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几天后在社交网络上看到自己和周漾在医院被偷拍的照片,余汐才真正相信安太太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照片里周漾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在和她低头密语,情状十分亲密,令人一见就能明白两人关系。鼠标向下拖动,是拍照“当事人”的文字叙述,用添油加醋不怀好意的口吻描述着他是怎样在医院偶然发现这位“南十字星”号船长的女儿竟然和周律师是一对的。真有意思,这两个人,一个是临江人所不喜的公敌,一个是临江人所不齿的讼棍,他们两个人竟然凑到了一起,这叫什么?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这个帖子在本地论坛讨论的火热,标题后一个火红的“hot”刺痛着余汐的眼睛,她想关掉页面,手指却忍不住拖动鼠标往下看,然而越往下看越觉得心惊。
这次,令她心惊的,不是帖子里对她的恶意,而是对周漾的恶意。
下面回帖里陆续有人跳出来披露周漾做律师的“黑历史”。前不久的李斐无罪辩护案自不必说,几个月来已经在网络键盘侠的讨论中定了性,认定李斐选择无罪辩护是死路一条,周漾无非是为博名利铤而走险。仿佛键盘侠们个个不仅是法学专家,且都在案发现场目睹了全过程所有细节。
令人亢奋的,是周漾别的“光辉事迹”——一件发生在三年前的争夺抚养权案。
据帖子里的“知情人”所说,三年前周漾曾经代理过一件争夺抚养权案。案件当事人双方是一对叔嫂,哥哥意外去世,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嫂子和小叔及婆婆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周漾作为小叔一方的代理律师,颠倒黑白玩弄法条,最终使孩子抚养权归于婆婆。
“知情人”更披露,其实这不只是一件争夺抚养权的案件,背后更牵扯到血腥龌龊的杀人案,哥哥之死另有原因——就在哥哥去世前半年,曾买过一份数目不小的人身意外保险,而保险的受益人,恰恰是弟弟!
综上所述,弟弟杀人骗保在前,抢夺侄子在后,实在是罪无可赦的一个败类,而帮助这个败类奸计得逞的,正是周漾这个无良讼棍!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面回帖里无不气愤地谴责周漾,有人说,正是因为这些枉顾人伦道德,以“胜利即正义”为标榜的讼棍存在,天理才难以昭彰。翻一页,又有人欲盖弥彰地暧昧提起“十年前的一个大案子”,说假设不是辩护律师巧言诡辩,或许那位罪大恶极的人不至于只受到九年牢狱之灾这样轻微的处罚。他所指的是什么。余汐清楚,这个帖子里的人自然也都清楚,无非是说余汐的父亲,当年判决结果出来,九年有期徒刑的结果令很多人不满,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最朴素的真理,尽管他不是故意去杀人,但有这么多人因为他而死,他凭什么只用九年自由作为抵消?
他应该去死。
余汐抓着鼠标的手越来越紧,她的指节泛白,嘴唇也因惊惧而发白。安太太说的没有错,“南十字星”号十周年纪念日,有人等着看戏,有人等着发灾难财。而她和父亲,以及那些死难者和他们的亲属们,是这场戏的演员,尽管他们小心隐藏,不想出售眼泪和伤疤,但戏剧爱好者和无良商人不想放过他们,他们不肯上台,好,那便想尽办法逼他们上台。
但是周漾与这件事情全无关系呀,就因为和她在一起,被生生搅和进这个漩涡里,她对他不起。
她盯着屏幕,看的太过专注,以至于周漾推门进来都没有察觉,直到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覆盖在她握鼠标的手上,她浑身一颤,转过头来,周漾正弯腰看着屏幕。
她被周漾圈在椅子里,被他的呼吸声所包裹,她紧张地竖起耳朵听着他的呼吸声,但凡他的呼吸声稍有急促,她便觉得提心吊胆,心里愧疚如海浪般翻涌。
半天,周漾轻轻一笑:“想象力很丰富。”
他握着余汐的手关掉帖子,直起身来,揉一把她乱糟糟的头发:“我说你怎么那么晚还没起床,原来是在这儿上网。快去洗脸吧干物女,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
余汐这才想起,今天是冬冬的十周岁生日,昨天周漾已经向学校请好假说要带冬冬出来过生日。他们还要去学校接冬冬的。
周漾转身往外走,望着他的背影,余汐突然想到了海洋馆那一夜,周漾对自己说过的话。
“其实,冬冬不是我的儿子。”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现,余汐脱口而出:“冬冬是不是就是……”
周漾回头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话:“快换衣服吧,今天要去的地方好多呢,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
他们先去了学校接冬冬,接到冬冬后,余汐原以为会去游乐场之类的地方,没想到,周漾却开车载着他们去了郊外。
路上,在花店,周漾买了两束花,颜色素净的花。
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余汐大吃了一惊,竟然是公墓。
周漾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冬冬走进公墓,余汐心里疑惑丛生,冬冬却像是对这个地方挺熟悉,他熟门熟路地拖拽着周漾朝两座紧邻的墓碑跑过去,丛周漾怀里抱过花束,小心翼翼地分别放在两座墓碑前。
余汐去看那墓碑,两块碑,一块墓的主人叫张冲,另一块叫张闯,泛黄的照片上,两个人的脸有些挂相,余汐不解:“他们是?”
