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孙艾推门进家:“怎么不开灯呀,天都这么暗了。”
罗迅坐在沙发上不作声,被阴影包围着。
孙艾开了灯,罗迅仍正襟危走。她看到他最奇怪的脸色,那是一种人体很难有的灰色,他的嘴唇干裂,眼睛直勾勾地,像是看着她,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
孙艾怔住了。
“告诉我,我有没有杀人?”罗迅张嘴说话时,反而是平静的。
孙艾快步走上前去,将他的头颅揽在怀里:“你有没有做什么,自己不知道吗,你……你不要这样吓人了……”
罗迅挣脱孙艾的搂抱和抚摸,拿出手机:“给你看一条短信。”
孙艾睁大的眼睛,嘴里嗫嚅着,确认短信的内容。
短信的每一字,已经雕刻在罗迅脑袋里。
“杀死了钱良毅,你可以取代他,变成他。”
孙艾的脸色变得苍白:“这是谁发的短信。”
“莫晓晓,她的号码我绝忘不了。”
孙艾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晓晓,她一直这个样子,你不必在意,多少年了……”
“不,”罗迅说,“我以前一直很在意,现在反而真地不在意她这些了。我想知道,究竟谁介绍你……介绍你认识接触小野新平系统。”
“这个不能说出来,你忘了协议里有规定。辅导员跟潜天才都是单线联系,不涉及其他人……”
“为什么莫晓晓也会认识小野先生。”
孙艾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罗迅从哪里得知了什么,但一经他说出,否认就是徒劳的了。
罗迅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了一些事情,在那里,他本人变成了钱良毅。在那里,他作为钱良毅跟着一个背影,去“拜会小野新平先生,”
他看清了那个背影,是一个让他头疼了半生的人,是他的难题。
莫晓晓在任何时候都是他的难题。
那不是一个现实中的世界,那么,其中的情节是现实的吗?
在他确认着哪是些虚幻,哪些是真实的时候,一条百分之百真实的短信恰好发了过来。
孙艾端起桌上的水杯,想要喝一口,又重重放下了。她的眼睛是晶亮的,其中的泪水清晰可辩。
“我愿意告诉你我所了解的一切,希望不要太晚。”
“我不太懂什么叫晚,什么叫不晚。”
““““小野先生是我从莫晓晓那里购买的,”
“购买?”罗迅重复这两个奇怪的字眼。
孙艾说:“晓晓很早就认识小野了,我以前不知道,后来……后来你能够顺利通过职称考试,是我向她购买了回忆素,后来又是她介绍我认识了超级系统,就是小野先生。我是晓晓的下线,她的上线是谁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发展了谁成为潜天才,她为谁当辅导员,这些在志愿者保密协议里都有规定,你已经了解到了。”
一切都比表面上复杂。
罗迅觉得孙艾这个人整个儿都陌生起来了。
但孙艾仍然保持他熟悉的姿态,包括他熟悉的说话方式。
“按照系统规定,按照我所签署的保密协议,我没有权利讲出晓晓来,但是……”孙艾眼中充盈着发出亮光的水份,“我希望你是唯一一个让我破例的人,对你的守密也有信心。”
罗迅怅然道:“原来,晓晓跟你共有的,早就不止是过去……”
“晓晓是我们的家人,我一直这样看的。”
这是她一贯的态度,他期望接下来有更根本的内容。
“她跟我们……跟我的关系,不止表面那个样子。其实,我一直跟她保持联系,比表面上看到的更密切。”
罗迅沉默着,像沙发上一具凝固的雕像。
“多数时候,我们在一起会谈论你,我们会为您做所有能做的事情。”
“为我?你们?”
“你的职称考试很辛苦,我告诉了晓晓,她就拿来了回忆素,我要付钱,她坚决不要……”
“所以,你说购买,其实并没有掏钱。”
“形式上是购买,但小野家族从不出售回忆素。”
“小野家族?”
