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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828°N,3.9878°W,坎塔布里亚心形森林

回到“枫林晚”74号楼,开门的竟然是冬冬,见到余汐,他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确定是她后,短促而尖锐地喊了一声“鱼鱼”,扑进她的怀里。

周漾揉一把冬冬因为睡觉而胡乱飞翘的头发:“冬冬真是好喜欢你。”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周漾抱歉地一笑,接起电话朝楼上走去。

冬冬扯着余汐的袖子让她蹲下来,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带你去看鱼鱼。”

余汐迷糊了,她不就是“鱼鱼”吗,冬冬要带她去看什么鱼鱼?

冬冬拽着她往楼上走,周漾正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暖黄灯光勾勒出他高大英俊线条明朗的背影,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余汐只模模糊糊听到一些音节,不是中文,是哪种她听不懂也不知道是哪国的语言。

她蓦地想到那次周漾说胡话,听上去,似乎是有一点点像?

冬冬不满意她三心二用,使劲一扯她的下摆,推着她走进了周漾的卧室。

他一直把余汐推到电脑桌前,按她坐下,自己爬上一张椅子。周漾有一个坏习惯,电脑长年不关机,冬冬晃了晃鼠标,电脑桌面就出现了。他熟练地打开浏览器打开收藏夹,余汐惊奇地看着冬冬,没想到只有三岁智力的他玩起电脑来竟然那么熟稔。

他点击了收藏夹里的一个地址,严肃地重复一遍:“鱼鱼。”

熟悉的画面映入眼帘,深夜的白鲸馆,白鲸们头抵着头睡着了……是她每天工作的地方。

这是白鲸直播。

余汐望着电脑,心里百感交集。过年之前,在海洋馆那次夜宿里,白鲸馆前,她对他提过一句海洋馆年后会搞白鲸直播,只是一句闲话而已,没想到他竟然记在心里。

冬冬啃着大拇指,含含混混奶声奶气地说:“爸爸,带冬冬,看鱼鱼,每天。”

原来她离开的这些天,他每天都在看她的直播,看她给白鲸喂食,给白鲸训练,而她呢,她却傻傻地以为,他在告白失败后早已经把她抛之脑后,有了新欢。

冬冬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爸爸”,跳下椅子朝门口奔去,余汐回过头,周漾蹲在地上,抱着冬冬,正含笑看着自己。

一时间,余汐有千言万语,却都噎在喉头里,她不知道该对他说谢谢还是说对不起。周漾抢先开口:“你什么都不用说,听我讲。”

他拍拍冬冬的肩膀,温柔地说:“冬冬去和史塔克玩好不好,爸爸有话和鱼鱼说。”

冬冬看一眼余汐,乖巧地走出去,咚咚咚跑下了楼。

周漾站起来,走到身边,一只手撑在电脑桌上一只手扶在椅背上俯身去看余汐,余汐瞬间落入他怀抱的包围圈里,那股早在海上就曾领略过的阳光的气味再次席卷了她,她的脸有点红,不自在地朝后挪了挪,却只是将自己的肩膀送到了他温热的手心下。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温柔,带着暧昧。富于煽动:“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这些天,我一直在屏幕外悄悄地看着你,我看见你给白鲸喂食,被小北甩一脸水花,看着你的窘态,我总是能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实说,比起人家的熊猫直播来,你们的白鲸直播真是无聊透顶了,白鲸没有熊猫长得可爱,也没有熊猫有剧情,只有一天天地单调重复,我看在线观看人数,每天都在等差数列式的往下掉,估计撑不了多久就要关门大吉了……可是,我真喜欢它。”

“我喜欢它,因为能够通过它看见你。”

“你走后,我老是想起你。律所年会那天,小黄鹂唱了一首日文歌,叫《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我不懂日语,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到她唱我就莫名想到你。后来我问了她这首歌的名字,去查歌词。看着歌词我更加想念你。歌里唱黑尾鸥在码头叽喳,我想到你,想到十六岁时候该是有多孤单的你,歌里唱在榻榻米大的地方战斗的堂吉诃德,我也想到你,想二十六岁的你,要过年了,你会是在哪里呢,会孤孤单单一个人在斗室里度过新年吗?我想你会不会在汐岛上呢?我站在临江港远眺海中央,想要找一盏汐岛的灯塔,想到你可能是一个人,我心里就很难过。我觉得,这个新年,我们原本可以是两个人一起的。”

“不想让你孤单啊,无论是一个新年,还是一个余生。”

“我知道你有执念,我知道你有不甘,我知道你在等。但我也想让你知道,在你等别人的时候,也有人在等你。”

“既然我们都在等待,那么不如一起啊,或许有一天你等到他,或许有一天我等到你。”

“即使你一定要以《霍乱时期的爱情》为榜样,我也希望你,做费尔明娜,不要做阿里萨。做阿里萨太苦了,就算你自己不在乎,有人是在乎的。”

突然,他自嘲地一笑:“或许,我就像乌尔比诺医生那样,比你和他都早死,那么……”

一只温软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余汐仰着脸看他,她的眼睛里有水光潋滟,她轻轻地摇摇头,带着哀求的意味。

周漾却坚定地握着她的手移开自己的嘴巴:“刚才我接到电话,外公病重,我明天就要回意大利,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答应,或者再次拒绝,在我走之前,我需要一个答案。”

余汐有点迷惑,外公?意大利?

