘴里发出的,自己此时正是钱良毅的角色。

最近以来,罗迅真地从内心和外表都在向钱良毅靠拢。到了此刻,在这个似是而非,非虚非实的环境里。他已经完全成为钱良毅本人了,还作为钱良毅挥洒着言行。

但是,钱良毅难道也像自己一样,去见过小野新平先生,去做过“保养升级“?

他的内心仍然是犹疑莫名的罗迅,脚步却是从容的钱良毅,按着一个方向向前行进,快要走出了连通道。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应该再有两次,就可以结束疗程了。”

一瞬间,罗迅觉得那个声音里孙艾的味道。既然自己是通过孙艾结识小野先生的,别的人可能也会通过孙艾结识小野先生,而且一直以来,孙艾跟钱良毅教授关系都不错,以至于有那样的传言……

不,孙艾的声音自己太熟悉了,不可能会弄错,现在这个人也似曾相识,跟孙艾有一些类似,却也有一些区别。

罗迅,或者钱良毅跟着一个声音走着,转过连通道,暴露在阳光之下。尽管视力极差,那个身影影绰绰,却呈现在了不远的前方,轮廓呈显。

罗迅看清了,原来是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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