孙艾抬起头,目光如炬:“是的,这是一个庞大又狭小的集体。”
“为什么庞大又狭小。”
““小野家族遍及全世界,但成员并不多,因为志愿者都需要经过精挑细选,每个辅导员专职负责一个志愿者。”
“所以,你和莫晓晓都是辅导员?”罗迅的口齿间犹如刮起了一阵冷风。
“罗迅,你听我讲,”孙艾说,“谁没有自己的理想,可理想和个人能力之间,往往存在着极大差距。你想超越自己,成为大化学家的梦想,我知道,晓晓也知道。”
罗迅既激动,又颓丧:“是,我就是那个理想巨大,能力有限,因而一生都会活在失落中的人。”
“人类绝大部分都是如此。但是,有了小野先生,会有一些人变得不一样,一些以前没有机会的人,会变得有机会。我们辅导员,就是要引领志愿者走向小野先生,把本来没有机会的人,变成最有光芒的人,”孙艾有些动情,“我庆幸有晓晓这样一个闺蜜,使我能够走进小野家族。”
“所以,你负责的是我,晓晓呢……”
“晓晓是我的上线,在她把回忆素拿给我的时刻起,她其实就接纳了我成为辅导员,我不知道晓晓负责的潜天才是谁,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但是,许多看上去了不起的人,其实都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都有原因……”
罗迅觉得从脚掌开始,直到头顶,身体一寸寸凝重起来。
钱良毅是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呢?
钱良毅已经是一个故去的人,不能再开口说话,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无法在这一刻获知,即便有什么真相,此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罗迅像在困倦中猛醒一般,抓起手机,手忙脚乱地重新翻动出那条短信:“请你再看看,你说莫晓晓是家人,可她现在要置我于死地,要把我变成一个杀人犯。”
孙艾仔细地看着,像看着一页出现生僻字的书本。看着看着,她竟然笑了:“那你究竟有没有杀死钱良毅呢?”
罗迅抬起头,嘲讽地说:“你能告诉我,我究竟有没有杀人吗?”
“你有没有杀人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我当然没有,但是……”
罗迅不知道怎样讲清楚那个让他困惑的景象,那管牙膏,那个向其中注射的动作。他无法向他人说清这一切,即便是孙艾。
孙艾却轻松起来:“人不应该恐惧事实中没有发生的事情。”
但是,人应该不应该恐惧梦中曾经发生的事情。
罗迅说:“要不要报警。”
他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虽然他已经私下找过朱警官一次,因为怕孙艾担心和反对,并没有告诉她。如果正式报警,以什么名义呢……
“我已经跟朱警官讲过一次了,”孙艾说。
罗迅有些惊讶,没想到她自己居然也去了。
“我告诉了朱警官一些谣言,也告诉了他你、我和晓晓的一些事情,”孙艾说,“不管发生了什么,要提前保护好你,也保护好……晓晓。”
在孙艾和莫晓晓这对闺蜜之间,不仅是孙艾善待和帮助着一个景况不好的人,她们还共有着关键的秘密,那涉及到他的现在,也可能涉及到死去钱良毅,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人……
如果报警,是不是跟这个秘密有关,应不应该不顾保密协议,把这个秘密告诉警方。
门铃突然响动了,罗迅从沉重中惊醒过来,开了门。
面前站着一个年轻警察,在罗迅的脑海里有依稀的印象。
年轻人很客气:“罗老师,我是分局的警察,叫郝涛。”
罗迅想了起来,在他去拜会朱警官时,曾经打过照面。
“有一起案子,现在发现新证据,需要您配合,协助调查。”
罗迅惶惶然地说:“就在这里这里配合吗?”