周漾没有回答她,他只是望着冬冬,冬冬放下花后向后退两步,跪在地上,认真地咚咚磕了个头。
周漾温柔抚摸着冬冬的后脑勺,这才开口:“这就是你早晨看到的那帖子里所说的,枉死的哥哥和骗保的弟弟。他们是冬冬的爸爸和叔叔。”
余汐心中寒气顿生,原来那弟弟也早已经去世了!
她看一眼墓碑上的时间,这兄弟俩去世时间相距不过一年。
回城的路上,周漾向余汐讲起三年前的旧事:“那时我刚从德国回来进入鹏程。认识张闯是个意外,有一天我经过施工现场,险些被一块掉落的砖头砸中,是张闯扑过来救了我一命,那时他还在读书,他的哥哥张冲在工地工作……”
工地上总是存在很多安全隐患,张冲也曾因公受伤,虽然最终不致于落下残疾影响劳动,但总归是个隐患,终于,有一天在目睹了一位工友从脚手架上摔下导致终身瘫痪后,张冲决心要买份保险以防万一。他咬咬牙从积蓄里拿出一部分购买了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是他的儿子。
没想到这份保险很快派上了用场,就在投保一年后,张冲在工地上被高空坠落的重物砸中,当场死亡。
因为张冲的死,张家得到了一大笔赔偿。然而横死带来横财,横财又带来横祸,万万没想到,一个几乎已经被张家遗忘的人出现了。
那就是张冲的妻子,也是冬冬的亲生母亲,姜春华。
姜春华和张冲小小年纪就结婚生下冬冬,但是非常不幸,冬冬还未满周岁就被发现智力有异于常人。姜春华本就是贪玩爱闹的人,婚后不久就和张冲矛盾频发,冬冬的病彻底耗尽了她对家庭的耐心,在冬冬两岁那年她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七年,杳无音讯。
在多次寻找未果后,张冲绝望了,只当妻子已经死了,五年来他像一个单亲父亲那样独自抚养冬冬。冬冬有智力障碍,教养起来比普通孩子要花费多不止一倍心力,张冲为这个儿子耗尽心血,幸亏有母亲和弟弟帮忙。
谁知道,就在张冲葬礼当天,姜春华出现了。
虚情假意的嚎啕后,在灵堂后的休息室里,她向婆婆和小叔子提出了她的要求:她要带冬冬走。
一瞬间,张家人就明白了她的潜台词。
她哪里是要带冬冬走?如果她心里有冬冬,当初就不会不告而别。她看中的无非是那笔保险理赔罢了。冬冬是受益人,但也是未成年人,谁是冬冬的监护人,那笔钱实际就落到了谁手里。姜春华千里奔丧,为的不是争儿子,而是争财产。
张家人当然很干脆地拒绝了她。
但是姜春华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教唆,她竟然以张冲妻子的身份跑到公安局报警,坚称小叔子张闯杀人骗保。一番调查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的观点,这件案子不了了之。
姜春华没有因此放弃,她一纸诉状将婆婆和小叔告上法庭,对簿公堂争夺冬冬的监护权。周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牵涉进这件事情里,张闯找到了他,求他务必要帮自己和母亲留住冬冬。财产尚在其次,姜春华全无为人母的爱心,只将冬冬当做取款机,一旦冬冬落到她手里,她会细心照顾冬冬吗?
念着救命之恩,周漾自然是义不容辞,何况,他和冬冬也是好朋友。
打官司的过程很艰难,姜春华是冬冬的亲生母亲,又年富力强。而冬冬的奶奶已是耳顺之年,看上去,姜春华有压倒性的优势。
但最终,周漾还是打赢了这场官司,帮张家赢得了冬冬的监护权。
他从姜春华本人入手,调查了姜春华这五年来的轨迹,知道她离家出走后就去了南方某城。他悄悄去了那城市,待了半个月,终于找到了不利于姜春华的证据——原来姜春华一直在与人同居,对方在发廊工作,也是外来务工人员。而且,最致命的是,他是个烂赌鬼,而姜春华和他在一起后,也染上了赌瘾。
他们在地下赌场所欠赌债,数目颇大。
这个证据如同尚方宝剑,让周漾在法庭上势如破竹无往不利,姜春华兵败如山倒,法院宣判后就狼狈地跑掉了。
冬冬的监护人变成了奶奶,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张闯在带他。
但是不幸的是,一年后,张闯死于车祸。
弥留之际,张闯拜托周漾照顾冬冬,从那时起,周漾就担负起了照顾冬冬的责任。
或许,用“教父”两个字形容周漾和冬冬的关系,更为贴切一些。
听完这个故事,余汐更加忧心忡忡:“三年前的事情,现在翻旧账,还这样春秋笔法含混事实,做这些事的人为的是什么?我担心……”
周漾打断她的话:“我不在乎,流言蜚语而已,今天平息,明日改头换面再次出现,有心的人从不在乎事实,无心的人从来听过就算。与其想尽办法堵住别人的嘴巴耳朵,不如让自己的心态放平静。别人的想法我都不在意,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比如你,你相信我吗?”
余汐不假思索:“我当然相信你!”
周漾腾出一只手揉揉她的头发:“这不就得了,我们彼此信任,管其他人做什么?”