周漾步步紧逼,再问一遍:“yes or no?”

看着他的眼睛,紧张,孤注一掷而又温柔,余汐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她轻声回答他:“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周漾粲然一笑,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戒指往她的无名指上套:“我没有买过戒指,也不懂这些女人的珠宝,是李慕白向我推荐的这款,不知道作为订婚戒指是否太轻……现在,我可以回答你那个问题了。”

余汐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什么问题?

他握着她戴着戒指熠熠闪光的那只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从第一次向你告白的那个晚上起,它就一直在我衣兜里了,从没拿走过。”

第二天,余汐是被史塔克拱醒的。

史塔克长嘴巴哼哼唧唧地拱着她垂下的一只手,直到它开始用她的手指磨牙,她终于醒了过来,茫然地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她抓抓头发下床,还没走出卧室,周漾的电话就来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想都下午了,你也该起床了。冬冬我送去奶奶家了,早餐在厨房,不说了,要关机了。”

她抬头看一眼钟表,果然,已经是下午两点,她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啊,似乎在周漾家她总是睡得比较沉比较安心。

余汐又磨蹭了几分钟醒醒神才去厨房找吃的。

一进厨房她就看见了那些标签纸。

蓝边标签纸贴在白色的橱柜上实在是太过醒目,尽管周漾努力贴的整齐,但不得不说,这些标签纸还是破坏了橱柜整洁利落的美感,余汐蹲下来,一张张看那些标签纸,每张标签纸上都标注着里面的东西,周漾的字体,字如其人,温柔而又根骨倔强。

像是已经贴了很久,标签纸都已经泛黄,余汐看着标签纸,扑哧笑了。笑着笑着又笑出了泪花,她用指节揩去眼角的泪花,轻柔地抚摸上标签纸上的文字。

然后她背靠着橱柜坐下来,打开手机淘宝,搜索“菜谱”。

既然周漾如此用心良苦,她怎么能不投桃报李,不如趁他不在偷学厨艺,等他回来,吓他一跳!

然而梦想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惨烈的。

周漾走后第八天,余汐惨兮兮地在电话里问他:“我把你的厨房搞的一塌糊涂,怎么办?”

她拍了厨房的照片发给他看,啧,可不是,真惨哪,像爆炸现场。

周漾紧张地问:“你人没事吧?”

她人倒是没事,只有胳膊上烫了个大燎泡,已经看过医生敷过药,没什么大碍了。

周漾舒一口气:“就你那八字,还是别和厨房较劲了,真那么想学做饭,就研究一道菜好了,酥皮汤,以后见家长用。”

余汐装傻:“咦,你的家长是李慕白吗?”

周漾笑着骂她:“就会抖机灵。”

临挂电话,他又叮嘱她:“你在家里乖乖的,外公没什么大事了,我再过一个星期就回去。”

一瞬间余汐想要问问他,他的外公为什么在意大利,想了想又把疑问咽了回去。

关于周漾,有很多事情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他的父母家庭,不知道他那个在意大利的外公,不知道冬冬的来历……但是没关系,她等他自己跟她讲,如果他不讲,那她就没必要追问。

周漾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她好,她只要相信他,就够了。

她开心地挂断电话,把手机揣进兜里,牵起史塔克的牵引绳:“走吧史塔克,我们去遛弯。”

电话另一端,意大利,佛罗伦萨。

周漾挂断电话,微笑着摇摇头,身后传来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和那个女人打电话?”

周漾转过身,不知何时,外公摇着轮椅进了他的房间,正阴沉着一张脸看着他。

周漾轻声回答:“外公,她不是什么那个女人,她是我的女朋友,你未来的孙媳妇。”

外公冷笑一声:“这个孙媳妇,谁爱认谁认。你要娶她,先问问你父母答不答应。”

周漾语气痛苦地喊他:“外公!”

外公置若罔闻转动了轮椅,佛罗伦萨三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勾勒出他的轮廓,他一脸冷漠,如同冰山,然而在冰山下却潜藏着更多更复杂的东西,周漾知道那是什么,正因为知道,在敲碎冰山时,他才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冰山下那些貌似已经长眠的东西。

他知道,那些东西从未死去。

说好的一个星期过去,周漾却还没能回来。他在电话里也不敢打包票,只说快了快了。

“一定是你的酥皮汤做的还太糟糕,所以冥冥之中才有一股力量阻碍着我回国。上天垂怜我,怕我一回国就食物中毒进医院。”电话里周漾还不忘嘲笑她的厨艺。

余汐分辩:“乱讲,我酥皮汤已经做的很棒了,前几天李慕白来,尝过后都说不错。”

可不是,这些天她尝试了近百次,终于做出李慕白所谓“勉强能入口”的酥皮汤,要知道以李慕白对酥皮汤的苛刻程度,他的“勉强入口”已经算很大的褒奖了!