“不,需要您立即跟我回警局,”郝涛说着,出示一张拘留证,“您可以不说话,但从现在起,您说的话可能会被作为查案的证据。”
2
在日本期间,郝涛总觉得朱警官变得陌生了,有些神神秘秘。
除了他话变得很少,不像在国内那样时常拿他这个小兄弟插科打诨外,郝涛觉得怪异的,主要在于奇怪的行程。
第一天去往围棋道场,离开时,郝涛才知道是那个发了疯的天才棋手的故地。
那么,在仅有的第二天去拜访精神病院,自然是去拜访那个天才兼疯子了。
朱警官说这趟行程是休假旅游,问他愿不愿同行,但那个样子不像是征询,像是下命令。
郝涛心下明了,旅游还报销,想得美,而且国内刚刚死了泰国球星,案子被朱警官抢过来,又被他若无其事地放在那儿,这一定不是一趟一般的旅程。
果然,在抵达那家地处偏僻的精神病院时,有看上去不像院方的人早早在等候,那人会汉语,不用翻译便可以跟朱警官对话。在身体动作上还是日本人的习惯,深深鞠躬。
朱警官格外礼貌和殷勤起来,不但还以同样的深深鞠躬,还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接下来,原有的翻译前往附近茶道馆休息,由这个人陪同,步行继续行程。这个人也就自然而然成了翻译。
“这是田村先生,老朋友。”整整一天里,这是朱警官冲郝涛说的第一句话。
郝涛对于建筑曲径通幽,门防的重重累累有一点印象,但主要注意力放在前面两个人身上。朱警官和田村不时小声嘀咕两句。不知不觉,他们进入了一间和室。
朱警官毫不费力地盘腿坐下,还举起眼前的茶杯轻嘬了一口,一副非常适应的样子。郝涛调整了一下姿势,也盘腿坐了下去。
田村的汉语掩不去日式的口音:“朱君,稍等一下,他就会来。”
田村口中的“他”究竟是谁,郝涛能猜到七八分,不过他在这次日本之行里要从头到尾保持一致,不多问,不多说,就当自己是空气。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左右,门被犹犹豫豫地拉开,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进来的样子,也是迟滞不前,犹犹豫豫的。
准确的地讲,进来的不止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身着浅蓝色的医护制服,但只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并未进入。
郝涛这才更清晰地意识到,虽然这个和室清爽别致,陈设典雅,他们其实已经进入了精神病院的区域,那两个人是陪同随护的医护人员。
走进来了的、脚步迟疑的、头颅低垂着的,自然就是病人了。
这个病人还有一定辩识力和自制力,走到茶桌前,在朱警官和田村起身的招呼里,找到留给他的座位,坐了下去。
田村说:“朱君,请放心,岩本君虽然……但没有问题的。”
这很像一句废话,其实是有意义的暗示和强调,表明病人虽然精神有问题,但没有侵害性,也不是狂躁型的,可以放心。
郝涛有些恶意地想到,就算是有侵害性,难道能把两个警察如何吗。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在嘴角露出了笑意。朱警官明察秋毫,瞪了他一眼。
我就是空气。郝涛表面平静不动,在内心做了个吐舌头的动作。
朱警官招呼:“岩本先生,久仰了。”
朱警官跟对方沟通,需要通过翻译来回传递,因此双方的反应都像在中间卡了一个壳,是滞后的。病人在明了朱警官的问候后,连声说了好几遍“谢谢,请多关照。谢谢,请多关照”,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低头行礼,额头数次触在了茶案上,直至陪同者田村伸手劝阻。
虽听不懂日语,郝涛也能大致知道病人的回应状态。这个回应的重点也不在话语上,而在姿态上,这个姿态表明,这个看上去皮肤白皙,外表斯文的人真有精神问题。
朱警官不为所动,在岩本仓渐渐停止的“请多关照”里,又说了一句话。
“岩本君,我们都万分钦佩和感谢你,维护了围棋的尊严。”
听完翻译之后,岩本仓像是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突然啜泣起来。
坐在门口的医护人员站了起来,想要过来探询,在田村和朱警官的示意下,又坐了回去。
岩本仓抽泣了一会儿,掉下几滴眼泪之后,又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得到玩具的孩子,一边笑,一边昂扬地讲着什么。
陪同者田村努力地翻译着,显然对岩本的前言不塔后语很吃力:“我当然不会输给机器……但我不代表人类……我是上帝,我是无所不能的上帝……”
朱警官突然说了一句日语。
这似乎完全在岩本预料之外,他一下子停住了,不再哭,也不再笑。他瞬间安静下来,也抬起了一直半垂着的头,将一直投向茶案的目光举起来,投向朱警官。
郝涛这时看到,这个看上去既癫狂,又孱弱的日本棋手,原来有着一种格外清晰和锐利的目光。
事后,郝涛才知道,朱警官那句话是一个问句:“岩本君,您认识小野新平先生吗?”
小野新平是谁,朱警官怎么会突然提到这样一个日本的名字。郝涛不明就里,想到自己此行是“空气”的身份,也没有多问。朱警官觉得应该告诉他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在精神病院的和室里,朱警官站起身来:“打扰,告辞了。”他像日本人一样对岩本和医护人员深深鞠躬。
这个时候突然结束拜访,田村觉得有些仓促,但也没有多问什么,陪着朱警官和郝涛一起离开。在距离医院和火车站之间一处网球场外,朱警官和田村站住了脚,交谈了很久。两人没有避讳郝涛的样子,郝涛却主动保持距离,大约过了四十多分钟,他看到田村重重地点头,两人握手告辞。
“田村法医出身,是当地刑事科负责人,也是国际刑警组织联络人。”在这次行程里,朱警官主动地讲这么多话,是第一次。
看来就这样结束了。
郝涛说:“我说朱队,咱们跑这么远来找这个病人,你一共就问了三句话,也没听到他回答,这就走了。”
“我问出了最需要的东西。”
“什么?”