余汐仍旧是不放心:“我怕会影响你的事业……”
周漾被她逗笑了:“傻丫头,别天真了。律师一行自古没有好名声,在古代呢,人家管我们叫讼棍。你什么时候听说一个律师是靠道德高尚接案子?又什么时候见到当事人找代理律师的第一要求是品行端正?律师一行是专业性很强的职业,向上向下全凭本事,是不可能被流言蜚语扼杀的。”
余汐垂下眼皮,嗫嚅着说:“可是我昨天听到你在电话里向陈律师请长假……”
原来她偷听了自己打电话。
冬冬奶奶家到了,周漾停车熄火,却没有开门下车,他转过身来,双手捧住余汐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请假,和流言无关。今天早晨那个帖子才出现是不是?那我昨天请的假和它有什么关系呢?我之所以请长假,是想停下脚步认真想一想我的后半生。不妨告诉你实话,我其实,并不喜欢做律师。”
余汐瞪大了眼睛:“不喜欢?那你为什么……”
周漾低低地叹息一声:“我做律师,是因为我大学选择了法律专业。而我之所以选择法律专业,是因为别人告诉我它足够难,足够耗费人的心血,可以让人全情投入,不再有时间去想其他东西。”
余汐听的懵懵懂懂,她问周漾:“你那段时间,很爱胡思乱想吗?”
周漾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蹭一蹭:“是的,那种感觉就像溺水。我不愿意被淹死,所以需要找一块木板,能让我待在上面,慢慢寻找陆地。”
他的话余汐越听越觉得费解,她只好问他:“那你原本想做什么?”
周漾浅浅一笑,右边嘴角竟然出现个小小梨涡,给他英俊的面容平添了一份羞赧感觉:“我说出来你可别笑我,在学法律之前我是个最不学无术的人,我喜欢大海,喜欢大船,喜欢音乐,喜欢旅行,我想做一个船上的歌手,在海风中唱歌,用纸笔记录下途径的每一个地方,把它们分享给同样热爱旅行却被囿于方寸之间的人们看,就这样散漫纵情地过完一生。”
车熄火多时却不开门下车,冬冬已经等的不耐烦,一双小脚蹬蹬踹着周漾的椅背,周漾最后捏一把余汐的脸颊:“别愁眉苦脸啦,什么都别想,好好享受这一天,Be naughty sometimes。”
一整天他们都待在冬冬奶奶家,这是一个小小渔村,是大陆延伸向海洋的一只犄角,盛夏七月,阳光染翠、草木丰茂,南太平洋的海风吹向陆地,齐腰高的苇草在季风里绵延起伏窸窣作响,像情人间在悄悄诉说不为外人道的蜜语。周漾领着冬冬,牵了只奶奶做的风筝在草地上疯跑,伴随着风筝的起落,冬冬兴奋地尖叫着,中间还夹杂着周漾的笑声。余汐和奶奶一起坐在厨房门前择菜,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外面,看见周漾和冬冬跑过,心里就觉得十分温暖。
奶奶一边择菜一边观察着余汐的表情,她用浓重的乡音对余汐说:“周律师是个好人。”
余汐浅浅一笑:“我知道。”
整个世界里,没有人比他更好。
菜择完了,奶奶善解人意地说:“去玩吧,我自己做饭。”
余汐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留下来帮您吧……”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就您那厨艺,还是放过我们吧。”
转过头,周漾笑嘻嘻地看着她,一脸戏谑,不等余汐恼羞成怒地发飙,他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出厨房:“那就麻烦您啦,奶奶。”
冬冬拎了一个小桶来,他们在河塘边钓鱼,竟然真让周漾钓上几条巴掌大的鱼,冬冬乐颠颠地提着桶去找奶奶,让奶奶炖一碗豆腐鱼汤。中午鱼汤端上桌,果然鲜到掉舌头,顷刻间就被瓜分了个干净。
冬冬奶奶的厨艺绝佳,余汐直吃到瘫在椅子上摸着肚子打嗝,周漾扑哧一笑,余汐不好意思地分辩:“其实我不是只会吃不会做的,酥皮汤我已经做的很好了……”
周漾去意大利的那些日子她一直在苦练做酥皮汤,已经颇有成就,可惜蜂拥而来的事情太繁杂扰人,直到现在还没给周漾验收过成果。
周漾微微一笑,他牵起余汐的手:“走吧,去外面散散步,消化一下。”
他们一路走到海边去,沿着海岸线慢慢走,甩掉了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给柔软的沙滩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足印。开始涨潮了,海水爬上来漫过脚面,痒痒的,像淘气的小螃蟹伸出小钳子,无恶意的,不带杀伤性地搔过。
海上明月升,海水开始变冷变凶,他们离开海岸线往回走。周漾问余汐:“你的名字叫汐,是因为出生在晚上吗?”
余汐回答他:“是啊,白潮夜汐,我出生在晚上,因此取名叫汐。就像我爸爸,他出生在白天,所以取名叫潮。”
作为一个海岛,汐岛上很多人的名字都与海有关,汐岛人本是大海的子孙。
余汐回头望向大海,天色尚未黑透,暧昧深蓝的雾霭与海水相接,背后是远岛和礁石模糊的轮廓,倘若视线越过这层层的雾障一直向后去,终究能到达汐岛,她的家乡,她多年前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家乡。
今生今世,还有可能回得去吗?