周漾口吻惊讶:“是吗?哎呀,我好伤心,我女朋友做的酥皮汤,竟然不是我头一个尝。”

余汐反击他:“那有什么,我男朋友送的戒指,我也不是第一个看到啊。”

周漾哧哧笑:“好吧,这局算你赢。”

他转而用哄小孩子的口气哄她:“我这边事情一结束就马上回去,真的,我保证。”

挂掉电话,余汐只能苦恼地一个人牵着史塔克和浩克下楼去遛,李慕白又跑路了,临走前把浩克托付给余汐照顾,现在余汐要照顾一猪一猫,偶尔还要照顾放假的冬冬。她在电话里跟周漾开玩笑地抱怨过,你不会是骗一个保姆吧?

周漾走的时候还是三月,现在却已经是四月,料峭春寒已过,在这个南方海滨城市,初夏已经咬住暮春的尾巴。小区里草色青青,花儿也都陆续在开放了,等周漾回来的时候,兴许这里的花儿都开好了,到时姹紫嫣红,整个世界都会水汽泱泱。

她左手牵着浩克右手牵着史塔克,优哉游哉地在小区里晃荡。

转完一圈回到74号楼,和一个人擦肩而过,那人回头看她一眼,喊她的名字:“余小姐?”

是那个记者,任佳期,她正从楼上下来。

她客气地同任佳期打招呼:“任小姐,你好。”

任佳期瞟一眼她牵着的史塔克:“这不是周律师的猪……”

蓦地想到年会那一夜是任佳期送醉酒的周漾回来的,余汐突然很不爽,她打断任佳期的话:“是啊,我是周漾的女朋友嘛,这是我送他的猪。任小姐找周漾有事?”

任佳期有些意外,但还是端住了表情:“没什么,几次去律所都没见到周律师,听说他请了假,所以来看看他。”

余汐弯腰抱起浩克:“多谢任小姐惦记,周漾他身体好的很,我上楼了,再见。”

她抱着猫牵着猪走进电梯,看着她逐渐消失在电梯缝隙后,任佳期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是什么时候回的枫林晚?年会那天她送周漾回家,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上次见她是在安太太家,自己喊她周律师的女朋友,她虽然没有反驳,但和今天主动说自己是周漾女朋友的神态,显然是不一样的。过去她像是无所谓所以无心否认,这次却像是在主动宣誓主权。

任佳期盯着电梯门,不知不觉,把手里的矿泉水瓶都捏扁了。

天心大厦二十四楼,《时·尚》集团杂志部。

陆锦心刚垂头丧气从主编办公室里走出来,等在一边的章锦绣就凑了过去:“怎么样?”

陆锦心摇摇头,主编刚刚训斥了她一顿,指责她上个月的工作错漏百出,对她这个月上交的选题也不甚满意。

章锦绣安慰她:“不要管她啦,更年期妇女,想一出是一出,权当没听见,闭目塞听,又是一天。”

办公室的感应门突然打开,一个白衬衫牛仔裤的年轻女孩子走进来,径直朝陆锦心走过来,她朝陆锦心伸出手:“你好,请问是陆锦心小姐吗?我是《临江晨报》的记者任佳期。”

陆锦心狐疑地看着她,谨慎地伸出手和她轻轻一握:“你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任佳期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可以借个地方说话吗?”

陆锦心带她到杂志部的茶室,一落座,任佳期迫不及待:“陆小姐或许是第一次见我,但我可不是第一次见你,去年在波塞冬号邮轮上我就见过你……”

陆锦心打断她的话:“对不起,我不想提船上的事,你来找我肯定也不是为了叙旧吧。”

任佳期有点讪讪的:“既然这样那我就直说了。刚才也说了我是记者,今年是2017年,‘南十字星号’特大船难的十周年纪念日,我想做一个专题栏目,讲述一下十年里事件相关人的生活状况。如果我的调查没有出错,你的父母是南十字星号的遇难者吧?锦心制衣的老板,十年前锦心制衣也是临江小有名气的本土服装品牌,我妈妈那时候总是爱穿锦心的衣服……”

原来如此,陆锦心摇摇头,苦笑两声:“对不起,任小姐,我并不想接受这个采访。”

任佳期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

陆锦心重复一遍:“为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个专题?像你说的那样,十年过去了,死的人已经死了,该坐牢的人也已经坐牢了,纪念碑也将永远地立在临江港警示后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看不出有任何的理由,再把这件事情翻出来给人咀嚼。”

任佳期放低了声音:“是吗?你是真心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吗?那在船上发生的事情又怎么解释?余汐,那个在船上被你抽耳光的女孩子,是南十字星号船长余潮的女儿,我没说错吧?”

陆锦心霍地起身:“对不起,我还要工作,再见。”

她快步走出茶室。

任佳期坐在原地没有动,半天,她才耸耸肩,站起身来离开。

卫生间和茶水间的八卦永远跑的飞快,不知道他们谈话的时候被谁听见了,到了下午,任佳期是“南十字星号”遇难者家属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杂志部,任佳期去到哪里,都有人在她背后小声指指点点。

快下班时,主编突然又叫她去办公室,这次,她的表情十分和蔼,简直像一位慈母了。

“锦心,听说今天有一位记者来找你。”

陆锦心精神紧绷,忙解释:“我和她不认识的,就谈了不到十分钟,我会加班补回来的。”

主编笑着摇摇头:“别误会,我是那么苛刻的上司吗?我是听他们说,你的父母十年前在‘南十字星号’船难里遇难了,是真的吗?”