“目光。”
3
朱警官和郝涛刚刚回国,就接到法医的通知——那片牙膏皮的化验结果已出。法医说,要是在两年前,不会有这么迅速准确的化验结果。如今的高科技手段发展迅速,也被运用到法医工作当中。
这个结果让郝涛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案子……”
朱警官更关心另一件事——这个东西究竟是谁寄来的。
不管怎么样,既然有了结果,应该马上有所行动。
于是,郝涛前往M大青年教师罗迅家中,将其拘留。
在郝涛将罗迅带走时,孙艾是急切的,又是镇定的。她请求给警察给她一些时间帮丈夫打点一些行装,准备一些东西,像是送罗迅出一趟差。她站在门口说:“我不出去了,否则像多严重似的。你没问题,一定不会有事情的,积极配合调查吧,我会去看你的。”
罗迅却说不出来话。
按规定,拘留的期限可以长达七天到十五天,但朱警官不想马上通知罗迅的单位M大学,这样,他们就只有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也许够了,”朱警官说,郝涛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
预审开始时,朱警官先向罗迅打了招呼:“罗老师,好久不见。”
罗迅抬起头,看到朱警官,想说什么,喉咙一阵抖动,发不出声音来。
朱警官是和善的:“我们也不一层层剥洋葱了,直接进入正题吧,经过调查,我们认为,你有杀害钱良毅教授的重大嫌疑。”
罗迅一下子激动起来,终于能够说出话来:“我知道,莫晓晓一定会诬告的。”
“没有人实名告发过什么,”朱警官说,“但有人快递来了这个。”
罗迅第一眼没有看清朱警官戴着白手套的手里拿着什么,定睛仔细看了一下,才看清确实有一片东西,白里透黄。
“这是什么?”
“一片牙膏皮,”朱警官轻描淡写地答道。
罗迅浑身的毛孔都像放大了,莫名的紧张被从最深处唤醒了。
“如果不是现在的科技,很难化验出来,牙膏皮上竟然有三种东西,或者不是三种东西吧,借用你们化学的说法,有三种成份。”
罗迅偏过头,看到那个将自己带来的年轻警察正在埋头记录,刚才温和有礼,现在根本不正眼看他一眼,这跟朱警官死死盯着他,像要在他脸上看出什么来的架势,一起构成了一种氛围。
在这种氛围里,罗迅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也怀疑自己。
还有另一个世界,只是属于他的世界,其中先有整幢化学大厦,后来留下了一个小屋。现在,他完全看不见那个世界了。眼前只有一个冰冷而真实的世界,他作为嫌疑人在接受预审盘问。
“我说的,是除了牙膏皮原有的成份,还有三种成份,那三种成份分别属于钱良毅、一种奇特的药物……还有你。”
罗迅拿出超越自我的定力,才能继续稳定地坐在椅子上。
“把你放在最后说,是因为你的痕迹最淡薄,要是在过去,是难以发现的,可以忽略不计,但现在,那上面确实有你。不管是呵了一口气,沾了一点儿唾液,或者掉了一个皮屑。本来这也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加上另两种成份,就不能稍稍重视一下这三者的关系了。”
“叭嗒”一声,罗迅的一大滴眼泪掉在桌子上,砸出了声响,让埋头记录的郝涛怔了一下。
“是的,是我杀了钱良毅。”罗迅大声地说,近乎咆哮。
朱警官与郝涛交换了一下眼神,嫌疑人招供得比预估快。
讯问并未完结,因为还有许多细节,以及嫌疑人的态度,都需要厘清。
“罗老师,你要仔细地考虑一下,我们的工作是希望真正的凶手招认,但也不能轻易地就此下定一个结论,请重复一遍,你是否杀害了钱良毅教授。”
“是的,是的,是我,是我杀了他……”罗迅近乎不耐烦地首肯着。
“你在何时、用什么方法,杀死了他。”
那个答案现成地摆在记忆里,像自助餐厅里一碟供选用的菜肴。记忆里拥有的东西就是事实吗?这本来就是个奇怪的局面,现在既然有了事实上的证据,两相吻合,唯一反证只存在于自己的理智里,单纯的理智还靠得住吗?