苦笑一声回过头,视线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余汐打了个激灵,抓紧了周漾的手臂,低声问:“我觉得有人在偷偷监视我们。”
自从到了这里,她时不时就有这种感觉,老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似的。因为没有证据,只是感觉,所以也一直没说出口,直到刚才看到那个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有实据可依,才觉得吓人起来,整个人汗毛倒竖。
周漾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慰她:“兴许是你看错了,这地方这么荒凉,野草又高,难免有什么小动物。”
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余汐只好勉强压下疑惑和惊惧,紧贴着他继续往回走。
周漾哧哧笑:“你抱我那么紧,我还怎么走路啊。”
他突然拦腰抱住她,把她甩到后背上去,两只手从她的膝弯抄过去,稳稳放她在背上:“还不如这样。”
天已经漆黑,余汐伏在周漾背上,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打开,一手揽着周漾的脖子,一手举着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周漾背着她在荒草中的小径上走,嘴里轻轻哼着歌,他哼的是一首很老的儿歌《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晚风冷冷,直吹进脖子里去,余汐缩了缩脖子,贴紧了周漾温暖的肩膀,轻轻和他的歌声:“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草丛里闪烁着莹莹绿光。天上的星光和地上的荧光都不及此刻抱着的这个人耀眼璀璨,他是光是暖,是驱散一切恐惧和阴霾的良方。
周漾去律所做交接的那天,一向飞来飞去的叶澜竟然也在。
周漾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小黄鹂,看到叶澜从门口走过,长舒一口气:“正好,我有事情找叶律师,当面交接方便的多。”
小黄鹂阴沉着一张脸,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天知道这老东西是不是故意来看笑话的。”
周漾噗地笑了:“什么老东西,我和他同岁,他是老东西,那我是什么?”
小黄鹂赶忙讨好他:“领导你可是青年才俊!”
周漾白她一眼:“就知道油嘴滑舌。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收敛些,多做事,少说话。”
小黄鹂的脸耷拉下来:“周律师你干什么非在这时候请假,人家还以为你是落荒而逃呢。”
周漾面色不改:“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建不了思想监狱就别去管别人的想法。”
小黄鹂还是愁眉苦脸的,尽管周漾和陈老大都告诉她,周漾这次请长假和李斐案和网上的流言都没有关系,但她还是难以释怀,总觉得两位老大不过是怕她搞事情所以在安慰她。
周漾低着头分类资料,嘴上还不忘说他对自己的安排:“你放心,我知道你和叶律师还有陈雅美不合,不会发配你到他们那儿去。我跟陈老师商量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先去他手下做事。”
门外突然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难怪一大早出门就看见喜鹊,原来咱们律所有好事情发生。”
周漾抬头瞟一眼,门外,陈雅美和另一位同事倚墙站着喝茶聊天,陈雅美一手端着咖啡杯,边说话眼睛往自己的办公室里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当然,她也没想掩饰。
周漾置之不理,小黄鹂却难咽下这口恶气,她把手里的材料一摔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周漾摇摇头没有阻止,继续收拾自己的材料。小黄鹂和陈雅美不和是整个律所人尽皆知的事情,吵起来已经不算新闻,连动手都是有过的,不足为奇,也没什么好劝的。
他没想到,这次小黄鹂不是奔着陈雅美,而是直接冲进了叶澜的办公室。
叶澜正在吩咐助理事情,小黄鹂直接推门闯进去,劈头盖脸一通骂:“姓叶的,你做人格调怎么那么低?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较量,背后使绊子算什么英雄?你以为把周律师赶出律政届你就是临江第一?你想的美!像你这种阴险小人,永远也到不了顶峰,撑死就是个二流货色!”
叶澜被她突如其来的责骂一惊,很快,他镇定下来,把手里的文件轻轻地往桌子上一摔,后仰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着小黄鹂。
从头到尾,他没有回答一个字,目光金寒水冷,嘴巴紧闭,脸上咬肌却越发分明。
他状似冷漠,实则却在忍耐。
周漾听到汇报跑到叶澜办公室的时候,小黄鹂还在骂,一边骂一边和陈雅美撕打,办公室外聚集了一批看热闹的同事,周漾拨开人群挤进去,一手拽住小黄鹂一手拽住陈雅美把两个人分开,小黄鹂被他挡在身后犹在跳脚,直到周漾暴喝一声:“够了!”
他是真的动怒了,脸上阴沉的像雨前乌云,立刻能滴下水来,小黄鹂这才冷静下来。
看热闹的人都识趣地散了,周漾转身问叶澜:“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方便吗?”
小黄鹂早被他推出了办公室,陈雅美捂着被小黄鹂挠破的半边脸,站在叶澜身边尖叫:“你们要不要脸?主仆两个打车轮战来欺负人?”