陆锦心无奈地点点头,主编叹一口气,指尖红艳艳的一只手轻柔地放在她肩膀上:“可怜的姑娘,你们不早说呢,我就说你最近工作怎么心不在焉的,原来是父母的十周年忌日快到了……”

陆锦心觉得滑稽又好笑,且不说离1212还有整整八个月。什么十周年五周年的,对她来说有什么区别?每一个日子都当事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只有那些看客,才会给所谓十周年五周年这样的节点加上一层光圈,仿佛痛苦只在那一刻突然爆发,或者突然消弭,简直可笑至极。

主编的话锋一转:“听说那位记者想找你做访谈,你拒绝了?”

陆锦心点点头:“是的。”

主编老大欣慰:“拒绝的好,咱们自己就是媒体,没道理把话题便宜别人……我是说,外面的媒体,谁知道会把稿子写成什么样,还是咱们自己人做比较放心,你说是不是?”

陆锦心想笑,半天,嘴角却只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话题,又是话题。

新闻是话题,旧闻还是话题,只要有看客,什么都可以是话题,人们多爱窥视啊,长在别人身上的伤疤,和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笑话,都是佐餐好料……

她疲惫地站起身来:“对不起,主编,我不想对南十字星号事故说一个字,无论对谁。”

走到门边,她又回过头来:“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先下班了。”

不顾主编难看的脸色,她松开玻璃门,径自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胡乱把零碎东西收进包包里,拎起包包就走。

从出门到下楼,她都恍恍惚惚的,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也听不到,直到对方追上来拍一下她的肩膀:“你钥匙忘带了。”

是章锦绣,陆锦心接过钥匙道一声谢,转身要走,章锦绣不放心地跟上来:“你没事吧?”

陆锦心勉强一笑:“我没事。”

章锦绣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你和主编的话我都听见了,别管那个更年期胡说八道什么,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做。”

陆锦心发自内心地冲他微微一笑:“谢谢。”

然而转过脸去,她却满心茫然。

不想做的事情……什么事情才是她想做的?什么事情又是她不想做的?连她自己,似乎都已经看不清楚自己的内心了。

直到四月过半,周漾还是没有回来。

别离之苦折磨着余汐,工作时她都有些心不在焉,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同事们对她的指指点点。直到快午饭时,副馆长喊余汐到他的办公室。

余汐莫名其妙,走进办公室,副馆长端坐着,一脸阴沉地看着她。

见到她进来,副馆长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转向她:“我希望你能做出解释。”

屏幕上是白鲸直播的页面,一行行加粗的红色大字正滚过屏幕。

余汐弯下腰凑近看,看清楚上面字的瞬间,她的脑袋嗡地一响。

那行字的内容是:杀人犯的女儿滚出临江。

走出办公室,她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脚下打飘双腿发颤,像是被剜去了膝盖。额头上一层层地冒着冷汗,喉咙干涸,想吐。下台阶时她的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忍不住干呕起来,然而呕出的只有唾沫,像是小时候误食了肥皂水,那种奇异的甜涩味。

肥皂泡破灭了,她坐在地上,茫然地想。当周漾把戒指套进她的手指时,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七彩的肥皂泡包裹着飞向太阳,摇摇晃晃溢彩流光,然而现在悬挂在她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落下了,肥皂泡破灭了,她从云端跌落,狠狠摔在地上,粉身碎骨,肝胆俱裂。

她朝四周看,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在不远处,小声嘁嘁喳喳,对她指指点点,然而没有一个人向她走过来。

那群人里也包括杨熙,他独个儿站着,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过来扶她一把的意思。

余汐突然想笑,这就是前不久向她表白过的人啊。他现在在想什么?或许他在想,难怪她宁愿和那个讼棍在一起也不接受自己的表白,原来她身家也不清白。

或许他在庆幸自己没有答应他的求爱吧。

余汐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

走出海洋馆,她的脑海中还回荡着副馆长的话:“小余,这件事情影响太过恶劣,为了你好,也为了海洋馆好,这段日子你先停职休息吧,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们再联系你。”

她被停职了。

现在她只想快快赶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最好这一切都是噩梦,醒来后发现一切如旧,周漾正对她微微笑。

可是周漾现在在哪里?他答应了她两个星期就回来,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他到底人在哪里?

她不知道,周漾正跪在佛罗伦萨外公家的花园里。意大利和中国有六小时的时差,佛罗伦萨此时是凌晨五点,天色在明暗更替之间,而周漾已经跪了足足一晚。

更深露重,花园里的草木都凝起了露珠,周漾的衣服也因浸透晨露而变得沉重,膝盖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跪在岩石地砖上,硌的生疼,长久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双腿麻木,脊背都要变得僵硬。

女管家端来一杯热咖啡,忧心忡忡地劝他:“不要和外公斗气了,你认个错不就没事了?他也一夜没睡呢。”

周漾摇摇头:“我无错可认,我跪在这里不是为和他斗气,是为了求他原谅我,也体谅她。”

女管家无可奈何:“喝杯咖啡吧,跪了一夜人都冻坏了。”

周漾仍旧是摇头:“在他原谅我之前,我一口水都不会喝。”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滴水未进,嘴唇都要干裂了,脸色被冻的发青,唇色苍白,女管家心疼地咕哝一句犟种,转身回了房子。

他继续跪了一个小时,直到太阳升起来,跪了足有十个小时的周漾开始头脑昏沉,他甩甩脑袋,模模糊糊地听到了门铃声,管家走出来去开门,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李慕白的声音。

他回过头,李慕白朝他奔过来,他一脸焦急,一反常态地没有对周漾大家嘲讽,他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周漾,掏出手机:“你看到这个没有?余汐出事了!”