“我帮助钱教授领取了劳保,其中有牙膏,我自行配制乌头碱溶液,用注射器注入牙膏中,这样,会带来心脏病等并发症,造成死亡……”
一个犯人招供到这种程度,基本上可以定为铁案了。如果不是亲手做案,无法讲出如此详尽的细节和方法。如果不是罗迅这样拥有相关知识的化学讲师,也不会采用这样的作案手法。
但朱警官还要问起案情和技术之外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死钱良毅教授呢?”
“不知道,”罗迅不耐烦地摇着头,像已经认命的囚徒再也不愿提起往昔的伤痛。
“有谁会没有原因就杀死一个人呢,就算有这样的人,也不会是罗老师你。”
“好吧,就告诉你们你们所需要的原因吧,他们说钱教授跟我妻子有染,我是一个心怀妒嫉的丈夫因为被戴了绿帽气愤难平所以就杀了他你们满意吧……”罗迅愤怒起来,滔滔不绝,不过他并没有在桌后起身,没有进一步的失控动作,因此郝涛和朱警官也没有做出防范暴力举止的动作。
郝涛飞速地记录着。如今警局里有使用电脑专门速记的警员,但这种传统的笔录方式一直保留着,可以选择使用,以便保留和塑造一种氛围。
对嫌疑人的急躁和失态,朱警官不为所动,在对方停住话头后继续询问。
“你相信你妻子对你忠诚吗?”
“我相信,我当然相信,”罗迅说,“那此谣言我从来就不信,让造谣的人见鬼去吧。”
这样,讯问者朱警官和记录者郝涛就同时发现嫌疑人供述中明显的前后矛盾之处。
4
“如果你根本不相信妻子不忠,你怎么又会因为这个原因去杀害钱教授。”
“那是因为如果没有这个原因,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谋杀他呢,我总得跟你讲出一个理由,不然你们怎么能定够定罪呢,怎么能够让这个案子前后一致呢,对不对,警察老爷。”罗迅干脆挑衅起来。
朱警官站起身来,走到郝涛身边,翻看起前面的记录,这样,讯问自然而然暂停了。朱警官又低声跟郝涛嘀咕着什么,还干笑了两声,仿佛在这间本有三个人的审讯室里,另一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罗迅渐渐不作声了。
朱警官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像拉家常一般摆摆手:“对了,刚才讲到哪儿来着,罗老师,你说,你得有一个理由……”
“我没有理由,”罗迅垂下头,“我确实没有理由,但你们有已经有事实证明,我杀了他,而且,我还知道是怎样杀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
这是一个奇怪的答案,奇怪的招供,其中的逻辑是荒唐的,如果还有逻辑的话。可能从某一个时刻起,这场预审就变得有些荒唐。
朱警官刚才翻看了记录,郝涛一边记录着,一边想,任何一个人看着这样的内容,都会完全看不懂,可能连他和朱队事后看,都会不懂。
讯问在即将告一段落之前,仍在继续。朱警官重复了前面的问题。
“那么,你到底信不信任你的妻子。”
“我说了,信任,”罗迅说,“我知道你们和莫晓晓……你们盼着我说我因为怀疑妻子的不忠而起意杀人,但我就是没有怀疑,我没有一时一刻怀疑过孙艾,她不是那样的人。我愿意承认我谋杀了钱良毅教授,但我没有不相信我的妻子,我不愿意重复了。我承认我是凶手,定我的罪吧,难道还不够吗?”
这是一个奇怪的局面。罪案的审理讲究证据,但有时候也会出现证据链之外的一些不明地带,这些地带的重要性有时会高于表面证据。
“那么,你到底有没有谋杀,你自己到底怎么认识的,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事情吗?”