周漾不理她,只是望着叶澜,半天,叶澜点点头,对陈雅美说:“你先出去吧。”
陈雅美不情不愿地离开办公室,经过周漾面前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办公室里只剩下周漾叶澜两个人,周漾开口问:“上次我让荔荔送来的资料,你都看了吗。”
叶澜挑挑眉,不置可否。
周漾继续说道:“还有些新的资料,我已经收拾好,稍后送来。虽然我已经不是李斐的辩护律师,但是作为对这个案子最了解的人之一,我想冒昧地给你提一些建议,我认为无罪辩护的方向是没有错的……”
叶澜打断他的话,站起身来:“既然你也知道现在我才是这个案子的辩护律师,那么我希望你能尊重我,不要干涉我的案子。”
他朝周漾走过来,伸出手:“祝你假期愉快。”
他不愿再谈,周漾只能罢手。
交代完一切事情走出律所,周漾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一眼律所,有些轻松,也有些迷茫。
还会再回来吗?再回来时会是为了做什么呢?继续上班还是正式辞职?刚刚在陈老大的办公室里,陈老大拿这些问题问他,而实际上,他也并不知道答案。
笑一笑,转身刚要走,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漾一怔,片刻后,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他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人,直到那人消失在一扇门后。
那是一间心理咨询中心。这一层有两间公司,除了鹏程,就是这间方舟心理咨询中心。
她来这里干什么?周漾不由蹙起了眉头。
他坐电梯下了楼,在一楼的咖啡厅买了杯咖啡,静静等待那人下楼。
他续了两次杯终于等到那人下楼来,目送她的背影走出大楼后,周漾又乘电梯回到三十六楼,他径直走到心理咨询中心。见到他,前台小妹甜笑:“周律师,稀客呀。”
周漾不多话,问她:“老宋在吗?”
老宋是这间心理咨询中心的老板,也是周漾在海德堡大学的学长。
他走到老宋办公室前敲门,老宋见到他乐了:“小师弟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还以为你满脑门子官司缠身,早把大师兄我给忘了。”
周漾不说废话,单刀直入:“刚才我看到有个女孩子来你们中心,我想知道关于她的情况。”
老宋的脸上笑容消失,他耸耸肩:“这可不行,客人信息我们得保密呀。”
周漾长腿一跨坐在他办工桌上,低头逼近他:“我不是心血来潮,师兄。我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的情况,她来这里肯定是做心理咨询的,我能帮她。”
老宋仔细地打量着他,试探着问:“情债?”
周漾摇摇头,半天,回答他:“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回家的路上,周漾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老宋的话。
“她是我的老客户了,从五年前我回到临江办这家咨询中心开始,她就一直是我的病人。”
“她找到我的时候,病的已经有些严重,很显然过去很多年里她都在讳疾忌医,直到问题实在无法忽略到开始影响生活,才病急投医。”
“她对看病并不是很热心,来的断断续续,不把医生话当回事,有时好几个月也不见人影,打电话也不接。所以这几年里她的病情反反复复,老实讲,她让我感觉很挫败。我觉得她的心里有一扇门,解决之道就在里面,但是我打不开,而她呢,她甚至不承认这扇门的存在。”
“敷衍又消极。”
“今天之前,她已经有差不多一年没来找我。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但是她的态度好像也没有变得积极些,我们干坐了两个小时,她一句话没说。我觉得她并不信任我,或许,我该给她换一个医生。”
晚上余汐回到家,推开门,家里一片漆黑。
她诧异了一下,以为又遇上大停电,伸手去按开关,整个屋子的灯却都亮了起来。她以为是周漾还没回家,上到二楼,却看见落地窗前有一束光,周漾举着手电筒面朝落地窗盘腿坐着,左右紧挨着史塔克和浩克,手电筒的光给这一人一猫一猪镀上一层毛绒绒的金边,窗帘拉开,今夜星光璀璨。
余汐甩掉拖鞋赤脚走过去坐在周漾身边,浩克被她挤占了位子,喉咙里不满地发出咕噜声,纵身轻巧一跳,跳上她的膝盖,盘成一圈卧下,余汐伸手去挠浩克的下巴,她笑着对周漾说:“我想起小时候学校附近的礼品店,卖一种挂轴画,颜色饱满丰沛的卡通画上洒一层亮闪闪的金银粉,虽然廉价拙劣,但是好看极了。最常见的就是星空下窗前肥嘟嘟的小男孩和他的猫。”
周漾轻轻笑:“是吗?我们学校附近可不是,我们最常见的,是星空下窗前,肥嘟嘟的小男孩和他胖乎乎的小女朋友在接吻。”
他转过头来定定看着余汐,星光把他的侧脸勾勒的真好看,令人怦然心动,他伸出双手捧住余汐的脸,凑近了,在她嘴唇上轻轻一碰。
他的睫毛真长,扫过她发颤的眼睑,带来些许微痒。
他额头抵住余汐的额头,亲昵地一蹭,然后放开了她。余汐这才发现,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相册,他打着手电筒坐在这里,就是在翻相册。
她有点奇怪:“你怎么不开灯?”
她站起身来要去开灯,却被他搂住脖子按坐在地上:“回忆童年这种事就该在黑暗里做。”
余汐好奇起来:“这是你小时候的相册?”
她凑近了,紧挨住周漾的头,与他脸贴着脸看那相册,果然是周漾的小时候。
照片里,小时候的周漾还没像现在用发胶去驯服卷发,满头栗色的小卷儿在风里四下乱飞,像个洋娃娃。余汐突然想起来问他:“你是个混血儿吗?”