周漾拿过手机,是微博上一条临江本地官V发布的八卦消息,内容是临江海洋馆白鲸直播的女驯养员被人发现是十年前“南十字星号”船难事件船长的女儿,一时间白鲸直播和临江海洋馆的各官方对外渠道都被攻陷,刷满了谩骂和质问,更有甚者,要求海洋馆开除余汐。

甚至有人发起了话题#杀人犯女儿滚出临江#。

话题页面头像即是余汐的照片,年代久远的证件照,照片上余汐面容稚嫩,茫然地看着镜头。

周漾一条条地翻检着那些恶毒的谩骂,他的手指都在发抖,他不敢想象余汐怎么样了,一直背负着枷锁的她如今重又被卷进风暴中心,她会怎么样?

他不顾双腿疼痛摇摇晃晃跑进房子,跑到自己的房间拿起手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就在几小时前,事情一发生余汐就给他打电话了,她接连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然而却都没有得到回应,那时她该有多绝望啊,周漾心疼的无以复加,他赶忙拨回去,然而却只听到冰冷的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巨大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心脏,像是沉入海底,冰冷海水漫过口鼻,他不敢多想,胡乱收拾好行李拔腿就往外跑。

去路被轮椅拦住,外公坐在轮椅上,一脸森然,他也一夜没睡,脸上老态尽显,他不说话,整个人却透出一种威严。

周漾也没有说话,他跪下来,咚咚朝外公磕了两个头,然后站起来绕过轮椅,飞快地跑下了楼。

他们直奔佩雷托拉机场,购买了最近起飞的航班机票。

经过两个小时的飞行后,航班降落在巴黎戴高乐机场,将在这里做4个小时的短暂停留,夜间再度起飞,经过十余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在晚上到达临江机场。

在佩雷托拉机场候机室,周漾一直在试图打通余汐的电话,然而回答他的却永远是冰冷的机械女声,飞机一降落巴黎,他又开始打电话,依旧没有回应。

夜晚飞机起航,他被迫关掉手机,整个人焦躁不安起来,坐在位子上紧握着手机,一双眼睛死盯住黑暗屏幕,眼睛里红血丝密布。他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没有休息过,眼窝深陷,脸色苍白的吓人,李慕白有些担心他:“要飞十几个小时呢,你先睡一觉吧。”

他不吭声,只是轻轻摇头。

李慕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

他知道周漾在担心什么,余汐已经失联一整天,24个小时,假如真出了什么事,等他们回到临江,怕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直到快下飞机,周漾才终于在焦虑和疲惫的双重折磨下睡着。

睡着的他紧蹙着眉头,仿佛被恶梦魇住了,嘴巴翕动着却发不出声,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挠,李慕白叹一口气,抓住他那只手按在膝盖上攥住。

他不知道,周漾在做梦。

又是那个沉入深海被群鱼噬咬的噩梦,冰冷咸腥的海水淹没了他,模样丑陋怪异的鱼群包围了他,他们撕咬着他,当他是海底的一具尸体。他任凭锋利的牙齿撕扯他的皮肉,一双眼睛望着海面,会有美人鱼来救他的,会有美人鱼刺破黑暗携光而来,救他出去的。

但是没有,美人鱼一直没有出现。

他突然意识到,美人鱼不会来了,美人鱼也出事了,美人鱼也在等人救援。

脑袋一个激灵,被封印的四肢像是终于被解了咒,他挣扎起来,甩脱咬在自己身上的怪鱼,拨开鱼群,奋力朝海面游去……

此时是黄昏五点左右,飞机正准备降落,距离周漾两万英尺高度的临江城,枫林晚74号,余汐也在做梦。

她梦见的是十年前的12月12号。

事故发生的消息传来时,正是学校里的早餐时间。临江中学校规没有禁止在教室吃早餐,因此大家都习惯在教室吃饭,边吃边看电视——为多媒体教学,各教室都配备有电视,但规定只许看时政类新闻,严禁看电视剧。

彼时教室里混杂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相熟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那是一个有声有色的早晨,直到活泼气氛被一则新闻打破。

本来临江早间新闻正直播的好好的,广告后主持人脸色一变,变得严肃而沉痛,他说,现在插播一条临时新闻。

像是都预感到了什么,本来在打闹的嬉笑的人都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电视机。

事发突然,没有图像,只有主持人干巴巴的声音和滚动的字幕条:原定今早返航临江港的“南十字星号”客轮昨夜遭遇天气变故发生倾覆,“南十字星号”载客最大容量为600人,因是淡季,此次出航载客未能满舱,估计乘客人数在400人左右。“南十字星号”于五天前从临江港起航,船上乘客,泰半为临江本市人,现在死伤情况未明,仅有船长和部分船员被救起……

一声尖叫响起,陆锦心昏了过去。

不知是谁,小声咕哝了一句,船长不是余汐的爸爸吗?