“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呢,”郝涛的语调仍然是咆哮式的,音量却明显变小了,其中还包含无尽的凄凉和惶恐,“我记得我没有杀人,可是我又记得我杀人的过程和每个细节,现在又有那片该死的牙膏皮,我该怎么说呢,相信什么呢。”
在无窗的屋子里,那片本来灰暗的牙膏皮此刻竟然有一点儿反光。
郝涛想起他不久前在受训中接触到的一些犯罪心理学内容,朱警官还跟顶级的心理学家有交往,他应该会在这个时候使用这些“工具”吧。
果然,朱警官的问题更玄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罗老师你是完全相信你的妻子,可是,有没有可能在你心里,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深处,你其实还是怀疑她的,这样的话……”朱警官始终称呼嫌疑人“罗老师”,问话是客气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像对待一只易碎的瓷器。
罗迅有些发愣。
他被警察点出了内心深处。
在内心,他还有着另一层世界,虽然那个世界和此刻的警察询问没有直接的关联,但那个世界是最近以来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不是被这个谋杀案子打断,那个世界将会把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那是一个眼前的警察所不可能懂得的世界。
“让我想一想,”罗迅做了以手点额的动作,“我只知道我信任我的妻子,至于在内心,或者比内心更深的地方,还有没有相反的思想,有谁能知道呢。有谁能真正对自己的真实想法一清二楚呢?”
罗迅说着,用明显忧郁的目光扫视着另外两个人,还少见地在仍在记录的郝涛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让后者的笔速稍稍迟缓了一下。
房间里充满一种奇特的有些伤感的味道,不再像一个审讯室。
通过这个思路建立谋杀动机的尝试没有奏效,这在朱警官的预料之内,他也没有尝试着继续下去,而是换了个方向。
“罗老师,还听到一些说法,加上我们自己的猜测。说你想取代钱良毅教授,成为M大的头号化学家。”
罗迅瞪大了眼睛,突然笑了,像面对不更事的孩子。
“你们以为化学像是行政职务,可以由上级任免来继承吗?就算是可以继承,又哪里轮到我罗迅,钱教授不止是M大学的头号,还是世界顶级的科学家,他的后继者远远轮不到我。杀掉一个科学家取代他,这是最愚蠢最没有可能性的谋杀动机。”
“所以,你没有动机杀死钱教授,但你又承认谋杀。”
“有证据难道还不足够吗,我又承认。”
朱警官又转换一次方向:“好像有人议论,说罗老师越来越像生前的钱教授,教学和科研能力也迅速地增长,大受学生们的欢迎,也受到……受到一些同行的妒嫉。”
一个本来已经消散的世界隐隐约约地闪现了出来,那里正有着老警察此刻提到的问题。那个只属于罗讯的世界即便摊在这两个警察面前,他们也看不懂。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跟小野新平先生之间的秘密。
那个秘密不止是道义上的约定,还有正式的签约。罗迅不明了与那个世界相关的背后力量究竟是什么,但协议总是有效力的。虽然现在是面对警方,他已经变成了谋杀嫌疑犯,可守密的约束力还是应该被遵守。
朱警官和善地看着他,没有继续询问,眼睛却像是说出了一种期待。
罗老师,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些什么。
但罗迅坚持着保守那个世界,反正已经认了谋杀罪,对警方足够了。
朱警官看看表:“罗老师,今天谈话的时间很长了,您可能会有点儿累吧,是不是暂时就结束。”那种语气,仿佛真的只是朋友间的交谈,而且是由罗迅来决定谈话的开始和终止。
5
朱警官对于嫌疑人如此客气,像是生怕开罪对方。郝涛不大懂,但莫名地喜欢朱队这种态度,还亦步亦趋地模仿起来。
直到罗迅已经不在场了,朱警官仍然一口一个罗老师。
“已经供认,就可以延长拘留时间继续取证了。不过还是不要通知学校,只通知家属吧,避免给罗老师造成太大的不良影响。”
怕一个已经招供的杀人犯会受到不良影响,这种思路让郝涛觉得新鲜。他不喜欢去通知家属的例行程序,但喜欢带着这种态度去执行这个程序。
“不可能,绝不可能,”孙艾语气沉重。
家属听到这种讯息后精神受到严重打击的样子,郝涛见过不少,相比之下,他觉得孙艾算是镇定的。
“罗老师已经招供了,承认是自己用药物谋杀了钱良毅教授。”
孙艾默不作声,仍然睁大的眼睛像完全失去眼神。