她一直有这种疑惑,相对于一般亚洲男人,他皮肤太白,五官偏深邃,又是卷发。
周漾过了两三秒才回答她:“是,我妈妈是意大利人。”
难怪他要回意大利去看外公,先前她还猜想他外公会不会是意大利华侨。
她伸手去翻相册:“有没有你妈妈的照片?”
周漾却按住了她的手,他望着她,眼神里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半晌,他笑了:“光看我的多没意思,你看过我的了,我也想看看你的。”
余汐有些迟疑。
她不是没有相册,她从小就爱照相,在汐岛上,她家就紧挨着照相馆,照相馆的老板给她拍过很多照片。十岁生日爸爸送她一本影集,很大,足以让她一直把照片放到十八岁成年——虽然后来,这本影集在她十六岁时戛然而止。这些年来她一直随身带着这本影集,却从未再打开过。
周漾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碎光闪烁,像是星光在水中的倒影,潋滟温柔:“我们应该分享彼此的过去,对吗?”
余汐被他的眼神所蛊惑,她点点头,站起身来,下楼从行李箱的最深处翻出那本厚厚的相集,又回到楼上。
小时候的余汐和现在大不同。
现在的余汐,四肢细细腰肢盈盈,像风中柳;而小时候的余汐,则是健健壮壮圆乎乎,仿佛一棵小树。
回忆起往事,余汐的话里带着哧哧的笑:“小时候,论跳舞,我比谁都笨,论游泳,谁都比我笨。大家都说,汐汐长大后学习不好也没关系,可以去做游泳运动员,再不济也能去海滨浴场当个救生员呢。”
她的声音又低落下来:“谁知道,长大后我去读了舞蹈学校,做的事情和游泳没半分相关。”
周漾和她脸挨着脸,十指像梳子那样温柔地梳过她的长发,温柔地安慰她:“没关系啊,我也是一样。没有多少人真正完成了小时候的梦想。想做画家的人,长大发现自己没有天赋。想做音乐家的人,长大后患上了耳聋。想和青梅竹马白头偕老的人,最终爱上的人或许是在半路相逢,人生总是这样的,即使没有遭遇过一场灾难,人生也总是不如我们所想的那样的。”
余汐呢喃:“周漾,你真会安慰人,你应该去做老师或者心理医生。”
周漾没有说话,只是搂紧了她。
相册再往后翻,到了余汐的中学时期,开篇是一张班级大合影,年代久远,每个人都穿着统一式样的校服,小小的,面目模糊。往后翻是几张余汐的单人照,和小时候一样健美,常年被海风吹拂的脸蛋儿也红红的。再往后,是班级春游,一张抓拍图吸引了周漾的视线,画面是山顶凉亭里,余汐正在和零食包装袋较劲,她的身后两个女孩子在打闹,其中一个女孩儿纤细秀美,脸上笑容灿烂。
注意到他的目光停顿,余汐小声解说:“这是陆锦心。她从小就很美,同学们都很喜欢她。”
原来她也曾经有过天真无邪笑容璀璨的少女时代啊……
趁周漾发呆,余汐迅速地翻过了一页。
她不知道,周漾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他的余光瞟到了那一页,那页里只有一张照片,是一张双人合影,一个少女和一个少年并肩站在一棵松树前,两个人的笑容都那样腼腆而又心照不宣。
是少年时代的余汐和沈时鸥。
周漾的心蓦地一抽,像被蜜蜂尾迅速地刺了一针。
陆锦心再次来到方舟心理咨询中心的时候,被老宋告知给她换了一位新咨询师。
老宋的脸上带着抱歉:“很惭愧一直对你没什么帮助,希望新咨询师能够解决你的问题。”
陆锦心礼貌而冷淡地点点头,走进了新咨询师的办公室。
新咨询师早已等候多时,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看上去清爽利落十分英俊,却蓄着胡须,陆锦心试探着问:“您看上去有些眼熟。”
男人笑了:“很多人都这么说,或许我这就是一张亲切的脸。做这一行,有亲切感是件好事,不是吗?”
陆锦心面无表情:“不一定,有时候,陌生人给人的安全感更大。请问怎么称呼?”
男人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叫我Poseidon好了。”
Poseidon,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波塞冬。
陆锦心下意识地绷紧了手臂,Poseidon注意到她这细微的异常,对她微微一笑:“请放轻松。需要光线暗一些吗?”
陆锦心点点头,Poseidon起身走到窗边放下窗帘,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他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拿起遥控器想要打开灯光,陆锦心却阻止了他:“不需要,这样很好。”
完全的黑暗里,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Poseidon率先开口:“根据老宋提供给我的诊疗记录,陆小姐在方舟有五年的咨询史,但一直断断续续不甚热心。最近一整年更是都没有来过方舟,除了上星期。我想知道,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陆锦心没有说话,她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变成了一尊石像。
Poseidon也没有再说话,他们在黑暗中用呼吸互相陪伴着,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到咨询时间结束。
陆锦心走后,老宋幸灾乐祸地凑过来:“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又一言不发?”