瞬间无数道利剑一样的目光朝余汐射来,在这海滨城市,人人皆知船长所肩负的责任,一个在游客们生死未明之际就已获救的船长,她的父亲……

余汐茫然地看着这些眼睛,她大脑空空,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一条被搁浅在岸的鱼,挣扎全部是徒劳。

从噩梦中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原来天又已经黑了。

从海洋馆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她就给周漾打了电话,但是一直没有人接,回到家她就吃了安眠药睡着了,这两天来,她一直在睡睡醒醒中度过,浑浑噩噩,想到梦中去逃避,然而梦中也尽是狞笑。

无处可逃。

两天没有吃饭,浑身绵软脱力,她费力地抓过扔在地上的包,伸手进去摸手机,然而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

想必是在回来的路上被人顺手牵羊。

混沌的脑海里抽丝剥茧般地产生了一种名为“担心”的情绪,周漾有没有看到她的未接来电?周漾有没有打回过电话?他找不到她,会有多着急啊。

可是眼下他在意大利……

喉咙干渴,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下楼去倒水。

扶着栏杆刚刚走到一半,门突然哐当被推开,余汐望过去,周漾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

接下来的整整一周,临江都在下雨。

周漾和余汐一起,蜷在屋子里度过了整个临江五月的雨季。

他们谁都没有提那件事,周漾没有解释自己的归期延迟,余汐也没有说自己的手机去了哪里,他们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只是在共同度一个悠长假期。

吃多了安眠药的恶果显现出来,海浪声在她的脑海里回荡,余汐开始头痛失眠。

她想要继续服用安眠药,周漾坚决地制止了她。他尝试了很多办法,比如睡前牛奶,听轻音乐,给她唱歌,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试图平息海浪声……但都无济于事。

最后,他想出了一个不是主意的主意:给她讲睡前故事。

他在卷帙浩繁的书架里找了半天,终于翻出来一套勉强称得上的“儿童文学”的书——《哈利波特》。

在落地窗前的橡木地板上铺上床垫和毛毯,就着万家灯火和亿点星光,在史塔克和浩克炯炯有神的注视下,周漾穿着睡衣盘腿坐在余汐身边,给她读《哈利波特与凤凰社》。

这是《哈利波特》系列的第五部,伏地魔复活,黑暗篇章开启,无忧童年逝去,霍格沃茨不再是隔绝邪魔的象牙塔……

周漾也是第一次看,读的磕磕绊绊,有时还要停顿下来稍作梳理才能继续把故事讲下去,这让余汐想起第一次在他的卧室里看见《哈利波特》那套书,前四本和后三本是中间相隔了许多年的不同版次。

第五天晚上,当故事讲完,余汐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周漾愣了一愣,回答她:“前四本是在我十八岁时候读的,后三本是最近刚刚买来的。”

余汐迷惑:“为什么你时隔十年才想起读后面几本?”

周漾淡淡一笑:“因为我不再感同身受了。”

他放下书,挺直上半身,眼睛茫茫然地陷入回忆之中:“那时候我还在读书,从同学那里看到《凤凰社》的开头,知道故事在朝着悲剧的方向走,我感觉很厌烦,所以尽管是前四部的狂热书迷,但后三部,我一直没有看过,哪怕是电影,也没有。”

“直到不久前的一天,因缘际会,我看到了最后一部的舞台剧,霍格沃茨决战之夜,麦格教授对塑像和铠甲们高喊,守住边界,保卫我们,为学校尽你们的义务……我说出来你可能会笑,那一瞬间,余汐,我热泪盈眶。”

“后来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我年少时的排斥和成年后的感动,这两种不同的情绪各自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便是一种‘与我无关’的剥离感。读《凤凰社》时,我正好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拒绝读一切悲剧。”

“眼见过战争的人不会喜欢战争,身处于悲剧的人不会喜欢悲剧。起义啊,革命啊,牺牲啊,这些词汇,听上去光辉热烈,直把人的眼泪煽动出来,但真正经历过的人往往已经耗尽力气,疲于去讲述。孜孜不倦渲染这些的,是那些对戏剧化有着狂热追逐的看客。生活太乏味,于是只好借别人的故事来佐餐调节。”

看客们盘中的番茄酱是当事人伤口里流出来的血,不在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壮烈,无关自己的悲剧都是动人的。

他低头看着余汐的眼睛,目光里尽是恳切:“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余汐转开了眼睛。

她何尝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无非是说,那些谩骂她的人都是不相干的看客,可是……

她沉默不语,周漾却不想中断话题,他寻到她冰冷的小手握住,送到胸前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和有力的搏动:“我要你明白,他们是谁,你又是谁。他们是不相干的人,而你是受害者,是和那些刻在纪念碑上的以及至今仍漂流在海洋中的,以及他们的亲人一样的受害者。你和他们并不对立,你和他们一样无辜。”

受害者?无辜?