“我们没有让罗老师在口供笔录上签字摁手印,也没有通知校方。如果单位问及,我们暂时只会说请他配合调查一些治安案件,完成后就可以继续返校带课。”
孙艾领会着年轻警察的意思,点头道:“谢谢。”
案情还是有很多蹊跷,不过当事人承认、物证明确而且当事人的招供跟物证完全吻合的情形下,很难不做出定案的结论。仅仅动机不明不足以推翻认知的方向。
“罗迅确实没有任何理由杀害钱良毅,”孙艾知道警方的态度里有明显的善意,抓住时机分辩着,“那些……谣言都不是真的,我不会对着警察撒谎,罗迅也根本不信。从事业上讲,罗迅的成就跟钱教授差得太远,谈不上任何嫉恨。他为什么会承认,也许跟他性格里的洁癖有关系。”
郝涛点点头,他没有完全听懂,却也懂了一大半。他明白,有的事情超出事实和证据的层面,对于这个层面,他一律保持沉默。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孙艾在门口问道。
“按规定暂时不行,但是……您跟我和朱队打个招呼,我们随时通融。”
郝涛在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窗户。对于这对大学教师夫妇,不管是不是作了案,他都有着亲近的好感。
但孙艾没有马上去分局探视。
得知了关于丈夫的不利消息后,孙艾当天安静地呆在家里,没有出门,也没有中断跟外界的联系,在电话和信息里跟人谈着一些公事和私事。第二天,她照常到公司上班,处理完职业上的事务后下班回家,也没有再有什么其他举动。
到了第三天,她前往M大,找到一个人——化学系系办秘书小黄。
孙艾说:“你是罗迅关系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在M大,你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小黄凝重地点头。作为一个系办的工作人员,他也是对化学系教工到校情况最了解的一个人。
这是一件非常难以讲清的事情,严重程度超出寻常。但孙艾是镇定的,十几分钟时间里,就说清了。小黄再度点头,表示掌握了情况,也没有大惊小怪的慌张。平时说说笑笑的小黄,到这个时候也有一定的沉着。
这时,孙艾才表现出了一点儿妻子的难过和惊慌:“该怎么办呢?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小黄一边安慰着孙艾,一边提醒目前的首要是避免消息扩散,幸好警方也是同样的态度。如果此事在学校里和罗迅的社会关系里传开,将会严重影响他以后的事业和生活。
孙艾有些焦急:“可纸里包不住火,如果一直拖着,早晚会被所有人知道的。”
小黄说当然不能只是被动地“封锁”消息了(用封锁这个词儿本身就很无奈,又不是什么官方机构,有那个能力),得想法子证明罗迅无罪。
可罗迅自己已经承认了,该怎么办呀。
那当然得首先弄清楚,罗迅承认了什么,警方又是以什么依据怀疑和判定罗迅的。这很难,因为警方没义务提供全部情况,一般还会为了防止串供而保留、保密。
孙艾清醒下来:“也许有希望。”
下午,孙艾前往公安分局。她可以在任何时间里去探望丈夫,是郝涛在临走前的表达,也是朱警官的授意。
罗迅并没有特别憔悴,只是显出了疲倦,还努力冲孙艾笑了一下:“你来了。”
孙艾站了起来:“罗迅,你这个混蛋、懦夫。”
陪同探视的郝涛对孙艾的突然愤怒有些意外,马上发现没有什么劝止的必要。这是一对有十足默契的夫妇,他们之间的语言乃至沉默,都有着不足为人道的意涵。
罗迅没有作声。孙艾虽然喝斥了一声,却也不再多说,无语地坐下来。
两人的目光都没有朝向对方。郝涛知道,两人都在用另外的眼睛注视着对方。
良久,罗迅小声地说:“已经这样了,怎么办呢?”
“你究竟有没有杀人?”
“我知道我是怎么杀人的?”
“我问你有没有杀人。”
罗迅低下了头。
“我们从小长大,你杀一只鸡都心惊肉跳,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我谁也不想骗,我是在骗我自己,”罗迅喃喃道,“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
“可是你如果并没有杀人,你为什么要承认。”
“就算我没有真正杀人又怎么样,”罗迅又接近于咆哮了,也许他从来没用这样的态度跟妻子说过话,“那些事情,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它就在我的脑子里,如果不承认,我就良心不安,生不如死。”
孙艾彻底听懂了,在罗迅的眼睛里,她听到他没有用语言表达的内容。此刻他们对视着,但其实都看着在身边陪同的警察。他们已经无言地交流了一件具体的秘密,在空气中,是那个警察所听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