Poseidon,也就是周漾,没有搭理他。
他费了好大的劲,亮出了自己心理学的第二学位和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才说服老宋让他客串一把陆锦心的心理咨询师。然而开局不利,虽然早就想过可能会这样,难免还是觉得有些棘手。
陆锦心的问题,比他想象的似乎还要复杂。
三天后,陆锦心预约了第二次咨询。
她照旧没有说话,但是走时却预约了下一次咨询时间,并且按时赴诊了。
这让Poseidon很振奋,他接手不过一个月,陆锦心预约的次数就比过去两年加起来还要多,这是个兆头,她频繁预约却又一语不发,说明她是有倾诉欲的,只是每次都临阵打退堂鼓,或者她不知从何说起。
第五次咨询,她终于开口。
窗帘没有拉紧,一线天光泄露进来,晃晃荡荡在屋子里逡巡,明明灭灭地抚过她的脸上,她耳朵上的银色耳钉散发着一点白光。这次她没有要求Poseidon把窗帘关好,而是望着那一线光缓缓开口:“医生,我要结婚了。”
Poseidon被她的突然开口惊了一下,然后他想起了船上那一幕,她站在攀岩墙的顶端,像只飘摇的纸鹞那样,大声向沈时鸥求婚。
“我要结婚了。第一次见面你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做心理咨询,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我告诉你,就是为这件事情,我要结婚了。”
“我要结婚了”五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平淡而麻木,给这晃荡的一线光平添了一点子悲怆。
“结婚,是件好事情是不是?多好啊,长拖尾的婚纱,闪亮的王冠和钻戒,漂亮的小花童,满屋子香气扑鼻的玫瑰,医生,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玫瑰?”
“蓝色。”Poseidon温柔地回答她。
“我也喜欢香槟色,我从小就喜欢香槟色,连婚纱都想要香槟色,可是人家跟我讲,香槟色是伴娘色,新娘的婚纱只能是白色。”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的婚礼,如果你乐意,可以穿香槟色婚纱,让伴娘们去穿白色好了。”
“嗯,医生,你的新娘一定很幸福。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了,玫瑰。还有钢琴、小提琴,动听的音乐,精美的翻糖蛋糕,醉人的香槟酒……从小我就在憧憬结婚,觉得结婚真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
“与有情人缔结约定,是很美妙。”
“现在我要结婚了,可是我并不开心。”
Poseidon的呼吸不易察觉地一顿。
陆锦心继续说下去,她的声音仿佛梦呓,缥缥缈缈:“我的未婚夫去了外地出差,或者说是被外派去了分公司,我们一订婚他就走了,要去整整半年。”
Poseidon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然而她的下一句话却石破天惊,让他险些站起身来。
她说:“我真高兴。”
她继续说下去:“真高兴他去了外地,否则,我不知要如何面对他。我想他也是一样吧,因为我们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人,医生,我给你讲讲我们的故事吧。”
故事里的另一个人,叫余汐。
她从岛上来。
初到临江的余汐,穿白衬衫和蓝色背带裙,骄阳和常年萦绕海岛的海风将她的圆脸吹的微黑透红,海岛上长大的孩子擅长游泳,也因此练出了结实的手臂和小腿,笑起来时也爽朗如拍打礁石的海浪,她整个人就像夹在父辈们笔记本里过时的老明信片,印刷技术拙劣,脸是俗气的红,天是俗气的蓝,健康也俗气,漂亮也俗气。
“第一眼看到她,我就不喜欢她。”
故事开始于十四岁时候的一场运动会。
余汐在八月转校来到临江,第二个月恰好是秋季运动会举办的日子,他们班上派出的游泳项目选手是一个笑起来笑容憨憨的男生,据说他是校队的,天资卓越又肯吃苦,想必肯定能为班里取得不错的名次。
然而就在运动会当天,距离游泳项目还有半个小时开场时,这位游泳健儿突然被两个人搀扶着捂着小腿一瘸一拐地走到班主任面前告假。
他说他刚才不小心磕碰到了膝盖,没有办法剧烈运动,只好退出比赛。
班主任是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姑娘,听了他的话,一张娃娃脸急的通红:“那怎么办?要不然找个人顶替他出赛吧,你们都会游泳是吗?”
她环顾一眼四周,却发现这些“都会游泳”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里的杂志或者零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分忧。
这个班的前任班主任考上公务员后离开了学校,而她是七月新来的,人也羞涩木讷,和这群学生并没有多少师生情谊,到了异地,连蚊子都欺生的,他们乐得看她的笑话。
年轻的老师可怜巴巴,急的马上就要挤眼泪,最后余汐挺身而出:“我去比赛吧。”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件女式泳衣,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距离比赛只剩下十五分钟,她来不及听这些私语的内容,抱着泳衣一溜烟跑进了更衣室,再出来的时候,便是一个四肢修长健美皮肤微黑的人鱼姑娘。
“她不知道,那天我们是故意的,新班主任不受欢迎,我们商量好了要给她个下马威,谁知道她一头撞进来,打破了我们的计划。她真讨厌是不是,似乎她的出现就是为了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
然而她跳进水里后十秒钟就抽筋了。
而沈时鸥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神兵天降。
他先于所有人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了泳池,剑鱼一样飞速地游向余秋藻,让她抱住他的腰,把她拖回了岸上。
上了岸她的小腿还在抽,沈时鸥皱皱眉,搓了搓手,朝手心哈一口气,覆盖上她的小腿开始轻轻的揉捏,边揉捏边砖头吩咐身后的人:“去找校医,跟他讲这里有游泳运动员腿抽筋了。”
“那时站在他身后的就是我,我很不开心,我和沈时鸥青梅竹马,我爸爸救过他的命,他把我当妹妹也当小恩人,从小就对我言听计从,从没有说过命令的话。”
“沈时鸥是校游泳队的选手,余汐来后不久,也进入了校队。他们有了很多共处的机会,沈时鸥往游泳馆跑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余汐呢,她对同学们的排挤似乎毫不在意,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一个沈时鸥。或者换句话说,只要有沈时鸥,哪怕和全世界为敌她也不在意。”
“后来……医生,你是临江人吗,你听说过南十字星号吗?”