十年过去,她如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小心翼翼地隐匿着身份,对于那些随“凶手女儿”“杀人犯家属”身份而来的责难与侮辱,她都沉默接受不予辩解。一度她试图用对父亲的恨意做转移和消解,但越恨父亲,却又越清楚地“看见”自己身上的“原罪”,她是犯罪者的女儿,流着犯罪者的血液。她读东野圭吾,小说里写,歧视犯罪者的家属,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大多数人都想置身于远离罪犯的地方。排斥犯罪者或是与其近似的人,是非常正当的行为,也可以说是正当防卫的本能。她便很绝望,在一次次辗转难眠的深夜里,一次次在心中巩固了这种歧视和排斥的正当。

而现在,有人对她说,你也是受害者,你和其余受害者一样无辜。

周漾捧着她的脸,不教她的眼睛移开视线,他的声音温柔,却有不容置喙的坚定力量:“事情发生时你不在船上,你既没有造成那场该死的天灾,也没有误判形势做出继续航行的决定,船舵不在你的手里,整件事情的发生,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余汐挣扎着想要转开眼睛,周漾的双手却固执而有力:“你必须听我说。我是一个律师,这次的事情我大可以用法律途径帮你讨回所谓公道,谁在直播间刷屏谩骂,谁在网络里大放厥词,这些都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追溯源头,找出始作俑者,我们可以起诉他们,名誉权或是其他什么玩意儿,我们可以找出无数个罪名安在对方身上,让他们登报向你道歉。至于海洋馆,海洋馆对你的停职处分完全没有依据可言,我们也可以起诉海洋馆,让法律强制海洋馆恢复你的工作……可是,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我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们,而在于你。”

“他们手里有剑,你的心里却有刺,真正伤害你的不是他们手中的剑,而是你心里的刺。你认定了自己有罪,所以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以正义的名义审判你伤害你。甚至不需要别人,你自己就可以把自己刺伤的鲜血淋漓。这些年来,与其说伤害你的是别人,不如说是你自己。”

“你不能永远心怀着一根刺生活。”

他的声音太有蛊惑性,余汐喃喃回答他:“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周漾摩挲着她凉浸浸的脸颊:“没关系,我会教你。”

刹那间,余汐的心中突然翻涌起一阵恶意,她想质问周漾,你凭什么说会教我?你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教我?你和这件事情全无关系,当然可以置身事外地熬炖出一锅锅鸡汤。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

但望着周漾诚挚的眼睛,她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漾就势扶着余汐的肩膀将她轻轻放倒在怀里:“睡吧,祝你有个好梦。”

余汐闭上眼睛,肚子里却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周漾看一眼手表噗哧笑了,这几天他们一直靠外卖解决肚饿,距离上次吃东西已经过去了快12个小时,他大力揉一把余汐的头发,把她抱起来站住:“在家里待够了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一碗全临江城最好吃的黄鱼面。”

他说的,当然是老张的“望海潮”。

走到临江港外,远远望去,“望海潮”终于开门了。周漾牵着余汐的手走进去,才发现老张并不在。

店里还是一派冷清气氛,没什么客人,只有靠窗坐着一桌人,在小声谈论些什么,见到周漾和余汐进来,其中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站起来朝他们走过来:“抱歉,今天小店不营业。”

周漾打量着他,他的眉宇之间颇有些熟悉:“我是来找老张的,您是?”

男人蹙着眉头:“我是他儿子,我爸爸最近身体不好,人在医院里。”

周漾恍然大悟,他听老张说过,自己有一个儿子定居美国,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他朝窗边那桌望去,尽是些生人,其中一个还在不住打量着店面,他心下了然,老张说过很多次儿子想他关掉店面去和自己一家住。看来这些陌生人也是生意人,老张儿子想借父亲生病把店面盘出去,接父亲去身边颐养天年。

至于老张知不知道儿子的打算,恐怕很难讲。

向张先生问过老张住在哪个医院后,周漾和余汐告辞去了医院。

刚走到老张病房外就听见他的声音,似小孩子做坏事被抓包后般中气不足的辩解:“不是我故意不吃的,是忘了,真的是忘了,哎呀小杜你不要生气,听我解释呀……”

小杜?想必是杜阿婆了,老张生这一场病却换来杜阿婆的看护,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周漾微微一笑,攥着余汐的手走进去。

老张一身病号服躺坐在床上,手舞足蹈叽里呱啦地解释着,杜阿婆背对他坐在床边,一脸的阴云密布,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几颗药,显然,老张偷偷逃避吃药,被杜阿婆发现了,两个人正在闹别扭呢。

周漾同他们打招呼:“杜阿婆也在啊。”

他抬起紧握的右手介绍余汐给他们:“我女朋友。”

余汐的手却冰冷僵硬,像是一瞬间化作了石像,周漾转脸看她,她的脸色也是一片苍白,眼睛直直地盯着杜阿婆,过了许久,才终于从喉咙里咕哝出一句模糊的“安太太”。

周漾一惊。

原来杜阿婆就是安太太,那个把余汐在大雨之夜赶出家门的房东,那个儿子儿媳和孙子都在“南十字星”号船难中遇难的不幸之人。一直以来,在“望海潮”听到老张喊她小杜,他便理所应当地喊她杜阿婆,现在想来,杜是她的本姓,而安是她的夫家姓氏。几年前他从德国回到临江,在“望海潮”第一次见到杜阿婆,或者说是安太太,这些年来他每次见到她都是在望海潮。他们算不上熟悉,只是点头之交,周漾也未曾向老张打听过她的家事,但他一直隐约觉得,安太太或许与那场船难相关。

他在脑海中搜索着船难纪念碑上的名字,姓安的……安向洋,安望海,纪念碑上唯二两个姓安的,想必这就是她的儿子和孙子吧。

他攥紧了余汐的手,把她往怀里带了一带,有些后悔带她来到这里,余汐不止一次地对他提起过安太太,他知道安太太对那场船难有多耿耿于怀,也知道余汐心中对安太太的愧疚有多重,如今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贸贸然毫无准备地让他们相见,安太太会怎么想,余汐尚未平静的心里又会出现怎样的动荡?