半天,Poseidon才回答她:“听说过。”
陆锦心轻轻笑,那一线光倏忽荡过她的眼角,Poseidon确信无疑地,看到了一滴泪。
“我的父母死于那场船难,不仅是我的父母亲,还有父亲公司的24名员工。那一年是锦心制衣成立十周年,那场邮轮旅行,是锦心制衣的员工福利。”
“而南十字星号的船长,就是余汐的父亲,他很幸运,死里逃生,然而因为他的判断失误,我的父母和锦心制衣24名员工就这样魂归大海。”
“父母的葬礼上,有遇难员工的亲属问我,为什么我父母要组织这场旅行,如果没有这场旅行,他们的亲人都还好好活着。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和他们一样难过,我的父母也和他们的亲人一样,长眠在地下。”
“我是受害人,可我也被别人怨恨,同时也怨恨着别人,我知道怨恨没有什么用,不能让死去的人得到慰藉,也不能让活着的人过的更好些,可是就是忍不住去怨恨。总要去怨恨什么人吧,胸腔里有一口怨气,被这口怨气折磨,也因为这口怨气而吊着一条命。”
“我的未婚夫,沈时鸥,原本和这件事情无关,他没有亲人死于这场船难,是我生生把他拽进来的,我绑着他和我一起受苦,医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Poseidon问:“我只知道,绝对不是因为你爱他。”
曾经他以为,陆锦心爱沈时鸥,但是现在,他完全不这样认为了。
陆锦心笑了:“为什么这样说?”
Poseidon叹息一声:“因为,若真正爱一个人,是不愿他吃苦头的,见到她蹙眉头都觉得心痛,只想解救她出苦海。”
陆锦心轻轻笑:“医生,你真聪明。你猜对了,我绑架沈时鸥,并非因为爱他,而是因为,我恨余汐。”
她站起身来,走向那扇窗,伸手拉开窗帘,推开窗,今年临江的秋天来的特别早,九月已进早秋,早秋的风灌进来,扑面满怀,鼓动着她的长发,她迎着风抬起脸,感受着秋风的抚摸。周漾隐隐觉得不对,他刚站起身来,陆锦心突然紧握住窗子边框,轻巧一跃,坐在了窗子上,她的背后空无一物,只要松开手,向后一仰,就能从三十六层的高空坠落,摔成一滩血肉。
她调皮地朝Poseidon笑着:“医生,你说我从这儿跳下去好不好?”
Poseidon不敢擅动:“很危险,不要开玩笑,快下来。”
陆锦心依旧笑着:“我不是开玩笑呀,医生。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就会死。我死了,沈时鸥就不必再和我结婚,没了我这个负累,他就可以去找余汐,和余汐结婚。到那时,余汐该有多那么开心哪,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梦想,小时候我就偷听到他们说话,说一毕业就要结婚,22岁生孩子。现在余汐已经27岁了,有点晚,但还来得及,你说是吗?”
她轻轻踢一踢腿,向后仰一下,像在荡秋千,Poseidon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陆锦心看着他,仿佛很失望似的:“医生,你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刚才你告诉我,若真正爱一个人,是不愿他吃苦头的,见到她蹙眉头都觉得心痛,只想解救她出苦海。难道你不爱余汐吗?不想帮她实现愿望吗?”
Poseidon,也就是周漾,心里一惊,陆锦心知道他的身份!
陆锦心轻轻一笑:“你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是不是?我不是傻瓜,也不是传媒绝缘体。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有些眼熟,后来,我偷偷跟踪过你,看到你和余汐在一起。我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医生,我很失望,也很羡慕余汐,她的运气为什么那么好呀,前有沈时鸥,现在又有你,肯为了她冒充心理医生……”
周漾打断她的话:“我不是为她。”
陆锦心哧地笑了,失望在她的眼角眉梢流淌:“医生,或者我该叫你律师?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在说谎?不是为了她,难道是为了我不成?”
周漾却一口承认:“是,是为了你。能救余汐出苦海的人,只有我,我不需要借助你或者沈时鸥。我来这里,只为你。”
陆锦心笑的浑身颤抖,彷如一片被雨水黏在窗棂上的枯叶,太阳晒她,风吹她,眼见她就要坠落:“为我?你有什么理由为我?”
周漾上前一步:“因为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陆锦心被他的话所困惑,迷茫地看着他。
周漾直视着她,他咬着牙,脸上肌肉轻微痉挛着,眼睛里有泪光闪烁:“2007年南十字星号特大船难,共有三百九十四人遇难,三具遗体至今下落不明,其中有两具属于南十字星号的船员,一男一女,中国籍男性周海平和意大利籍女性Elizabeth.Romano,他们就是我的父母。”