安太太看着他们,短暂的惊讶后,她的脸上恢复一种死灰般的平静,余汐见惯这种平静,愈发觉得心惊,她小声对周漾说:“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软弱的哀求,周漾听的悱恻,他仓促地对老张说一声“改天来看你”,转身要走,却被安太太喊住:“小周,麻烦你照顾一下老张,我和余汐有两句话要讲。”

余汐与他十指交握的手猛地一紧。

他低下头来,与她冰冷的额头相抵,亲昵抚慰地轻轻蹭一蹭:“去吧。”

安太太不会有恶意的,或许与她谈一谈,对余汐,对安太太,都是件好事。

他站在门口目送着安太太和余汐离去,直到老张喊他:“放心吧,小杜做事情有分寸,不会对你的小女朋友怎么样的。”

周漾转身走到他床边坐下,顺手拿起个苹果和水果刀:“你知道他们的关系?”

老张笑一笑:“你的小女朋友喊她安太太,这年头能这样喊她的还有几个人?小杜跟我提过她,说怎么也没想到,千挑万选的租客竟然是仇人的女儿。把人赶出去的那个晚上她冒雨去了望海潮,就为了跟我说这件事……我能感觉到她的不忍心,她不是个坏人,她只是有怨恨,又不知道该去怨恨谁罢了。”

有怨恨,却不知该怨恨谁……这句话入耳,周漾出神地想了很久,直到一个苹果削到尽头,他淡淡一笑:“老张,你虽然和这场船难无关,想的却很通透。”

老张笑着摇摇头:“我是无关,但却有情啊。不瞒你说,我开这家面馆,开始只是为了一个人。”

不用问,这个人肯定是安太太。

老张手里握着苹果陷入了对往事的追思:“你肯定注意到了,我喊她小杜。我和她认识好多年了,早在她嫁人之前。那时她是学校的老师,而我是学校食堂的小师傅,她后来的丈夫也是学校老师,我进学校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在恋爱,是人人艳羡的一对小鸳鸯,后来他们结了婚,一直到望海十岁那年老安意外去世,他们之间可以说是伉俪情深。”

“算起来,我们认识了将近半个世纪,从年轻时候认识她起,我对她心里就有些喜欢的意思,但是她罗敷自有夫,我也只好走自己的路。后来她青年丧夫,我也中年丧妻,我想过是否要续年轻时错过的情意,但见她无意于此,我也就不再执着。觉得喜欢也未必就要在一起,这样下去也不错,直到十年前‘南十字星号’沉没。”

“那段时间,她老是跑到临江港去。我知道为什么,望海的尸体没有被打捞上来,她是跑到海边去陪儿子哪,她每次去临江港,我都偷偷跟在她后面,远远地陪着她在那儿坐一整天。”

“后来我就开了望海潮,起初只为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和能说话的人。后来不知道怎么着,望海潮成了临江港的地标。”

“渐渐地,客人们不开口我也能分辨出来哪个人和船难有关,你知道吗,真正和这件事情相关的人,从不开口讨论它,夸夸其谈的,永远是那些不相干的人……”

“不管你相不相信,揭发你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安太太说。

余汐怔了一怔:“我从没怀疑过你。”

这是真心话,她从没想过这件事情会与安太太有关。安太太叹一口气,像树梢间拂过的微风:“不止是我,我相信,这件事情,与任何一个南十字星号的遇难者家属都不相干。十年了,我们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尽量避开那些同情和探究的目光,我们不是演员,不想以亲人的死亡做舞台来表演给人看,人家鼓掌,人家落泪,说到底和我们有什么相关。”

“前段时间,有一个女孩子自称报社记者,来采访我,想要做一期船难十周年的特别报道。我拒绝了她,我对她说,你如果真的对我们心有怜悯,就该知道,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平静罢了。”

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那天你也在,你走后她也离开了。我在楼上看到她追上了你和你说话,你和她认识吗?”

余汐愣了一下,那个和她只有几面之缘的任佳期,他们算认识吗?

安太太颤颤巍巍站起来:“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女孩子。你要小心,今年的船难十周年,等着看戏和想吃人血馒头的人太多了。”

余汐磕磕巴巴地回答她:“我以为,您恨我。”

安太太淡淡一笑,目光茫然:“假如我恨你就好了,假如我知道该恨谁就好了,可我偏偏不知道该去怨恨谁。”

她蹒跚走远,余汐鼻子一酸落下泪来,眼泪却被一只宽厚修长的手接住,周漾揽住她的肩膀和她一起望着安太太远去的背影:“你看,我说的没错,她不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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